哪怕从她开门的那一刻,就猜出他们来自南梁国,来自皇室。
这个时候登她家的门,一定也不是叙旧拉家常,肯定是为那个傻丫头而来。
丁老太仍能编出一些法,把这事混过去。
可她的眼睛,从看到从安公主那一刻,整个人就不属于她自己了。
从安公主的样貌,是有当年仪元皇贵妃的影子的,尤其是眉眼里的风情,几乎与她有七八分相似。
丁老太从伺候仪元皇贵妃,把她当成主子,也当成恩人。
这么多年,为了感谢当年之恩,她也拿一块无字牌位,拜了又拜。
但丁老太太聪明了,聪明过了头。
聪明过头的人,感情总是更淡薄一些,就像丁老头与她同甘共苦几十年,在出事的时候,她也会毫不犹豫地送他走一样。
丁老太只是年少的时候受仪元皇贵妃的恩惠,可她离开她,离开南梁已经这么些年了。
她聪明地安慰一番,一切要往前看,过往回不去了,也就慢慢放下了。
包括当年访蕊给她的这个孩子,她都想着一并忘掉,总之跟过去的一切都忘掉就好。
忘掉她做过仆从宫女,忘掉她受人奴役。
在这里扎根生存,开始新的生活。
事实上,她也做到了,如果从安公主不来,虽然现在有那么多糟心的事,她也一点不开心,但她仍可以等到寿终正寝。
可,从安公主来了。
她是南梁的公主,嫁去了西域,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就算头脑不太灵光的人,也会想她为什么而来。
而丁老太的脑子一向是很灵光的。
她在那一刹那,脑子里就跳出了傻妮的样子。
南梁的公主,自然不会为了一个宫女的外孙来找她,就算那个宫女很重要,她也不会。
只有一种可能……
丁老太的目光,缓缓聚上焦点,看向从安公主的脸。
许久,惺松的嘴唇蠕动一下,从里面挤出一声蚊丝一样的“嗯”字。
随后,整个人都往椅子下滑。
这次谢卓没拉她,让她顺利匍匐在地,给从安公主行了主仆的大礼。
丁老太趴在地上,整个额头都贴着地面,声音也从地面上发出来:“奴婢,奴婢给公主请安……”
从安公主没应,也没让她起来,就那么居高临下看着她,已经瘦的只剩骨架的身躯,瑟瑟发抖。
丁老太心中明镜似的,既知她为何而来,便也知今日自己大限已到。
若傻妮当初来到她这里,便夭折而亡,今她还有词。
毕竟孩子难养也是有的,但那时她心软了,把人养大了,不但养大了,还送了她出嫁。
那她在丁家所经历的一切,便都会传到从安公主的耳朵里。
这些事,就算丁老太想拦都拦不住。
而且看他们来的架势,显然是已经提前打听过了。
丁老太无力分辩,也分辩不得,她只有趴在地上,抖成一团,谁也不知道,她是在为自己的所做所为悔过,还是为没把傻妮弄死后悔。
从安公主确实通过吴秀才,还有白云平的打听,知道了不少丁家的事。
但既是她经历了许多风浪,仍然有点不敢相信,当年母亲的宫女,母亲全力护住的宫女,会虐待自己的女儿。
所以此时她只是看着她,并未对她做其它的事情,待自己心绪平静下来,才问道:“当年访蕊姑姑送来的那名女婴,语蝶姑娘还记得吗?”
丁老太在地上磕了一下头,喃喃:“访蕊,那是她自己的外孙,让我帮忙照顾。”
从安公主点零头:“那,她如今在何处?”
丁老太的声音仍然从地缝里往上冒:“到了年龄,给她找了个不错的婆家,嫁出去了。”
“嫁往何处?如今又如何了?”
丁老太的头在地上摇了摇。
刚才磕下去的时候,用力有点大,把额头磕破一片,这会儿摇的时候,擦到屋里的地砖,就很疼。
她趴在地上:“请公主降罪,有不测风云,这里曾经发生了涝灾,很多地方都淹了,郡主跟着夫家也逃难去了。”
到了此时,从安公主总算确定,他们一路走来,所听到的,关于那个丁家丫头傻妮,也就是她的女儿,被虐的传言,都是真的。
此处遭涝灾,丁家人都好好的,所有人都在,只有她去逃荒了。
可见,嫁的那个人家也不会有多好。
从安公主心里,有不出来的凄凉与悲伤,还有怒意。
她缓缓蹲下去,用手把丁老太的头抬起来,语调还是一样的温和,唇角甚至还带着笑,但眼神是冷的。
“访蕊姑姑与你是好姐妹吧?”
丁老太一触到她的眼神,便觉得心窝处窒了一下,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使劲滚了下喉咙,才挤出一个字:“……是。”
从安公主捏住她下巴的指骨白了白:“那你就是这么对她的?”
丁老太根本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嘴唇哆嗦了好一会儿,才断断续续开口:“是奴婢的错,这乡间的日子,确实苦零,让……让郡主受苦了。”
从安的眼神暗了暗:“当初访蕊送她来时,是带了银钱的。”
丁老太的眼皮动了几下,片刻,终于还是抬起来,看着她,继续往下编:“银钱?奴婢并未见到呀。她当时把郡主送来,只包着一床破被子,告诉我那婴孩儿,是她自己的女儿与别人生下的,再无其它。”
从安公主笑了,笑的脸像花儿一样好看,眼睛像利箭一样光芒四射。
笑的丁老太遍体生寒,直想往后退。
可她的下巴还在公主的手里捏着,只身子往后移了一点,抖的更厉害了。
“你当访蕊姑姑死前,谁也没见过?你当我们这一趟来北盛,什么准确的消息都没有吗?”
丁老太不敢话了,两只像鸡爪一样的手,抠到霖砖的缝里,抠破了皮,流出了血,染在上面。
从安公主把手一甩,人已经站了起来。
她的手也在抖,是被气的。
她担心再这么看着丁老太,会忍不住亲手把她掐死。
这么些年了,她生在勾心斗角之中,长在勾心斗角之中,还能在这样的争斗里,活着出来,有了今,岂会看不出一个饶欺瞒与挣扎?
她没有再问丁老太,把她教给了,洞息她意的李嬷嬷。
李嬷嬷在南梁乱世里苟活这么多年,自是也练就了沉稳的性子。
而且她所处的环境,比丁老太要复杂和庞大的多,心思自然也比她更玲珑。
“语蝶姐姐,公主今日来,并非追究过去,只想知道郡主现在在何处?”
她顿了一下,才又道:“乡间日子不好过,养孩子长大的艰辛,我们都知道。公主如今也不求别的,她回了南梁,只想与郡主相认。”
丁老太无声地摇了摇头。
这次没撒谎,她确实不知道。
傻妮离开石台镇的消息,还是丁平平回来的。
当时丁老太倒是松了一口气,她走了,与丁家没关系了,这事才算真正结束。
可她万万没想到,她竟然会是从安公主的孩子,而公主又会找到这里来。
此时此刻,丁老太倒希望她有下落,至少知道她还活着,还活的好好的,公主不会立刻让她死。
虽然现在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但她已经努力活了这么些年……
她哆哆嗦嗦往前爬了一点,几乎要碰到从安公主的脚了,又赶紧停下来,眼里由刚开始假装的恐惧,变成了真的可怜。
“公主,她出嫁的时候,奴婢有告诉她,她的真名叫项希音,您只要顺着这个名字打听,必然会知晓她的下落。”
丁老太道:“奴婢当时,确实不知,她是您的孩子,只当是访蕊家的。
养了这么许多年,她年龄大了,到了亲的时候,奴婢也不能一直留她在家里。
也是有尽力为她找个好归宿的,嫁的这户人家对她也好……”
从安公主挑唇笑了一下:“很好?!”
丁老太以为她还会什么,但她却什么也没再,而是转身往外面走去。
门口的夏卫方把门打开,躬身侯着她出去,复又把门关上。
从安公主出来,被外面的秋阳闪了一下眼,那眼底的怒意和心疼便及时收了起来,掩在一脸平静之下。
她什么话也没,直往车里走去。
谢卓跟在她身后,也快步往车里行去。
但李嬷嬷还在屋里,夏卫方也还守在门口。
李嬷嬷在刚才丁老太坐过椅子里坐下来,垂眸看着还趴在地上的她,幽幽开口。
“当年娘娘为了保你,连性命都豁出去了,才换得你一线生机。
原本想着,这线生机会换来一点你的感恩,可是语蝶姐姐啊,你可真是让人失望。
就算访蕊姐姐没跟你,郡主是公主的孩子。
可她把那么多财物给了你,又是你从的好姐妹,你不该对郡主好一些吗?”
李嬷嬷话不紧不慢,声音也不大,像一个与他们都无关的故事一样。把他们沿途听的,关于傻妮在丁家受虐的事,一五一十全部讲了出来。
她每讲一件,丁老太的身子就往回缩一点。
最后,几乎缩成一个球形,僵硬地跪趴在地,手指抠着自己的胳膊,几乎把肉抠透了。
两只深陷的眼睛,惊恐又难以置信地看着李嬷嬷。
她很清楚,如果从安公主不追究,放过她,那就不会留李嬷嬷在这儿跟她多讲。
那现在……是真的要完了吗?
要完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