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凤辞微微颔首，又问了些都城边防的军务，便让白纨退下了。

走出酒楼，白纨一时感到欲哭无泪。怀王殿下和那位爷的心思都极难猜透，若不是自己已经跟随殿下摸爬滚打了那么多年，还真不知其中门路。

想到此处，他唤了身旁一名副将，轻声吩咐道：“你派人跟着护送队伍，务必确保闻公子平安到达塞北，要是路途上出了什么闪失，你我以死谢罪都不为过。”

“是！”

石宝儿见白纨退了，上前为赵凤辞披上氅子，一脸唏嘘地说道：“殿下，不是宝儿嘴贫，这位白大人可真是玲珑心思，把殿下布置的事办得妥妥的。”

申时刚过，赵凤辞起身走出了酒楼大门。石宝儿忙吩咐小太监挑了灯拾了暖炉，紧跟在他的后面。一行车马并未回宫，而是径直向城外的方向驶去。出了广阳都城门，赵凤辞弃了轿，翻身跃上侍卫牵来的马，策马向三十里开外的琊山疾弛而去。天上的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地上的水洼在明月的倒影下波光粼粼，远处便是云雾笼罩下的山脉，这是广阳都一道天然的屏障，千峰万仞，连绵不断。

广阳都城北，穿过琊山，便正式出了都城地界。

怀王与几名羽林卫在半山腰处下了马，沿着琊山西侧的长阶拾级而上，一路走上山顶的金阁台方才停下。

天色渐暗，飞鸟在树丛中穿梭发出不小的动静。远远可以看到一列大约有三百余人的队伍聚集在琊山山脚，数十名身着赤褐色囚衣的影子被披坚执锐的士兵围在队伍中央。

夜风微凉，队伍中一位衣着单薄的少年开始瑟瑟发抖，他向军士露出求情的神色，却见士兵们目不转晴，并不理会他。

“澜郎，你交错摩擦几下手掌心，再贴在脖颈处，便能缓解些凉意。”一旁的青年俯首对少年轻声说。

“少爷，咱们何时才能启程？兴许出了这琊山地界，气温就会升高些…”闻澜佝偻起身子，趁士兵不注意时问道。

流犯们将离开广阳都，穿过雁荡关，最终抵达塞北寒冷之地。有多少人能在抵达塞北之前还活着，闻澜不敢想，他仅仅觉得此时此刻还活着就很幸运。少爷已举目无亲，活着，还有个人能侍候少爷。

闻雪朝没回答闻澜的话，他抬头看着山峦之外影影绰绰的宫殿轮廓，想起了一些旧事。

永平三十四年，五皇子第一次从塞北大捷归朝。少年将军，旷世无匹。五皇子在宫里设宴时并未喝醉，却在和自己登上琊山赏月时喝成一团烂泥。闻雪朝还记得那日，五皇子指着塞北的方向道：“雪朝，若有朝一日广阳待不惯了，你可愿随我走一趟雁荡关？”

闻雪朝那时没回答五皇子的酒后乱语，将人扛上马车便浩浩荡荡地回府了。

多年后时过境迁，两人竟是换了一番境遇，被困在宫阙楼阁中的是他，留不下的却是自己。

闻氏已伏法，流放塞北的队伍便要启程了。

“穿过琊山就出了广阳都，再往前三百里就是雁荡关，过了雁荡关就进了塞北，塞外坏境恶劣，我雁北大营生于斯长于斯，极寒的时日尚且难熬。”赵凤辞摸了摸怀中的玉佩，低声说道。

新来的羽林卫经过白纨的教导，不敢吭声，只是站在一旁静静等候怀王殿下的指示。

他在羽林卫中也有所耳闻，闻相的嫡长子闻雪朝于数月前被打了三十杖逐出家门，名姓也被从家谱中剔除，太子宫变时并未在场，遂此次闻氏灭门没落到他头上。但因这人与太子颇有渊源，故被判随太子派余孽一起流放塞北。

依大芙律法，谋逆者皆应受凌迟之刑。太子谋逆一案涉案人数众多，严格来算要有百余人人头落地。然而如今陛下仅凭太医院的珍稀药材吊着口气，朝中局势动荡不安，谁也不敢当那出头鸟。怀王授权中枢三院携三省六部临时组建政事堂，共同审理太子谋逆案。没了闻仕珍这统领百官的参知政事，政事堂迟迟未能商讨出结果。

且这位怀王殿下的监国之权接得并非名正言顺。于礼而言，靖阳帝虽时日无多但还未驾崩，他一介亲王不能对君不敬。于法而言，他并非储君，即使真正的储君已在上月那场血洗宫廷的风波中身陨，这位殿下对朝堂政事也无甚涉猎。

朝堂之上局势风起云涌，只因怀王握有兵权而暂时没人敢轻举妄动。

初冬广阳都迎来了第一场瑞雪，怀王以大案不宜过冬为由，督促政事堂提早定案，经怀王审阅后正式颁了斩杀令。此次谋逆案只有只手遮天的太子母家被判了满门抄斩，其余太子派余孽被流放塞北，永世不得归都。

朝中有大臣塞银钱给宫中太监想探探这位王爷的口风，得到的消息却只是这位冒死救驾的皇五子每日准时到晋阳帝身前贴身伺候，朝而往暮而归，并没有任何值得留意的举动。

羽林卫想到这里，越发猜不透眼前这位贵人的心思。眼见那流放塞北的队伍迎着夜色缓慢前行，他担忧地开口道：“殿下千金之躯，晚上霜寒露重，还是早些回去为好。”

怀王没有应声。他一动不动站了很久，日光照在他修长的身影上，墨色大氅沾上了清晨的露水。

琊山山顶升起一片浅淡的雾霭，而流放的队伍早已消失在地平线外，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