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一把扯下头上攒珠聚翠的凤冠,露出一张美人脸:眉如远山,凤眼微挑,顾盼间竟有种与年龄不符的尊贵和威严。 公主抬眸,目光悠然落在广场上。蓦地,众人只觉把把无形的寒刃直扑面门,春日暖阳也抵不过那刺骨凉意,同时,仿佛有一只大手狠狠揪住心脏,使其扑通扑通直跳,身体随之颤抖起来。 明明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女孩而已,何来如此迫人的气势? 公主收回目光,转身遥遥一拜,淡淡道:“婚姻嫁娶,结两姓之好,须两情相悦才是美事。母后,这桩婚事实非儿臣所愿,恕难从命。” 少年笑得更灿烂了,他拍拍掌,问:“走不走?” “走。” “好!”少年说着,“刷”地打开手中折扇,白宣扇面上画了幅灵动的花鸟图;他继续顺势使劲,扇骨从连结处根根崩断,一幅好画顿时支离破碎,纷纷扬扬地洒落,残余的纸片颤巍巍附着在扇骨上。 竹条被少年用力一抛,四散开来,环绕着他和公主,悬浮在半人高的空中。扇骨表面丝丝红光浮现,蔓延成蜿蜒曲折的纹路。那红色越来越浓郁,越来越厚重,小小的竹条似乎承受不起,红色流光便倾泄而下,滴在白石阶上,飞快地穿梭往来,以少年为中宫,绘成一个精妙复杂的阵图。 木宗世子大惊失色:“是九遁阵!快拦住!” 公主眸光一凝,大袖一振,一件东西从袖中滑出,被纤长莹白的手紧紧握住;同时,她稍稍侧过头一看—— 啧,还是慢了点。 那原本沉默伫立于副道上的迎亲卫队,此时只剩约三分之一,其余的呢? 半空里,几十具明黄铠甲在阳光下闪着冷冽的光泽,隔着十丈远,借一跃之力冲向阵图,最前方那个士兵甚至把手探向腰间,正要拔出佩剑。 然而他没这个机会。 公主高高举起看似柔若无骨的右手,随意地自上往下一挥。 一切变化在刹那间尘埃落定,广场上的大臣们只看到大片红光转瞬即逝,绚烂若晚霞。 主道上一道道裂痕出现,延伸至远处;神态安详的神女容颜尽毁,爬满可怖的伤疤。那些疤痕开始是苍白的,过了不多时,渐渐有了血色。 欲袭击公主的三十几名卫兵软趴趴地倒在地上,手脚以怪异的角度扭曲着,殷红的血从金甲的缝隙中流出,从尚存一丝气的口鼻中带着沫儿涌出,积少成多,汇聚成一条条小溪流,填进汉白玉石的裂缝。 梁帝猛地站起,六名护卫立即悄无声息地凭空出现在他身旁,围作一圈,一双双猎犬般的眼警觉地盯住木尊者。 诸位大臣中,不少人双腿一软,瘫坐于地;没倒下的亦两股战战,不管身边是哪位同僚,政见是否相合,相互搀扶着,抓住别人的胳膊或衣摆死不放手。 公主用袖子擦了擦手里的东西,那是一把酷似剑柄的白玉,形状稍扁,两头等宽。她将白玉柄收回袖中,再看向台阶下方。 一面浅绿的光罩覆在那十余位木宗之人上空,保全了一些马匹,还有那顶华美的喜轿。不知方才是谁出手救出了近在咫尺的木宗世子,只见他吓得面如土色,被几个年轻弟子簇拥着才勉强站稳。 公主笑笑,眼神冰冷:“吾竟不知,木宗可差遣我大梁皇城禁卫!” 却闻大殿上有人道:“神宗如何行事,陛下知晓已久,此事暂且不提。然而贵国公主杀我木宗几十名好手,您看,这如何是好?” “呵呵!你们选宗主时,比的是谁最无耻么?”少年高声嘲笑,“你有理就慢慢辩吧,我们先告辞了!” 说罢,少年双手结印,扇骨上的红色花纹光芒大作,从外面看,阵图内的景象骤然扭曲,两人的身影闪闪烁烁,逐渐淡下去。 这时,始终作壁上观的那些木家人里,有位须发雪白、面皱如陈皮的老者,微眯的眼悄然睁开一条缝,精光内敛。 老者树皮般的唇蠕动几下,发出一个干涩的音节。 “破。” 地底传来一阵几乎不可闻的簌簌声,好似蛇群游过田野,隐蔽而暗藏危险。 公主面色微变,少年却浑然不觉,阵法运行到最后的关键一刻,本容不得半点分神。然而,他的经脉中本来运转顺畅的气血,突然凝滞了一瞬。 一瞬就够了。 数十条带棘刺的褐黄藤蔓冲破坚硬的白石道,从阵图边缘长出,将环绕两人的扇骨齐齐击飞。藤蔓去势不减,继续相互缠绕着生长,编织成一个钟型笼子,遮天蔽日,把他们禁锢其中。 大殿里,梁帝面色沉沉,看着木尊者:“贵宗这是何意?” 木尊者面带微笑,不慌不忙地说:“不过是希望挽留公主殿下,请她来做木宗的媳妇。” 阵法既破,少年觉得胸口像被大铁锤砸中,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染红了金线镶边的衣襟。 “还好吧?”公主问他,眼底渐渐升起怒意。 少年弯腰喘息了会儿,擦去唇边血迹,咬牙道:“好,很好!我还是低估他们了!不要脸!” 木宗那名老者用破风箱一样的嗓音回应道:“一招击毙我木宗三十余人,公主殿下当真好本事。即使木宗不追究你言而无信、临时悔婚之事,是不是也该给这些人命一个交代?” 公主冷笑不答,从袖中取出一枚薄木片,递给少年,说道:“那是木宗三长老,有点麻烦。待会儿我尽全力破开樊笼,你捏碎这个,赶快离开。” “千里符?”少年愕然,“你自己画的?难道你……”他略一思索,自以为猜到了她原先的计划,不由苦笑:“看来是我多管闲事,给你添麻烦了。” “心意领了,账以后再算。”公主说着,轻甩袖子,白玉柄重新落在手里;她掂了掂,将白玉柄掉了个方向,喃喃自语道:“有点麻烦呢,要用另一边吗……” 少年看看那枚木符,心想我怎么可能自己走了,那样算什么男人!可他明白,当下这形势,凭他两的能力绝不可能都全身而退,思绪急转间,心一横,扯着嗓子大喊:“师父,弟子不才,学艺不精!可事到如今,您真的不打算出来帮帮忙吗!” 公主惊了一跳:“什么!你!” 少年捂着脸低下头,心想这回丢脸丢到家了。 像是回应少年的请求,一道琴音忽然在广场的角落幽幽响起。琴声平和、安宁,它发出的那一刻,天地似乎都安静了。 少年惊奇地看编笼子的藤蔓刹那间失去了光泽,灰败枯槁。他试探着伸手轻轻一推,藤蔓瞬间化作粉尘,湮灭在空气里。 乍然重见天光,少年不适应地眯起了眼,等再睁开时,发现四周的情形有些不对头。 静,绝对的安静。殿内梁帝怒目而视,木尊者笑容满面;殿外大臣或惊或惧,或跪或立;木宗那臭老头依然睁着双老鼠眼阴恻恻地盯住他们俩——仿佛有一位高明的画师将每个人的神情姿态细细描绘,填入画卷之中。 少年疑惑地抬起头,脸颊感受不到一丝风。看天,远方天似帷幕,一排南归的燕子点缀其上;流云遏止,丝丝缕缕,像是以枯笔写字作画时,残墨牵出的飞白。 少年从震惊中回过神,伸出手,在沉默不语的公主眼前左右晃晃,看到她不解地皱眉,总算松口气:“吁——我还以为你也变石头了呢。” 世间万物,似乎只剩他们两人还能动。 ——不对,还有那根仍微微震颤,余音不绝的琴弦,以及这张琴的主人。 广场的一角,宫廷乐师的方阵里,一位穿青白乐师袍的琴师,盘坐在地,膝上摆着一张红漆蕉叶七弦琴。观其容貌,可用一个“淡”字来形容。不是泯然众人的那种平淡,而是说,他的五官,说不上哪里长得很好看,也说不上哪里长得不好看,然而若是任意一处增添一分,删减一毫,都会破坏那份令人舒心的均衡之美。 琴师修长的手指轻抚琴弦,止住余音,将琴摆在一旁,起身朝少年和公主走来。他个子挺高,罩在宽大的乐师袍下的身形显得有点瘦弱,像一株细伶仃的竹子。不过,若众人此时还能思考,一定无人敢轻视于他。 天行有常,然而这人一声琴响,一方天地的规则说改就改,不讲道理。 或者说,在他的领域里,他就是天,是道,是理。 “师父!” “先生。” 两个年轻人同时出口唤道。 琴师先走到少年跟前,手掌心按在他的头顶,一股暖流自百会穴灌入,顺经脉流淌到四肢百骸。少年精神一振,因阵法强行打断而隐隐作痛的胸口立刻舒服了许多。 “莽撞。”琴师温和地说。虽然语气不像责备,少年仍羞愧地低下头:“是,弟子以后不敢了。” 琴师又转向公主,眼里带了些许笑意:“没事了,走吧。” 公主始终紧绷的神色和端着的仪态忽然松弛下来,朝琴师俏皮一笑,本就明艳的容貌,配上精心描绘的新嫁娘妆,美得耀眼。 “多谢先生。”公主施了一礼。 “你们先找个幽静地方歇息,我随后赶来。”琴师吩咐道。 “好的!”少年应道,足尖点地,飞身而下,中途顺手抽了一把已死去卫兵的佩剑,轻盈地落在喜轿前,砍断车辕,割断两匹青骢马的套绳,回头喊道:“师父,这两匹马身上的法术解一下啊!” 话音刚落,两匹马嘶鸣起来,显得十分焦躁不安。少年笑嘻嘻地摸摸它们的颈脖安抚一通,然后翻身上马,对公主吹了个轻快的口哨。 “来啊!” 公主深吸一口气,提着裙裾拾级而下。走过木宗世子身边时,她多看了一眼,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似乎有些不忍。 少年不耐烦地哼了声,说:“你管他呢,快走啦!” 公主点点头,接过少年递来的缰绳,两人一前一后,策马飞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