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棚内又恢复了忙碌,只不过众器师的眼睛都时不时瞥向自家大长老。一个洗泥的年轻器师凑了过来,用胳膊肘碰了碰正雕琢泥范的一位白发老器师,小声问:“父亲,我记得幽的个子可是不低,按他身量铸鼎,那成器可是不小啊!咱们族人铸过那么大的鼎吗?”
老器师的脑袋慢慢从左摇到右,说:“我是没见过那么大的鼎,也不知道有哪位祖先铸成过。那么大,得耗多少铜啊?”
得耗去大邑商现在库存的全部铜料。
戈长老在工棚内慢慢踱步。器族执掌铸器之事,自己作为大长老,自然对大邑商的铜锡铅存量了如指掌。若要铸这个鼎,大邑商现今库存的所有铜锡全部耗上都不尽够。
最要命的是,两个月前的那场宫乱已经悄没生息地传扬了出去。如今内外服各个强族大邑都在窥伺王室,尤其外服那些边远方国更是打算趁机叛离。这个关头如果把储备的铜锡全拿去铸这尊鼎,那么王师所需的戈、矛、铠、镞就没法供应了。没有武器,昭王拿什么镇压叛乱?
这些事小王不可能不知道,那他为什么还要铸鼎?而且还用幽威胁自己。
难道是他知道了什么?
秋燥如蒸,戈长老却打了个哆嗦。他唤人去套车,一面叫着长子:“器?器?随我去见小王。”
不见回应。这时矛长老送完小寝官返身进来,忙答道:“您忘了,器这几日在宫内当值没回来。”
戈长老苦笑连连。他的两个儿子都颇得商王室眷顾,一个是小王的玩伴,早早就封了王宫戍长。另一个被后母戊自小抱入宫中抚养。这份荣宠,大邑商数百族邑哪个不眼红,可这背后的辛酸为难谁又能懂?
居安常思危。别看如今器族上下风光无限,可那只是因为普天之下只有器族人掌握着炼铜铸造之术。戈长老毫不怀疑,若有一天铸术不再是机密,昭王立刻就会抛弃器族,到那时他们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贬去外服另建个边远小邑。
所以那鼎更加不能铸!昭王可是个三年不观政,一夕屠十族的狠人。戈长老环顾四周,族人们各个面色红润、神情安逸,他们只知道做好活计便能不愁吃喝,对未来如何毫无奢求。戈长老没来由的一阵心慌:那鼎若成,将来昭王一旦迁怒,器族逃不掉一个耗损铜锡的罪名。铜锡乃天下最要紧之物,谁也担不起这个罪名。
一个小羌奴伏在地下,戈长老踩着他登上车厢,坐下之后久久不出声。御者恭顺等着,只从眼角瞥见戈长老攥住车厢板的那只手绷得骨节发白。半晌,他才听到一句:“去王室宗庙。”
御者应声一抖缰绳,车驾粼粼而去。戈长老随着车子的晃动闭上了眼睛。
这个时候小王一定会在宗庙,他母亲就殡在那里。
无论如何,这尊后母戊鼎都不能铸。
参考书目:商代都邑
宫殿考古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