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九岁了，再也不是为个男人大病一场的小丫头，也不是遇见明七时的小姑娘，我心里想的事儿不一样了。　　以前我老琢磨着三个人能玩什么，既能照顾到年老体迈的老妈子，也能叫傻丫头开心。这丫头总是不见笑，天天苦着个脸，倒好似我是丫头她是小姐一般。从这里也能看出她不傻，哪个傻子不是成天乐呵呵的，和我似的，没见过不乐呵的傻子。　　事情就怕你琢磨，这样想着倒叫我想出了一大堆的玩意儿，除了晒太阳，我们就玩那些，开心的不得了。　　可是我现在不琢磨这些了。　　我长大了，老妈子说再不想想别的办法，她也没脸安安稳稳去见我娘，不如找个河边一头扎死算了。边说边抹泪，我一下就慌了手脚，不知该怎么办了。　　“奶娘，你是不是不想玩蚂蚱了？那我们去捉麻雀吧！”　　我想了想，觉得老妈子肯定是玩出火气来了。也是，我有时候也是忍不住要发火的，何况她那么大年纪了，有个脾气也正常。　　谁知道我一说这话，她倒哭的更凶了，简直像前天下的那场大雨似的往下滚泪珠子。“小姐，我苦命的小姐啊！”　　说实话，她这个样子简直丑到家了。你能想象一个满脸褶子的老娘们儿皱着五官涕泗横流的模样吗？你肯定会和我一样不忍目睹，恨不得立马也变成这么个丑样子给她看看。再说，我知道她不是说我命苦，说的是我那没福气的老娘，这就叫我更慌了。　　说起我老娘齐顾氏，整个顾家大概只有老妈子还念叨着。　　想当年（这是老妈子的原话，我的年纪还够不上当年），我母亲齐惠可是苏城出名的贤惠人儿，识文断字不消说，只说女红厨艺也是出类拔萃的，多少王公贵族踩踏了门槛来说媒，她愣是看不上。还放话说要找个上进踏实的，英俊可靠的，才华横溢的……　　这话一出可了不得，女子以温良恭谨让为贤，琴棋书画曲为慧，你光有慧没有贤怎么行！顿时，潮水般涌进来的媒人逃难似的退走了，一时间倒没人上门说亲，来说的都是不太上道的人家，怎么也不能嫁的。　　这事也怪我母亲，心高气傲难免狷狂，形容言语就有点不矜持，一时不走心把心里话给说了出来，人家不拿正眼瞧你也是正常。　　只可惜十五六岁的姑娘家就这么在家晾着，再好的芝麻稻子也香不起来了。我外祖父母也是成天的着急上火，起了一嘴的火泡，惟我母亲却像个没事人一样，该吃吃该喝喝。　　过了一年多，科考放榜的日子那天，我母亲随着几个哥哥去看热闹（到底是看热闹还是相意中人我就不知道了），人多拥挤就和哥哥们四下散开了。她一个女儿家，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哪里是那些市井小民的对手，几下就被挤的没了正形，一跤跌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好巧不巧的，我老爹因为榜上有名正在欢喜的时候，人有点癫狂，看见一柔弱女子泪眼汪汪地跌坐在地，三两下就冲了过来拉在怀里就是一顿狂抱，后面当然就是才子佳人郎情妾意情投意合的故事了。　　这故事说的很好听，但我有几点疑惑的地方，又不敢问老妈子，实在是怕了她的眼泪。　　首先，我外祖到底也是官宦人家，就算没落后，老娘口出狂言也不至于就没人上门了，肯定还有别的原因老妈子瞒着没说。还有就是，依我老娘的性子，断不至于被人在狼狈之时拉了一把就以身相许了。　　所以我的结论是，他们俩早就好上了，故意唱了这么多戏给别人瞧呢！谁都知道，顾家世代书香，最瞧不起外祖这种靠祖辈蒙阴的官宦，因着这么个阻碍，才苦心孤诣至如此。　　过程虽然曲折了点，但结果皆大欢喜。　　唯一的不足之处就是，我母亲从此背负了不贤不淑不知礼义廉耻的罪名，这也是她一生不幸的开始。　　老妈子常常教导我些规矩礼仪，少不得拉出母亲大家闺秀的做派来说教，我也乐意听。虽然没有记忆，但我知道我有母亲，我不愿忘记她，正如我不愿被人忘记一样热切。　　只是如今，老妈子常常说着说着就开始抹眼泪，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　　“娅娅，小姐年轻时可是苏城女儿家的典范，举手投足都叫人挑不出一丝一毫的不对来……”　　通常她都是面露回忆的微笑，往好里使劲儿夸我母亲，只说她多幸福快乐，从不肯说半分可怜，现在却不一样了。　　所以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到底为什么不一样了？　　在我看来，天还是晴好的蓝天，麻雀也还是叽叽喳喳的麻雀，老妈子做甚么不和我玩净抹眼泪呢？　　傻丫头也不一样了，今天早上我叫她晒太阳的时候，她居然一本正经地看着我说：“小姐，有空晒太阳，不如和我学学女红。”　　顺便说一句，傻丫头的女红师承老妈子，老妈子又是我母亲的师傅，所以傻丫头在这方面和我母亲算师姐妹，倒比我高出了一个辈分，这叫我实在不乐意，所以特不爱跟着她学女红，可是老妈子年纪大了，眼神不行教不了人，再说我也不愿意和母亲一个辈分，所以这两年都是半学半玩，没有正经做过。　　可是这次不一样，傻丫头盯着我的眼睛，一眨不眨的，我反倒有点心虚了。　　“你这么看着我做甚么，仔细我今晚不给你菜吃！”我强装着恶狠狠的模样朝她说道。　　只可惜傻丫头和我想法不一样，她不觉得我不给她吃菜是最愤怒的表现，依然盯着我，只是面容变得稍稍柔和了点儿，道：“小姐，你前儿可是答应了的。”　　说到这个我就懊恼，那天她们趁我晒的迷迷糊糊地，说过两天开始正经学女红。我睡意正浓，嫌她俩烦人，含含糊糊地应了，后来醒了我就后悔了。这不是趁人之危嘛！　　但是既然答应了，就不好反悔，那样显得我不靠谱，我也只好老老实实坐下来乖乖和傻丫头学女红。　　所幸老妈子今天终于不哭了，嘴角含着笑，晒着太阳看我和傻丫头认认真真地做针线。　　果然不一样了，晒太阳的三个人现在变成了一个人了，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