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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服务员已沏了茶在厅里桌子上,两人一边吃茶,一边看那堂柜上摆设的夏樽、周鼎、玛瑙盘、琥珀盂、玉灯、珊瑚树、金枝玉叶。夜郎说:“那老太太是哪儿来的,倒一手好剪纸?”虞白说:“西府旬邑人,姓库,老太太一生过日子不是好妇家,却就爱剪纸,惹得村里鸡嫌狗不爱的。前几年县文化馆的人去下乡,偶然发现了她的一幅剪纸,惊讶得了得,买纸送去让她剪,她竟疯了一样,日夜剪了不停。那些作品到西京展过一次,几乎轰动了美术界。以后常有人去她那儿套购她的画,民俗馆知道了,就把老太太接了来剪纸的。你看看,那么大的一幅作品,要剪七八天的,却只给五十元,太不像话了!”夜郎说:“乡下有些怪人哩……瞧她欣赏自己作品的那个得意劲,真有些神经兮兮。”虞白说:“她也是太爱她的作品嘛,一般人以为她是个疯老太太,其实是她的思维与常人不一样罢了,你也瞧见了,她在人头上剪了个月亮吧,竟能剪成一环套一环的一串月亮,我还没见过哪个画家敢这样处理的!她的画在乡下常送人,谁有病,就剪一幅,一边剪还一边念口诀,一字不识的人却也出口成章像跳神一样,可那画挂在屋里就能治病的。”夜郎说:“你这是说得过分了吧?”虞白说:“你不懂。”就不言语了。不言语了,又觉得不妥,说:“夜郎,你看看这厅上的对联,能补齐缺的字吗?”夜郎看去,左联为“知足不辱,知止不殆,一步乐意无穷”,右联是“以让为得,以屈为伸,忍三分物情顺”,因年事已久,残缺二字,不可得知。夜郎说:“看那意思,上联缺的像是退字,下联可能是乃字,你说呢?”虞白说:“是自字更好。这联语倒好,……整个民俗馆我只喜欢一些对联,尤其后边居室有一闲联,写的是促拍敲棋,雅人所事高梧修竹,静者之居。”夜郎说:“那副对联应该挂在你房子才是。”虞白定定地看着夜郎,说:“是吗?”嘴角皱了一下,纹路极好看,是要笑了又没有笑的那种,遂之消失,身子也懒起来,仰躺在高背椅上,说:“夜郎,我是有些累了,你往后边看去。”夜郎说:“我倒忘了你是病人。”自个往大厅左右书房去看。右边一间进深较浅,开间也狭窄,中间的步柱不落地,柱端雕有花篮,插牡丹、荷花、兰、菊。左边一间内设立柱,用银杏隔扇与飞罩划分内外,红木壁橱上刻有隶、篆、草、楷各式书法,除过一套红木家具外,墙上也有一联:“焚香细读斜川集,候火烹煮顾渚茶。”穿过大厅,是夜郎未料到的竟是偌大一个庭院,足以容纳上千人的,院中蓄一水池,池上亭楼桥廊、山水花树一应俱全,且布局恰到好处。院东西各有厢房,西廊下有水,一头与水池相通,一头暗过花墙,廊房南端处有园门则封了。夜郎猜想:被封的那边便是虞白的小院吧,那这水就连着了假山下的水的。

过了庭院,后边便是更大的主楼,看二层前廊二十根檐柱一律雕成竹节形,柱顶又呈希腊科林新式,柱间有铸铁栏杆,上铸“延年益寿”篆字并嵌太极图,天井四周饰以葡萄、卷叶、绶带、花环、璎珞纹挂落。步上楼去,前中楼二层间有走马楼相连通,在前楼的后廊上可清楚看到中楼三楼窗檐下的八幅大型壁画。楼上有几处卧室,皆配古式红木沙发、铜质烟缸、西式座钟以及桌椅、榻、几及麻将、烟壶。另有几室展出着老西京的特产样品,各类小吃、手工艺品、陶瓷、玉器、缂丝、竹编。有喜堂的模型。有社火赛会的模型。这些夜郎一看就明白,用不着多留神,而惊讶的竟有一室展出了西京城昔日出演目连戏的盛况的模塑,傅萝卜奇丑无比,刘氏四娘妖艳绝伦,更壮观的是阴曹地府的鬼国、鬼都、鬼城、鬼街、鬼巷里的鬼君、鬼后、鬼官、鬼吏、师、将、民、卒,以及男鬼、女鬼、老鬼、小鬼……要么青面獠牙,要么披头散发,要么赤目突出三寸,要么长舌吐出半尺。墙上有一说明,上面写道:目连救母的故事在西京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它不仅故事情节生动感人,而且很多祭祀活动贯穿于表演之中,体现了浓厚的民风民俗和地方特色。戏中的灵官镇台、放猖捉寒、耿氏上吊、娶刘四娘、请巫禳解、地狱救母数场戏中的祭台清场、算替身、立郗氏幡、回车马、童子数花、祭叉等法事,那种半阴半阳、人鬼神交织糅杂的氛围使目连戏更充满了神秘色彩。在半个多世纪前,目连戏在西京专演的有宝和班、安庆班、康兴班,剧目扩编到四十八本之多。据西京记载:七月初,先数日市井买冥器……及印卖尊胜目连经,又以竹竿砍成三脚,上织灯窗之状,挂搭衣服冥钱在上焚之,构肆乐人,自过七夕,便搬目连救母杂剧,直至十五日,观者倍增。夜郎低了头便在泥塑人鬼模型中寻自己扮演的打杂师,心想以后若再有人要泥塑现在的戏班,以他的形象来捏,那才真有了意思!又发现橱柜玻璃内还放有几卷目连戏本,有的仅有一半,有的仅存两页,而那两页上正刊印一出扯谎过殿,上有代理阎王聂正伦上台的七句半:

今日里遂心愿,我跛爷坐中间,代理阎王掌大权,过去当吏啃骨头,如今官高找大钱,适才我问一案,二鬼把财贪,两人各罚三吊五,拿与太太缝衣衫……

夜郎便想,戏班还没有排过这出戏,到处搜寻本子,怎么就不知道来这儿看看。一时心情激动,才要叫服务员开了橱柜披览剧本,却一眼在另一卷里看到了一行字,字里有“马面”二字。虞白说自己是马面,自己也以马自足,且看看这戏里的马面做什么。便看了,原是甘脱身吹牛撒谎,连哄带骗谋取了牛头的职位,这一段独白写道:

甘脱身:马面,你说你会搞啥子?

马面:我会打条编筐子。

聂正伦:判官,你又说你会搞啥子?

判官:我会到处扯把子。阎王,你又会做啥子?

聂正伦:问案我会装傻子。

夜郎恼丧了脸,骂道:“娘的!”脸拉得更长,从展室步行下来。

虞白还在大厅里喝茶等他,因为无聊,也是双臂趴在桌上,脖子上的挂链就露出来,正痴眼儿看吊搭在桌沿上的那枚钥匙,夜郎进来的时候也没理会。夜郎其实并没有看到她玩着钥匙,虞白趴坐在那里,背身实在像琴,心里便有了痒,一时把持不住,向她走去,站在身后了却怯下来,只用指头戳了一下她的脊骨,戳得有意也无意。虞白转过身来,忙收了钥匙,脸已经红了半边,却要说:“怎么了,气色倒不好的?”夜郎第一回触着了她的身子,又平安无事,心里为自己的勇敢而幸福。听虞白说气色不好,想是刚才看目连戏本惹的懊丧还在脸上,就说了刚才的事。虞白已从窘里恢复,连说:“是吗,是吗?”看着他笑。夜郎可以看着别人,看很长的时间,却经不得别人这样地看他。虞白看着他笑,眼拉得很长,光芒越发激射,他就发虚,似乎是一尊泥塑耐不住雨淋,一棵秧苗子受不得烈日曝晒,脑袋蔫下来,说:“能在阴曹的肯定都丑怪偏偏我长这个脸。”虞白说:“这脸怎么啦?男人要那么好看干啥?”夜郎笑了一下,说:“要好看也来不及了……原来西京城里早就演过目连戏的,南丁山到处搜寻资料,倒不知道来这儿看看。”虞白说:“先前这里还有几把祭叉的,后来也不知弄到哪儿去了。你们戏班能拿出打叉的绝活吗?”夜郎说:“还可以的……”话还未说完,虞白却起身匆匆往厅西北角的那间服务室里了。夜郎才在疑惑,一群人叽叽喳喳从门楼进到厅里来了,便有几个妇女斜眼瞧着他在说:“这是戏班人,没错,是那个打杂师。”“是吗?戏子都是俊哥靓姐的,他这么个长脸?!”“长脸总比你个没脸的好!?我晚上去歌舞厅陪陪舞就没脸呀?他们戏班说得那么好听,到咱厂还不是为了赚几个钱?听说这次给了他们一万五千元的!”“那分摊下来又能有多少?剧团现在都发不了工资。难为他们来演了鬼戏!搞文化需要经济,但现在却反了,兴文化搭台,经济唱戏。”“这也好嘛,这些戏子就可以当一回他们的表演艺术家了嘛!”“别那么损人!他要听见了。”“听见了咱去握握手呗!”果真就过来和夜郎搭讪,火辣辣的眼睛把夜郎从头看到脚,嘴上说了“我们认得你,烧成灰也认得你,我们都是追星族”,耳咬耳地又批点了他的头发没有焗油,衣服不是名牌。夜郎终于弄明白这是南郊机电公司的工人。与她们握了手,打哈哈,她们就到庭院里去大呼小叫了。虞白便从服务室出来,一边招呼着夜郎,一边就走出民俗馆,夜郎撵上来,说:“你猜我见到谁了?”虞白说:“我看见了她们了,才躲了的。”夜郎说:“听丁琳说你原是那个厂的,见了她们倒躲了?”虞白说:“离开那厂我就不愿再回去,谁也不想见的。”夜郎说:“那是个大厂,效益还挺好嘛。”虞白说:“你去了一两天了解什么?那么一个大厂,正因为大,有自己的医院、影院、俱乐部、福利区,从托儿所一直到中专,四周又尽是农村,成了个独立王国。建厂几十年了,人员不动,子弟又都是顶班,结果夫妻同一车间的,父子一个部门的,裙带关系盘根错节,你要得罪一个人了,说不定就得罪了一大片,你想想这样的大企业能有活力?现在报纸上、书本上到处批判中国的封建村社文化,批来批去,可城市里却成了楼院文化、单位文化,那样的环境还培养什么工人阶级的先锋队,只产生小市民!”夜郎见她说得动了气,倒不好言语,说:“我没在工厂待过。”虞白说:“我给你说这些干什么?全参观完了吗?你说,参观完了,是立马回去给丁琳写文章呢还是回我那里去?还是到街上再去转转?”眼睛又盯住夜郎。夜郎说:“你说。”虞白说:“我要你请我吃饭,敢不?”夜郎说:“行呣,你要吃什么?”虞白说:“如果心疼钱,就不勉强了,可我给你要说的赞美女人是一种高尚,请女人吃饭也是一种高尚!”

两人随巷往东走,虞白说:“我要吃粤菜,吃大龙虾,吃片皮鸭,吃蟹黄包子!”夜郎说:“吃啥都行,你点菜我掏钱!”到了大街上,行人都拿眼光瞧他们,夜郎就故意退后,拉开一段距离,虞白就停下来,等他走齐了,说:“你个大男人倒没我走得快。”夜郎说:“过来过去的人都在看你……你真美,在家的时候倒不觉得,一出门,人与人一比就出众了。”虞白说:“是吗?”夜郎说:“真的是,我刚才退到后边,就是看看你的美法,也不想让我这丑男人并排与你走了,影响你形象。”虞白说:“那你怎没想到和我并排走了,你更衬托我美呢!”偏不让夜郎或前或后,自己又说:“我美什么,我知道并不美,我只是气质好些罢了。”在大街上走,自行车只能推着,虞白就说她脚疼,两人就钻一条巷子,瞧瞧没有警车,夜郎骑车,虞白坐后。夜郎的感觉里,虞白在后坐着,就如被他背着,他的后脖根有了一丝热烘烘的呼出来的气息,酥酥地痒,他就兴奋异常,车子骑得飞快,且不停地瞄着路上的小石子或那些坑坑洼洼碾过去,虞白的胳膊自然弯过来抓着了他的前右衣襟,叮咛了慢些慢些,别把她颠得撂下去了。夜郎说:“技术好得很哩!”偏双手也撒了把,吓得虞白一阵小叫,夜郎才老实下来。车子一骑得慢下来,夜郎低头就看着虞白拉衣襟的手。手并不小,极其肥胖,奇怪的是指根粗而指尖细如刀削,且小拇指竟短于无名指一半。夜郎说:“虞白!”虞白说:“嗯。”夜郎说:“你这手真好。”虞白立即把手收了,说:“你别取笑我,我恨我这脚手了,这么瘦的人,脚手却肉乎乎的。”夜郎说:“胖是胖,指头却那么尖长的,这就好看了。”虞白把手又弯过去抓着衣襟,五指在动着。夜郎说:“小拇指头真好玩,那么一点!”手又要退回,但离开衣襟了又抓住,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从来照相手都要放到身后的。”夜郎说:“我想到是鸡爪子了!鸡的一个脚趾就长在小腿上的。”虞白另一只手在夜郎的背上捶了一下,骂道:“你真坏!”夜郎越发得意了,说:“不是鸡,是凤行吧?”虞白在后边说:“你们男人会说话。”夜郎突然有了冲动,脸先红了一下,脱口说:“我能摸一下吗?”虞白说:“不行!”夜郎一只手已经离了车把,又落回车把,多少有些难堪了,说:“那我就多看看。”虞白却把手完全地抽回去,再也不抓衣襟了。两人一时无话。巷道不平,出现了一截一截污水蚀陷的坑,车子左拐右拐,车轮还是碾进坑里,没有倒,却“咯噔”颠了一下,虞白的手又弯前来拉紧了衣襟,在说:“不让拉还要拉哩!”夜郎知道她在解嘲,为刚才的行为作台阶下,心里倒感谢了这凸凹不平的路石:却不知还再说些什么好。心里装了鬼,这么骑着,身子便不自在起来,先是觉得后座上的虞白一定在看着自己,有被人审查的尴尬。他的头发粗乱,后领或许有了污垢,她是不是在嘲笑和讨厌他呢?车子终于在一家粤菜馆门前停下来,虞白却指着斜对面的一个小吃摊说:“我要吃面皮!”夜郎说:“面皮有什么吃的?”虞白说:“你以为我真要吃粤菜吗?我是试你舍得不舍得的我要吃面皮,只吃面皮!”夜郎似乎有些泄气,说:“吃个面皮,何必跑这么远的地方?”虞白说:“你后悔带我走了路?!”嫣然一笑,已去了小吃摊,将一张票子递上去,叫道:“来两碗!”

吃罢,两人都是红油嘴唇,虞白从小挎包里取了餐巾纸来各自擦了,夜郎说:“我真丢人,倒让女的掏钱。”虞白说:“我最看不起的就是男女吃饭,吃多吃少必须要让男的掏钱,说得也好听,是给男的一次爱的机会。”夜郎说:“我没这个机会了。”虞白说:“你不是又给了我机会?”说过了,又说:“你笑什么,别把玩笑当真的!”夜郎不语,跨上车子狠劲地蹬,巷里人躲闪不及,有人骂街,虞白的脸面就过不去,说:“夜郎二杆子!你疯了?”夜郎说:“你见过鹿吗?”虞白说:“没。”夜郎说:“八月的鹿在山上跑起来就疯了似的。你知道它为什么?”虞白说:“为什么?”夜郎说:“八月份麝生成了,它为它的香而狂哩!”虞白说:“瞧你老实,倒这么贫嘴!这是往哪儿去呀?”夜郎说:“风往哪儿咱到哪儿,我驮你天上去!”车子到了东城墙根,折头随墙根的马道又向前,虞白脚一踩地,跳下来了。夜郎只好停了车,说:“在这里也好,城河沿的树林子里,有许多消夏的园子,咱也去坐坐。”两人过了东门洞,绕到城河沿上,树林子里果然有数处小园子,园内的条椅皆隐于树丛或遮有大的阳伞,灯已经亮起来,一对一对男女进去了,买了座位就钻进阳伞和树丛去,送冷饮的只管送去冷饮,别的就不再有了眼睛和耳朵,坐在园中那一盏乍明还暗的灯下数点钞票了。夜郎和虞白进去,只有北边角落的一个帆布篷下才离开了顾客,夜郎即去交纳座位钱和买冷饮,虞白四下里看了动静,先进去坐了。篷子极小,面对着城河斜坡上的树林子,树密得黑影幽幽,看不见城河水却听见水里的青蛙唤,篷的左边和右边恰有两株小树遮掩,如丫鬟侍立,里边是一张两人坐的木椅。虞白才坐下,一只萤火虫就从密林子飞过来,灯不照它它自照,停在篷的柱上。虞白伸手去捉,却怎么也捉不住,模模糊糊看见柱上刻有联语,一边是“树林深处情意多”,一边是“帆布篷里幽梦长”,正想着我怎么到这里来了,就听得近旁有人在嘻嘻不已,扭头看去,透过树叶,不远处的一丛树中也坐了一男一女,女的正蹲在那里,头偎在男的腹下,呜嘬有声。虞白先不知是在干什么,猛地醒悟,心慌气喘,恶心要吐。夜郎端了冷饮过来,说句“这地方我也是第一次来的”,虞白脸脖顿觉火烫,起身即往外走。夜郎连问“怎么啦?怎么啦?”,她不答话,走出园子已经到了马路上。夜郎只好拿了两瓶芒果汁追出来。虞白说:“你就领我到这样的地方?!你常来这儿吗?你是不是常来这儿?!”夜郎问是什么地方,虞白说:“都是些狗男狗女,下贱死了!”夜郎也不再问,只好说:“是你要去的,怎么是我领了?你嫌那里肮脏了,咱到前边那个歌舞厅去,反正时间早的。”车子一个带一个又走,夜郎在前边哧地笑了。虞白说:“你笑什么?”夜郎说:“你怕是把我当坏人看了,哪就又敢去歌舞厅?”虞白在后边闷了一会儿,说:“那里毕竟人多,你就是坏人,我也不怕你坏的!”

到了歌舞厅,买了票刚进去坐下,夜郎立即低了头,悄悄说:“今日这是怎么啦?这里也待不成的。”虞白说:“嗯?”夜郎说:“前边那桌上坐的都是戏班的几个女演员,我得去打招呼,要不看见了咱们,不知该如何糟践我了!”虞白说:“是我给你丢人啦?”别转了身子,生气了。夜郎说:“那好吧,咱们跳我又不是贼,怕谁的?!”虞白却说:“你去吧,人心没二用的。过会儿来跳舞,我在这儿等着。”舞曲就响了,旋转灯光立时使厅里花花点点,恍惚迷离。夜郎走过去,那桌上一片惊叫,嘻嘻哈哈说着什么,几个手就把夜郎往座位上拉,夜郎不好意思往女人群里坐,扭过头朝虞白这边看了一下。一个女的在说:“和谁来的?哪个漂亮妞儿?叫过来认识认识!”夜郎说:“我是瞧见你们进来了,来寻你们的。”一个女的说:“别耍花嘴!你真要这样说,我们就把你霸占了!”夜郎好像在推辞,那女的就叫道:“不会?不会你来干什么?来来来!”夜郎就被拉进舞池。夜郎的舞姿实在不好,似乎只会往前往后,往左往右,机械地走。虞白抿嘴儿偷笑。一曲刚完,有女的就把一杯冷饮递给了夜郎,说:“夜郎跳得不错嘛,如果赏脸,咱跳一场。”便又拉夜郎去了舞池。

一连三个曲子,夜郎都是陪戏班的演员在跳,虞白先在寻着夜郎的身影,后来就寻不着了,自己去买了一包瓜子,无聊地嗑起来。夜郎摆脱不了那些同行的纠缠,与每人都跳了一曲,心急得火烧火燎,又不好说明,只扭头看远处呆坐着的虞白。后来,那张桌前似乎不见了虞白,一回头却见她从自己身边走了过去,心想:她一定在暗示我了!这一曲跳完无论如何得去她那儿坐了。心下分神,脚步就乱了,几次踩了女伴的脚,女伴骂夜郎笨牛,偏要教他,还挽了许多的花子。夜郎也故意越发笨拙,只会慢四步,说毛主席就只踏慢四步,那女的说:“毛主席是天生帝仪,不怒自威,谁又怕了你的?跟你跳真累!”好不容易一曲结束,那女的倒不高兴,埋怨夜郎和别人跳得还挺好的,怎么和她就不行,是她不漂亮吗?还是压根儿就瞧不起她?夜郎笑着直道歉,还特意买了一杯咖啡让她喝,然后推辞要去洗手间,幽灵般地就退到虞白的桌上来。

虞白却不在那里了。夜郎心里着急,表面上还作着平静,衔了一棵烟一边吸着一边往舞池里看,还是未见虞白与他人跳舞的身姿,就怀疑是换了座位。站起来绕舞厅转了一圈,还是没有,身上就一层汗,出来去洗手间解手,估计虞白在隔墙那边的厕所里,故意咳嗽了几声,不见反应,出来站在过道,一眼一眼斜视了从女洗手间出来的人。足足一刻钟,仍是没有虞白的踪影。夜郎有了不好的预感,又一次去舞厅转着看了一圈,忙去大门口问门卫,门卫说是有一个高个女人刚才独自走了的。夜郎撵出来,门外空空荡荡,自己的那辆旧自行车横倒在墙根。

虞白早早离开舞厅回到家里,几天里心情凄凉。她怨恨夜郎是和自己去的舞厅,却将自己冷落在一旁不理不睬看夜郎的步姿虽是笨拙,但绝不是一次两次到过这种场所自己毕竟是年纪大了,是没有了那些女孩子的青春和活泼,既然人家那么欢乐,何必自己也掺进去尴尬呢?一肚子的烦闷无人诉说,吴清朴和邹云虽也隔三岔五地来家,可只是喋喋不休地说他们餐馆的事,虞白也懒得过问,只对琴独坐,古琴是弹拨少,抚摩得多,每每弹过,屏息以听,似觉波涛苍茫,木叶萧寥,自己也被自己感动了,泪潸满面。便作想:我这成什么形状,总为细枝末节的小事流泪,现今的人了,又这般年纪,偏有林黛玉那些多愁善感,倒令人恶心!就出了门,在街上走,让热风吹着,出一身的汗,围着捏糖人儿的老头看热闹,然后去民俗馆瞧库老太太的剪纸。库老太太是个好说的人,一边剪纸,一边提说乡下的怪事:哪一年下冰雹,大者如拳,小的也是核桃般大,苞谷苗全砸趴在地上,王小在沟垴放牛,牛也被砸死了哪一年发洪水,畜死了一半,人也死了一半,她和老伴是爬上了麦秸堆顶上的,眼看着水涌进她家门,门扇就倒了,水再一退,屋里的东西便随水而去,几乎没有响声,像水里有什么怪兽,轻轻地一呼又一吸,什么都没有了哪一年,腊月二十八了,天上却打雷,要过年了打的什么雷?她是去后坡刘海家买了一个猪头的,才路过岸畔就见一个火球“呼”地砸下来,她就往石头窝里钻,火球就追着她砸,左一砸,右一砸,都砸在石头上,那个猪头就砸着了,烧焦得像一疙瘩炭,回了家老汉倒骂她把猪头没藏好……库老太太喜欢说这些异灾怪事,一边呵呵地笑着,一边要不时地插进有关老汉的事情,骂骂咧咧几句。虞白对库老太太说的事极感兴趣,并且在她的每一幅剪纸里都能发现她经历过奇异之事的感觉和印象,两个人就合了脾气。库老太太说她请客,还是辣子开水泡石子馍,一人一碗。虞白见她饮食差,以为没钱,倒掏了一百元给她,库老太太收了,解开扎裤管的带子,把钱塞进袜筒里。库老太太还是个小脚,夏天里依然穿袜子,扎裤管,袜子里鼓鼓囊囊竟塞了四五百元钱。虞白埋怨她有这么多钱却只吃开水泡馍,库老太太神神秘秘地说:“这你不要给任何人提说啊!我那死老汉送石子馍来了,也不要说的。钱攒下来,我要控制着给他花,他是一辈子嫌我不会过日子,一次给他了,过后就又嘟囔我,一次给他一点,他就不怪我剪纸了!再者,我吃这开水泡馍,馆里人也同情我,会让我在馆里多待呢。”虞白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好笑的是老太太到底是个农民,小心眼,爱占个小便宜,好气的却因贪小利把自己的作品那么贱地送人!就提出让她住到自己家去,吃的用的、剪纸的彩纸颜料,自己一尽儿全包了,却并不拿她的画。库老太太说:“那不行的,花馆里钱是国家的,花私人钱我昧良心哩!”不愿来家住,却感激虞白待她好,说虞白是多么漂亮,而她年轻时也漂亮,腰也像虞白这么细的,辫子便比虞白长,长到了屁股蛋上,给她骚情的人就多啰!说到这儿,库老太太嘿嘿嘿地笑,问虞白有没有个相好的?虞白摇头,库老太太却说:“我有的,是个货郎担儿……他现在该是老了吧,可一做梦,还是那个笑呵呵脸,丹士林褂子系条腰带,嘭嘭嘭,嘭嘭嘭,在我家门口摇小鼓儿!”虞白吃惊地看着眼前的库老太太,越发喜欢了这个小个子女人,倒不好意思看她的脸,却偏要问:“后来呢?”库老太太说:“那还不是吹了?村里人在毛柳坝上捉了我们,他就被打跑了……我这一辈子,来骚情的人多,真安心要娶的不多,只好嫁了来福。他来什么福,死犟活犟的,只是身体好,早晨拾粪起得早……”库老太太说到这儿便不说了,手里就开始剪纸,一边嘴里竟唠唠叨叨道:

奴命苦哎奴命儿苦哎,小奴家没有个好丈夫,别人家的丈夫担烟贩盐,做的那个买哎卖呀,咱的那个丈夫日夜不回家,搓得那个雀雀子牌呀。

一个曲子唠叨完,剪纸也好了,库老太太就把剪纸交给虞白,叮咛压在枕头下会对你好哩。虞白照此办了,也天天过去跟了库老太太学,心里的烦闷是少了,回想老太太的话,也觉得自己的命运或许与老太太差不多,是不宜做合格老婆的女人的。于是,对夜郎的怨恨又少了几分。但是,越是要提醒自己减少对夜郎的怨恨,越时时想到夜郎,盼望夜郎能来了说明那天的情况,而夜郎偏又没来。虞白甚至想到自己去找,苦于不知道夜郎的住址,更觉得难为情,就电话催了丁琳过来,硬不让丁琳回去,两人睡在床上说了一夜话。

又过了七天,虞白再去民俗馆,库老太太却拉了她的手就哭,吓得虞白一跳,问明了,库老太太说她和馆长吵了架,她要求一幅作品多付十元钱,馆长解释说我把你接来就是要保护你的作品的,钱虽少了,可国家收藏总比那些画贩子拿去要好,能把作品保存下来,以后馆里有钱了,自然会另外追补的。老太太却威胁了,说不答应她的要求她就走呀,馆长也是生了气,说要走就走吧的话,库老太太说:“他说出那样的话了,我还怎么在这儿待?女人都是要哄的,他要再说一句以后多给你补些的假话,我也就留下了,可他偏是不肯说!”虞白就不禁感叹了,女人怎么都有让人哄的这一说?心里一时酸楚,说:“那就住到我那儿去吧。”库老太太就住了过来。可是,等库老太太已经住过来了,馆长来找虞白,倒怨怪虞白怎么把库老太太叫走了?虞白说:“是你们不要人家了呣。”馆长说:“什么时候我们不要了她?!她要走当然是她的自由,可也得给我们提前说说。”自此,虞白才知道库老太太骗了她。但库老太太既然已住了过来,也就不再说破,只暗笑老太太的小狡黠,越发觉得有趣可爱,待她更显了亲热。

库老太太的床铺支在客厅,终日就偎在床铺上剪纸,和黑狗丑丑闹着玩,丑丑的身上总系挂了红红绿绿的碎纸串儿,说丑丑眼睛亮,眼线生得好,模样像她小时候和初来西京城时,在春光酒楼上见过的阿楚。老太太说过便说过了,虞白却听者有意,她是以前听邻居的老头说过阿楚的,阿楚是当年的名妓,卖艺不卖身的,红透了西京城,后来被北京来的一个军阀看中,硬抢了去,可怜年方十七,还华而不实,就吞鸦片死了。虞白是没能见过阿楚的形容,抱了黑狗却想:古时候,有态的女人都是声名显赫的妓女,妓女在那时是以男人而着的附属物,但往往棋琴书画俱佳,却成了与男人平等的活得最自由的人。这黑狗像阿楚,莫非就是阿楚的托生?何况我怎么就起了名叫它丑丑,丑丑和楚楚是同一韵脚呢。于是,把丑丑改名了楚楚,和库老太太一起宠它。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和一个曾是女人的狗在一起玩闹、剪纸,常常都不理会去做饭和打扫房间,邹云来过几次,怪起虞白怎么收留了一个乡下婆子,心里不悦。帮着做了饭来吃,老太太不习惯炒菜的油重,直嚷浪费,而吃饭的碗又嫌小,要端大碗,吃完了还习惯着舔碗,说他们那儿兴这个,过去千顷田万亩地的大财东家吃饭也舔碗的。邹云就看不惯,每每将她的碗单洗另放,觉得恶心。虞白暗地训过她几次,说老太太是个天才,但毕竟是乡下老太太,心眼小的,言语上脸面上稍有个变化,老太太就要犯了心思呢。邹云说:“一个疯老婆子,你倒说成是天才!当客的哪里像她这样子,饭也不做,菜也不择,一天到黑只剪那些纸,那是闲得没事了剪剪玩的,她倒当正经事哩。她神经了,你也神经了,连狗也神神经经地不像个狗了!”

一日,丁琳来,满屋子一股檀香味,见虞白在窗前弹琴,库老太太一边看着虞白一边剪纸。地上铺开着一幅作品,是一个操琴的女子,女子已剪贴出,头部是侧面的,却出现两只眼睛,双手拨了弦,手指竟为二十个指头琴无琴座,安放在一只卧伏的红狐背上。丁琳看了,一下子抱住也蹲坐在一边看着的楚楚,惊得说道:“这简直是毕加索的作品嘛!”库老太太说:“你说这鼻子太钩了吗?”就极快地用剪刀铰绿纸,铰成了,将原来的鼻子揭去,重贴新的,竟是一支未开绽的栀子花,花下弯曲的叶瓣正好做了两个鼻翼。丁琳大加赞叹:“虞白,真是毕加索,毕加索!”库老太太说:“什么鼻加锁,鼻子上加上锁不好看的。”丁琳和虞白哈哈大笑,前俯后仰的。库老太太说:“你们城里人笑话我了?”虞白说:“这是丁琳,我的好朋友,她是夸奖你哩。毕加索是个人名,外国的大画家,她说你比洋人的画还要好!”库老太太一高兴,反倒谦虚了,说:“我一个瞎老婆子比洋人好?不好,不好,我那死老汉没说过我一句好的话,别人家的媳妇自家的娃,他总瞧着我不入眼哩!你们还说我好,好了就给你丁同志剪一幅来!”丁琳说:“就叫我丁琳。我可不敢白要你的,我要买的。”库老太太就看虞白,说:“这不行了,你是虞白的朋友,我怎能收你的钱?”当下剪完了虞白弹琴那一幅,问丁琳想要些什么内容的画?丁琳说:“你老儿随便。”库老太太说:“你额上发际有个三角,是美人坯子,我年轻时就有的,你瞧瞧。”她撩起自己的头发,额头上并没有那个三角发际。库老太太说:“女人活在世上也就是活男人哩,长得不好,晚上连蚊子都不来咬的。可你长得好了,狼也叼你,狗也吠你,什么样的男人都要来骚情,惹得是是非非,你的命也就不好了。你的下巴长得尖,钱倒攒不下哩!你想不想多要钱?”丁琳说:“我不嫌钱多。”老太太就抓过一张油光红纸,左一折,右一叠,咔哒咔哒剪起来,等剪出来了,是一张完整的圆形图案,图案正中是一个老太婆,一手指天,一手捂胸,胸上有一只彩鸡说,指天是说古论今,捂鸡是心中守机。绕着老太婆的是山川,是古木,是五谷成熟,是五毒出动。虞白和丁琳迭声叫好,老太太不笑不理,耷眉搭眼,嘴里却在说:

撇个火,点个灯,婆婆给你说古经。羊肉膻,牛肉顽,猪肉好吃咱没钱。核桃空,枣儿虫,丢下柿子还没成。红萝卜,卖疯啦,今年生姜膛空啦。

丁琳说:“你说的什么?”库老太太说:“我说了什么?!”虞白说:“她常常这样,剪到兴处嘴里就念叨,她是一字不识的,顺嘴往出说,还都能押韵,过后问她,她倒记不得了。听民俗馆里人说,她在乡下剪纸还为人治过病,就是这样又说又剪的。她给我剪了那么多,出言倒只一次,初见你就给你这么办了!”丁琳说:“我有福嘛,大年初一,我到隔壁人家去,饺子里只包了一枚钱的,一家人谁也吃不到,偏我去了让我吃,我不吃,硬夹了一个要我尝,一尝就尝出个钱来!”虞白说:“就你有福!可你别得意,大娘给你剪纸指天捂胸画,是让你守口如瓶,心系一处,你别三心二心五花八门的心,死猫烂狗的都吃!”丁琳叫道:“我又咋啦,我又咋啦?爱情难道只有一次吗?!”虞白说:“那些大款,整日陪人去饭店,一顿饭千儿八百那些做大官的,整日开会坐主席台,你以为那就是福吗?那叫瞎福,算不得真正的福!”丁琳说:“什么算真正的福?”虞白说:“真正的福是清福,人常说,人生难得半日闲心境闲静之人才能享受到清风呀明月呀的,清风明月这么的好,就是有些人享受不了,整日忙忙碌碌,身累心累,守倒守的是一个高工,高工却只迷他的研究,自个儿睡在高级席梦思床上想如何发篇稿件呀,想约一个什么人呀,夜夜无眠!”丁琳说:“好嘛,你挖苦呣!我没有清福,你有清福怎的也害神经衰弱,眼圈发黑?或许要说这是内分泌紊乱,不找个老公有不找老公的自在,可没问一问,为什么内分泌紊乱?身体不好着哪里还有浊福清福能享?再说大自然中除了清风明月还有人,人是天地之灵,连一个男人都没享受过,还谈得上什么清福?!”说得虞白脸上红一片白一片,发急了说道:“好呀丁琳,笑话我没个男人了!你瞧着我找一个男人给你看!”说罢倒羞于看丁琳和老太太,抱了楚楚到窗前,将楚楚放置在窗台上,操琴弹一曲姜白石的玉梅令:

疏疏雪片,散入溪南苑,春寒锁、旧家亭馆。有玉梅几树,背立怨东风,高花未吐,暗香已远。

丁琳见逗起了虞白心海波澜,也不惊动她,掏了一百元钱要给库老太太。老太太吓了一跳,不敢接收,悄声说:“我不能收的,住在她这儿白吃白睡,收了钱装自家腰包,她怎么看我?”丁琳把钱往她怀里塞,她不,走过去到厨房门口了,却给丁琳招手。丁琳过去,老太太说:“你真的要给我这么多钱?”丁琳说:“全是真心,你拿着了也买个零嘴吃。”老太太收了钱握在手心,一边扭头看着虞白的背影,一边弯下身去,把钱极快地塞进袜筒里,拍拍打打衣襟,似乎是拍打灰尘般走出来,立即又反身来对丁琳说:“我心里总慌慌的,我得出去转转的。”就放了声说,“你坐着喝茶呀,丁琳!我要去街上的茅房子了,这里的马桶我坐不惯,坐上去拉不出来的。”也不等丁琳回话,拉门就出去。

琴声突然一驻,虞白还是那么坐着,却说:“丁琳,你落下好人缘了!”丁琳说:“落谁的好了?”虞白说:“你要真对老太太好,就买些好吃好喝的来,你给了她钱,她只是攒着不花。”丁琳说:“你知道我给她钱了?”虞白说:“你们鬼鬼祟祟避我,可楚楚用爪子挠镜子,镜子就告诉了我。”丁琳这才发现那窗台上就有一面小镜子的,只好说:“我也应该付了她钱的,再说乡下老太太,就是爱惦记个钱,也好打发她个喜欢。”虞白说:“你既然也觉得老太太的画好,你们搞民俗文化活动,怎不写写她?”丁琳说:“我正要说这话,你就说了!我已不止一次地测验了,不是我正想着你就说出来了就是我要说的正是你在想的!”虞白说:“都是英雄,所见略同嘛!”丁琳说:“可惜夜郎那个文章已写好了,要不让他一并儿写了,他的文笔……”虞白说:“不要提他!”丁琳就笑了说:“是你介绍了我认识的,却怪我提他?不提就不提!你近日用的是什么粉?”虞白说:“我能用什么粉,哪有你送洋粉的人多!”丁琳说:“那肤色怎么白多了?”虞白说:“气白了。”丁琳就又笑嘻嘻地说:“唔,原来气还是这么好的化妆品!那么,我要送你一盒法国的化妆品,你是用不着了!”虞白拉过丁琳的红色真皮提兜,在里边果然寻出一盒化妆品来,打开了,闻了闻,又盖上了,叹了一口气说:“三十多岁的人了,我还抹这张脸干啥?女为悦己者容,谁还肯悦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女人真可怜,为了取悦男人把什么都往脸上抹了!”丁琳说:“也就是,一到街上满到处都是为女人服务的东西,商场好像就只是给女人开设的,似乎这个世界是母系社会了,其实这一切全是男人制造出来让女人打扮了供他们欣赏的,几时男人全死完了,咱也就都不化妆了!”虞白说:“男人都死了,你不是也没有个高工了吗?”丁琳说:“死了就死了呗!偏偏男人都不去死,只要还有一个不死,咱还得在脸上抹。来,都抹!”把化妆盒打开,就给虞白打扮起来,虞白说自己来,两人各自在一张镜前化起妆,顿时容光焕发,相对笑个不止。虞白却拿了眉笔去给楚楚画一画的,楚楚竟顺从地仰了头,虞白就说:“咱化妆也不是给他们男人化的,既然世界是男人的世界,咱更要活着为自己活,活得越要自主越是自由!”丁琳说:“你知道男人心理。”虞白说:“这怎么说?”丁琳说:“男人朝三暮四,喜新厌旧,你越讨好他、依附他,他越厌烦你、疏远你,可你按你的主意活,常活常新,自己精神提起来了,他倒越发来亲近你。孔子说女子和小人难养,其实最难养的是男人,他永远追踪的是追不到手的女人,是最贱的动物。我现在才知道你为啥对男人总有魅力的原因了!”虞白说:“你是饱汉不知饿汉的饥,自己吃饱了男人倒来作践我,我要有魅力,倒不至于总是失恋。”就闷了半天不吭声了。

厨房里煤炉子上的水壶“嗞嗞”地响,一股白水雾从厨房门口飘出来。虞白说:“水开了,你喝什么茶的?楚楚,楚楚,把小凳子拿了你阿姨坐!”楚楚听话地跑着去了后院,却在假山之后翘腿撒了尿,叼着小木凳进来。丁琳说:“我不喝茶,我要喝咖啡的。”虞白抿了嘴笑,说:“前日邹云从平仄堡得了一个测验人性格命运的方法,其中就有一条问对茶和咖啡的态度,若回答喜欢茶,就是喜欢与丈夫的性爱,若回答喜欢咖啡,却是喜欢婚外的性爱。这真是准的!”丁琳说:“这准了什么?世上最喜欢喝茶的,也是最讲究喝茶的,是山中那些和尚,可和尚却是没有老婆的!”虞白也笑了,说:“这说得好,这说得好,你这么一说,我也不再喝白开水了!”将一杯咖啡冲了端过来,漫不经心地说:“哎,那个民俗馆的文章写得怎么样了?”丁琳定睛看着虞白,心里想:你终于按捺不住了吧?偏板了脸说:“你不要提他,我就不提他。”虞白说:“他是谁?”丁琳说:“我也不知道,只是有一个人给我打了电话,给我解释来解释去,我说,我知道了,人是受冷落了!”虞白说:“我受什么冷落了?他夜郎就是和我跳,我还不愿意上那个场子的!”丁琳说:“这可是你说的夜郎!夜郎说了,他没办法应付人家,后来四处寻你寻不到。你也真是,豌豆心,咕噜噜上来,咕噜噜下去,谁个能适应了你,是我我也受不得的!可夜郎还好,让我试探你还肯见他不见?他是骨子里真自卑了!我就说了,你要见得正式邀请啊!”虞白说:“好呀,背了我你拉皮条!”丁琳说:“狗咬吕洞宾了?好吧好吧,就算我是拉皮条,我给你拉客嘛!”羞得虞白眼都睁不开,才说了一句“人家都傍大款的,我这里看上他什么了嘛!”库老太太从街上回来,赶紧打岔,问中午做什么饭来吃。库老太太说“随便”,虞白就喊丁琳去厨房,说:“顿顿做饭,就发熬煎做什么吃好,随便饭不好做哩!”趁机在丁琳屁股上拧了一把。

再是五日,夜郎果然寄了信来。信是明信片,上边只有一行字:十七日晚七点来南门城头上作乐。信是十五日发寄的,收到正是十七日上午。虞白一看完信,心里就紧张得怦怦直跳,先对了镜子端详了半日,用手去揉搓眼尾的皱纹,又皱了皱眉,看额头上皱纹的深浅,就思谋着要洗洗头了。在洗头的时候却又想:夜郎诚心要邀请,本该是登门来请,人却不来,是不好意思呢,还是怕来了我不给台阶下而尴尬?女人要脸面,男人倒也更要脸面!那么,写了信来,为什么不寄密封的信,可以说些抱歉之词和邀请的热情话的,单单寄了明信片?虞白就觉得夜郎这是在应酬她。如果纯粹是在应酬,她虞白这么大的人了,还会像小姑娘一样就风风火火地跑去应约吗?越想越觉得无聊,心就冷下来,洗了头,用毛巾裹了湿发歪到真皮沙发上灰灰地翻看一本闲书。

库老太太却激动异常,一会儿问还有油光红纸没,一会儿问有绿色皱纹纸吧,说她要剪画呀,刚才午休她是突然梦到一个场面的,她得赶快剪出来。虞白说了“纸都在卧室大瓷缸里”,就懒得再理会。库老太太并不看虞白的脸色,只是把各色纸全抱出来,盘脚坐地,一边摇头晃脑,一边咔嚓咔嚓剪,口里又念叨开来。虞白一个字也看不进眼里去,先是和楚楚眼对眼儿看了一会儿,都看出阴郁来了,就人与狗一起瞧着老太太剪好了,又用糨糊往一张硬纸上贴,说:“你念了什么?怪好听的。”老太太说:

鹐鸨鸨,鹐树皮,根娃拉马梅香骑。根娃拿着花鞭子,打了梅香脚丫子。“嗯呀,嗯呀,我疼哩!”“看把我梅香能成哩!”

虞白心里“咯噔”一下,立即听出根娃的根字和梅香的梅字和夜字白字同韵,问:“什么根娃梅香的?”老太太说:“我刚才梦里,就是在花园里见到一个女子骑着马,吆马的是个小伙子,他们互不叫名字,可我似乎知道他们一个叫根娃一个叫梅香的。”虞白丢了书本,也没趿拖鞋走过来看了,画面上是剪了两棵树,枝叶交错,但不是连理枝,是两树同枝,形成一个彩门状,满树上结的不是柿子、石榴,也落的不是鸟,是鱼,红色的鲤鱼。虞白就觉得新奇,再看树下的人儿,左边是一头黑马,马上坐了个白衣白面的女子,正回了头,一眼看马蹄边的一只脚,一眼看马后的一个穿黄衫男子。男子手里握着一条鞭子,鞭子却是一条蛇。虞白不知怎的,心里惶惶地发颤,问老太太怎么做这么个梦?老太太说:“我也觉得怪怪的。喜欢不?”虞白说:“喜欢。”老太太说:“喜欢了你就拿去。”虞白把画卷了,独自坐在卧室里看了半会儿,心想这或许是什么预兆,忽然就高兴起来,在卧室里开了吹风机吹起头发来。吹好了,又换了一身白裙子,回来说:“大娘,我这一身好看不?”老太太眯了眼看了半会儿,说:“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你要出门了吗?”虞白说:“你怎么知道我要出门?”老太太说:“我觉得你要出门了。”虞白说:“大娘成了神婆婆了!”就叮咛库老太太她真是要出去的,晚上才能回来,厨房的冰箱里有馒头的,有豆腐,有排骨,有鹌鹑蛋,有黄花、木耳、菠菜、蒜苗,砂锅在案下边放着,可以在炉子上炖烩菜。一切叮咛毕了,去卧室卷了那画在袋子里,出来抱了桌案上的古琴就出了门去。

虞白走到街上,搭上了一辆出租车,却好笑自己怎么就抱了古琴出来!这古琴从未借过人,自己也没有抱出过门。这么作想,脸先红了半边。司机问:“往哪儿去?”一时竟慌乱,隔窗望望外边,太阳当空,天气尚好,说声“保吉巷”。车在路上走,虞白却又为难了:这么早抱了琴去夜郎住处,夜郎会不会在?即使在,该怎么解释来得这么早?那一日是耍了小脾气不辞而别,这一日却是等不得天黑主动登门,夜郎的眼里会是如何贱看了我?虞白急让司机掉转方向,直奔丁琳家来。

丁琳对虞白的突然到来,显得十分吃惊,因为虞白有半年时间没有来过了,有什么事都是用电话要她过去。虞白见了丁琳的房子装修得崭然一新,但书籍、报纸、杂志到处乱放,便批评了她的邋遢,说起夜郎邀请信的事:咱们一块去着好。丁琳却并没有收到邀请,多少动了气,说:“人家请你一人去的,我去了鸡嫌狗不爱的讨什么没趣?”虞白心下一阵喜一阵恼,喜的是夜郎毕竟只请了她一个人,足以说明夜郎对自己不是应付,恼的是自己一时竟没想到这一点而跑来要丁琳一块去露了马脚。但事情已经挑明,虞白硬了嘴说一定给丁琳发了信的,是不是邮递员出了问题?但拿出明信片,指着上边“作乐”二字,说:“作乐在这里应念作yue四声色,就是让咱们去弹拉念唱,哪里会请我一个人去?!”

丁琳说:“作乐的乐字该读le,就是寻欢作乐。”羞得虞白骂道:“你个流氓,原来看我和夜郎是狗男女了?!你今日去得去,不去也得去,要不还真以为我是夜郎的情人了!”丁琳说:“是情人又怕什么?他没妻你没夫,谁也不是第三者嘛。”虞白见她这么说,就脱了鞋坐到床上去,拿过床头一副跳棋说:“你不去,我也不去了。”要求下棋。

两人下了五局,局局都是丁琳赢了。虞白不服,到吃饭时候了,也不让丁琳出去买蒸饺,从冰箱里取了两张软饼夹了一颗咸鸭蛋一边吃一边还要下,问道:“几点了?”丁琳说:“五点半。你走好啊,落子就不能动的!”虞白说:“我哪回反悔了?”结果又走了一步失着。丁琳就开了窗子,歪了头往外看。虞白说:“你这不是欺负人吗?故意心不在焉。”丁琳说:“我看太阳落了没有?西厢记里莺莺不是恨过太阳吗?她是恨不得有个绳儿把太阳扯下山去的。”虞白哗啦把棋拨乱了,说:“我可没那份猴急!”丁琳说:“是我猴急了!”

六时十分,两人收拾了出门,七点准时来到南门口。虞白却迟迟不肯往城墙头上去,偏要坐进了那家茶铺里吃茶,吃茶拣的是铺门口的桌子,却背身朝里坐。丁琳说:“又拿大小姐架子,总要夜郎来接了你!可你背身坐了,夜郎哪里能认得?”虞白说:“认不得了才好,咱们就可以回去了。”

夜郎和汪宽果然在城墙头上等了许久不见人来,夜郎就先跑下城墙来接,忽见两人背了身正在茶铺里吃茶,悄悄过去站在两人背后中间,虞白坐右,丁琳坐左,用手伸过去拍了丁琳的左边肩,丁琳头扭向左边,瞧着没人,一回头夜郎站在右肩后,虞白已瞧见,哧哧地趴在桌上笑。丁琳说:“别拿我做幌子,有这亲热劲儿怎不给我发邀请信?!”倒噎得夜郎好没个意思,支吾道:“你们是笼离不了襻,襻离不了笼,邀请一个还不是邀请两个?咱是穷人,能省一张邮票钱就要省一张邮票钱呀!”丁琳说:“你不请我,我偏要来,虞白请我是保镖,我要负责她的安全,免得坏人一口把她吃了!”当下把琴让夜郎抱了,喜得夜郎横抱竖抱不成,生怕撞了什么。

三人嘻嘻哈哈步上城墙,宽哥坐在那里正用树棍儿从后衣领塞进去搔痒,见了虞白、丁琳,将树棍儿丢下城头,伸手握了相见。虞白说:“夜郎说宽哥会乐器,我还怀疑,一瞧这手我是信了宽哥能文能武!”宽哥说:“我哪里算得上会,玩玩取乐罢了。夜郎,快让我瞧瞧这琴,是那把古琴吗?”夜郎说:“是的。”把琴抱了过来。宽哥双手高高举了,身子却坐下来,盘了双腿,琴就横于腿上,操拨了几声,便又停了。夜郎说:“弹得好好的,怎么就停了?”宽哥说:“弹琴有散声、按声、泛声,我并没向名师学习,也不讲究谱法,手势更难娴熟,弹这两下,只是取个形式罢了。”夜郎说:“琴有这般讲究,什么是散声、按声、泛声?”宽哥说:“泛声应徽取音,不加按抑,法天之音,声音清朗。散声以律吕应于地,弦以律调次第,是法地之音,声间浑厚。按声抑扬于人,而人声清浊兼有,所以按声为人之音,声音既清朗又浑厚。”夜郎说:“琴的讲究这么多!我知道的只有一个成语黄钟大吕是从琴上来的,怎么就叫了黄钟大吕?”宽哥说:“我说不完全的,虞白你说给他。”虞白说:“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夜郎说:“真的不懂。”虞白说:“我也是一知半解……琴是五音十二律,应弦合调为黄钟、大吕等,黄钟和大吕是这样”就在地上写出来:

黄钟弦一二三四五六七

律黄太姑林南黄清太清

音宫商角徵羽少宫少商

大吕弦一二三四五六七

律太夹仲夷无大清夹清

音宫商角徵羽少宫少商

夜郎看了,说:“吓!这都是高雅人的乐器,我哪里看得懂,我只懂得l234567。”虞白说:“这和现代的简谱不一样的。”夜郎说:“那你给我死法儿教教,比如阳关三叠,第一下拨哪根弦,第二下拨哪根弦,学会了到人面前咱也是个弹琴的,臊臊那些只会泡卡拉0厅的人呣!”宽哥就拨动了一曲“阳关三叠”,又一步一步分解着对他说了。夜郎即亲自去拨,拨得声不是声,音不是音。丁琳在旁看了一遍,也将步骤默记在心,遂也弹拨,未弹完自己先笑了说:“糟蹋,糟蹋。”虞白说:“真的是糟蹋,古人论琴,将琴称为禁,意思就是禁止于邪,以正人心,哪里是心中无德、腹中无墨之人弹的?”一句话说得丁琳和夜郎都不敢动起来。夜郎说:“这琴只有宽哥敢弹了!”宽哥说:“那为什么?”夜郎说:“你是警察呣!”虞白和丁琳都笑起来,说:“宽哥弹一曲。”宽哥说:“大家集到一处了,乐是都要乐的,虞白你弹,我吹口琴和你。”丁琳说:“我和夜郎当听众,没有听众,你再好的音乐也只是和刮风一样。”虞白就接过琴,轻轻在地上放了,却让夜郎去寻四页城墙大砖来。夜郎不知其意,跑很远的地方,抱了四页砖。虞白一边两页支了,将琴置上去,就从提包里取了一筒印度檀香,抽出三支,插入地砖缝里,点燃了,垂头静默许久,然后一扬头说:“宽哥,弹春江花月夜吧。”宽哥点头,琴声就流动开来,果然声韵美妙。丁琳侧耳听了半会儿,只觉得脖子在长,耳朵在大,后来看天,明月当顶,和风习习,才一闷住,瞧着了城墙的那一截女墙处有了一点光亮,光亮忽明忽灭,倏忽就在了身下,发觉是一只萤火虫,也不忍心去捉萤火虫就飞在了虞白的肩后长发上。丁琳只觉得虞白十分的美丽。夜郎先是见虞白焚香默坐,心里就暗暗赞叹她的清雅高贵,待琴声一起,身上便顿时起一股凉意,如水从脚心直往上漾,又轻又痒又极畅美,后来犹觉得这水从身上流出,流得四处皆是,自己又如泛舟于一平湖之中。一时陶醉,不知所以,竟从怀里掏出埙来,又拿了刚才同宽哥喝过的一个空酒瓶子,暗示丁琳敲动,自己的埙就应和而鸣。四人合奏,声韵高低缓急,粗细重弱,快乐是快乐了,却失了雅正,虞白手一捂琴,其声戛然而止了。夜郎一时还收不住,呜儿又吹了一声口止,说:“这多好的,怎么就停了?”虞白说:“你们继续吧,琴是用不着了。”夜郎疑惑,问道:“你不弹了,我们怎么继续?”虞白说:“弹琴要运动闲和,气度温润,才能探高山流水之音于曲中。我原本弹得不好,而大家又是要作乐,这琴声越发不和谐了。古人讲过的,乐用七音而二变,与宫徵联用,其声淫而悦耳,琴用五音变化极少,又少联用他词,音虽雅正,却难为人乐趣哩。”丁琳说:“你那神经质又来了!我们都是俗气,唯独你雅正了。”虞白说:“我不雅正,是琴雅正我算什么?我爹在世的时候,无故都不敢琴瑟的。”宽哥说:“虞白的话是对的。我在音乐学院请教老师时,老师也是这般说的。”就蹲下来,抱了琴在怀,说:“说到你爹,我倒想起夜郎以前说过这琴上有字的。”细细看了,又一字一字念出,问这琴的详细来历。虞白说:“上边记载的历史我是不清楚的,这琴到我爹手里是我爹跟兴庆寺的一个和尚习琴,和尚圆寂前把琴送我爹的。瞧这琴的样子,年代是很古的了。”夜郎和丁琳也凑近去,琴漆光退尽,看上去俨然如乌玉,手按了又坚莹如水。琴上有断纹,纹呈牛毛状。宽哥用手去摸那纹,又看合缝处,又看琴材,说:“琴真是古琴,当然还不是上品,但有这牛毛纹就属中品了。这纹摸着没有痕迹,合缝没有间隙,断纹过肩,琴材又是纯用的桐木,桐的阳面为面,阴面为底,证明琴不是伪制的。看着这琴,我就想起再生人的那把琴了!那时我并不懂琴的,不知道琴有九德,但当时听了再生人的弹奏,却也听得出有金石之韵,清亮不沙哑,不发燥,无闲散音。音乐学院的教授听我说过再生人的琴,他也是感叹不已。这些年来,我在西京城里还未再见过类似那样的琴,只说西京不会有像样的琴,没想你家里竟有,真是奇迹,也是缘分。”虞白说:“宽哥到底懂得多!琴虽在我家,我只是偶然烦闷时弹弹,也弹不出什么名堂,只是要听那个雅音,起个修身养性的作用。宽哥若喜欢,可借了你一月两月。”宽哥说:“这我真要谢谢你,但我是不能带回去的,我那媳妇最烦的是我在家吹吹拉拉不干家务的,这琴放在家里,说不定她嫌碍手碍脚会损坏的。”丁琳说:“虞白既然有这份心,肯将自己最珍爱的东西借人,那就让夜郎抱回去,一是他也爱琴,二是宽哥与夜郎亲近,有空也就去他那儿弹弹。”夜郎说:“这盼不得!只是虞白不肯交与我。”虞白说:“你是粗粗糙糙的人,只怕你不会善待了它。我家那库老太太先头见过你一面,就说你心性浮躁,不会珍惜所得东西,特还给你剪了一幅画要治你的毛病哩。”说着从提包取了那画,自自然然交付了夜郎。众人看了,都说好,丁琳叫道:“夜郎是马面,画上还真有匹马。夜郎是什么命呀?得琴又得画的!”虞白暗里就拧了丁琳一下。夜郎说:“马是野马,你怎不见有鞭子调教哩?”宽哥说:“真应该人人都来调教你才是!”夜郎喜出望外,就来抱琴,虞白说:“不要横抱,免得碰上什么伤损,护轸焦尾直抱。要弹时先洗手焚香,手不洁最容易污损琴弦,大热天的中午最好不弹,别断了弦。”夜郎说:“断弦才好,有知音了呣。”虞白说:“凭你那水平,哪里会有知音?”夜郎呛了口,应答道:“那我就不弹了,放在家里只瞧着,当神敬着,也好修身养性吧。”虞白就拿眼窝了他一下,就又叮咛怎么挂琴,不要贴近墙,免得受潮,要挂在木板上,还要布囊盛着。又叮咛若琴弹奏不出声了,用布囊装了炒出的热沙覆盖琴上,沙冷了又换,使汗出透,当风处吹开。又叮咛琴最好放在床边什么地方,要近人气。两人嘁嘁啾啾说个没完,丁琳就说:“好了好了,你们只图说话,让我和宽哥就这么呆坐着。今夜月色这么好,来一趟就是送个琴的不成?现在都做个俗人,随便吹吹打打取个乐。”

夜郎说:“就是,我约你们来就说的要作乐,咱都爱乐器之类的,咱也成立个小乐社,定期到这儿作乐怎么样?”虞白说:“这主意倒好,只怕宽哥不肯教我们。”宽哥说:“我哪里能教了人,咱这里玩一玩嘛。夜郎,你入了鬼戏班,又要组织乐社,那你就来一段埙吧。”夜郎说:“师傅在这儿,我怎能先吹?”宽哥说:“我早不吹那玩意儿了,那声音太幽怨,我倒不喜欢哩。”夜郎说:“说你是正人越发正了!吹那口琴我死也不学的,口琴只能吹节奏快的快乐调,我不喜欢或许是我没你那么多的快乐!”自个就吹起了埙。一时声如裂帛,一时又如鬼哭,如泣如诉。一曲吹罢,众人都无言语。宽哥说:“你这吹的是什么曲儿?”夜郎说:“我这是自己作的风竹。福荐公园有半亩竹,我常去那儿看,看得竹子多了,自己瞎谱了吹。”虞白说:“怕是常去那儿偷看谈恋爱的人吧?”四人都笑了,夜郎说:“现在的公园人多为患,人游园本该是为清静去的,可去了眼睛也没处看,到处是一对一对男女抱呀啃呀的,人家不难堪,咱倒难堪了,所以我要去总是刮风下雨天才去的。风雨中看竹子,才知道风是没形的,有竹子风才显了形状,所以这曲子叫风竹。”虞白说:“你说是风竹,我倒觉得这曲子不错,能听出竹子在风雨中的潇洒、得意,也听得出竹子的尴尬和惊恐。”夜郎说:“我就是这么想的,风雨一来,竹子总想适应于不适应的环境,但到底不适应,想在无为中有所作为,可努力到最后仍是无为。”丁琳说:“这埙破了没有?”夜郎说:“好好的呀!”丁琳说:“有知音了这埙怎么个没破?”虞白偏说:“丁琳,你总是有发表欲,你为何不配了词,将这首曲子拿去报纸上发了?说不准还能获个什么奖!”说完都笑。宽哥说:“虞白,你不能碍着面子只说夜郎的好话,这曲子没个清正气,有什么好?年轻轻的意志消沉,你越这么吹越觉得活得没劲!大家是来乐的,你这一吹,气氛都冷下来,怪不得有人向你打枪,我听着身上也起鸡皮疙瘩!”丁琳就问打枪是怎么回事,夜郎说了过去的事,丁琳说:“那子弹还算长眼,要不我和虞白今生也认不得一个夜郎的。”夜郎说:“我那次要死了,我也会做个再生人来西京的。”虞白心里沉了沉,却说:“以后可不敢做再生人了,你才拿了我的琴,你要做再生人是想也焚琴吗?”丁琳附了耳说:“那再生人可要来开你家的门了!”虞白忙羞得埋了脸。夜郎说:“你们说什么来着?”两人都不理他,只是哧哧笑。宽哥就吹起了口琴,一边吹一边身子退后去,脊背在墙垛上蹭着。夜郎知道他的牛皮癣又犯痒了,待一曲落下,说句“我解个手去”,朝远处黑影里去。宽哥也说“我也去”,跟了过来。一到已看不见了虞白和丁琳身影的地方,宽哥说:“快给我挠挠。”夜郎说:“我知道你犯痒了,故意引你过来的。”就让宽哥趴在跺口,剥了上衣,用树棍儿在背上刮。那边远处的白茫茫月色里,传来虞白和丁琳的唱声。夜郎悄声问:“你觉得人家怎么样?”宽哥说:“是正经人。”夜郎说:“岂是正经人,你瞧人家的气质西京城里少见吧?”宽哥说:“你三脚野猫的,倒能结识人家也是造化。跟这样的人交往,我倒放心哩!”

两人走过来,虞白就不唱了,宽哥说:“唱嘛,多中听的。”四个人就一起唱,唱着唱着,宽哥又来了兴头吹口琴,夜郎却坐在地上不动了。虞白说:“你比宽哥小得多,倒没他活跃。”夜郎说:“你瞧他这阵活跃,平日在街上倒严肃了,动不动就是个警察脸。”宽哥听了,扑哧一下,口琴吹走了气,说:“今日夜郎说你们要来,我说太好了,再忙也要见见,以前总说去看看的,就是忙得走不脱。本来我要把你们请到家去吃吃酒呀的,近日家里不方便,只好免了来这里。”夜郎说:“是嫂子又吵了?”宽哥说:“家丑不外扬,但大家都觉得还对劲,以后又都是朋友,也不瞒你们,老婆又和我吵架了。”夜郎说:“是不是房子的事?”宽哥说:“可不正是。房子原来是有把握的,现在却没分到。”夜郎就火了:“这明显的是在打击报复你了嘛,你没有去找领导?!”宽哥说:“甭说这些了。我再吹一段”就又吹起来。虞白和丁琳不明底细,小声问夜郎是怎么回事,夜郎简略说了,虞白和丁琳就闷不作声,抬头看宽哥还在那里欢乐地吹口琴,要说什么,到底什么也没说出。这一切,宽哥是用眼瞧见了,吹完一段,笑了说:“都是小事,让夜郎一说七大八大的。哎,虞白,你那表弟办饭店的事我没有出上力,你给他解释解释……听夜郎说现在一切办好了,快开张了吗?”虞白说:“你不说我倒忘了,那次你跑了路,没功劳也有苦劳,我替清朴多谢你了!”夜郎说:“宽哥一生都是有苦劳没有功劳。”宽哥说:“开张时叫叫我呀!”虞白说:“哪能不让你去捧捧扬?!现在正整修门面,清朴高薪请了个厨师,要创个饺子宴出来,你以后有什么客人了,只管领去。”宽哥说:“我倒没什么客人,吃瞎吃好我还有个家,只是夜郎没家没口,把他喂饱就是了。”夜郎说:“这不用宽哥说话,他吴清朴不给我吃,我还要讨着吃的。夜郎现在是和尚化缘,谁给啥吃啥!”

说过一番话,四人又吹唱了多时,夜露就下来了。虞白怕古琴受潮,把琴抱在怀里,宽哥说:“时候不早了,该送二位回去了。”大家才收了场。自然是夜郎叫了出租车,先一块去送了虞白,后送了丁琳,下夜三点左右,才抱了琴回到保吉巷。

二十五日,北门里丁字路口,凌晨五点清洁工发现了一只大蜥蜴。大蜥蜴有柱子粗细,一抱多长,先是在马路边的水泥沿上一动不动,打扫卫生的是两个中年妇女,远处的街灯朦朦胧胧,行人又没有,持了大扫帚唰啦唰啦扫,还以为是那些盲流入夜里睡在马路边,就说:“哎,哎,起床啦!”那人并不理会,便用扫帚去拍打,叫道:“尘土迷了眼睛你别寻我的碴儿啊!”蜥蜴就动了,从一个女人的身边爬过了街面,钻到一家单位门前的小花园里去。这女人当下昏倒而死。蜥蜴后来被人围了花园捉住,当晚在电视上与市民见面。刘逸山说了这是天下将要大旱的征兆。很快,这种说法流布全城。对于大旱,城里人并不觉得可怕吃的自来水,热了有空调,路面始终干净只是大旱庄稼枯死,粮油必然涨价,菜蔬必然涨价,而粮油菜蔬的价已经涨得快要使人难以承受了。可怕的是这个城整体形状如船,城址在于古昔从秦岭上下来的一条河道上,这条河未走到海里就死了,大旱使这个城里的人有一种遗传性的恐惧,所以,人们都在关注着钟楼彩绘工程的进度每日都有人来看那些浙江来的工匠做工,企盼着这象征船桅的钟楼很快地金碧辉煌。但不久,就又传来消息,是西京郊县的玉田,农民在河上发现了一个盆子般大、肉球状动物,这动物谁也没见过,谁也说不清是什么,头一晚上,电视上做了报道,生物研究所的人第二天就赶去考察,那肉球状的怪物却已被当地农民杀了,并且剁成碎末在锅里熬汤,一村人都来喝,说是灾象,吃喝了方能免灾消难。电视上又做了一回报道,指责了农民的愚昧和迷信,但玉田县里却迅速地有了明年是灾难年,人要死三分之二的谣传,到处都在出售以黄丝线编成的裤带作为禳治物。这黄裤带成了最珍贵的礼品,老太太给外孙送的,女婿给丈人送的,亲戚相赠,情人相赠原本谁也不买的粗黄丝线、棉线、麻线,一下子成了抢手货。农村的老老少少腰里系了,县城的机关干部也是在皮带上再系一条黄带子。开始有人就在西京城南区出售,虞白原在的机电公司一天之内许多人都系上了,公司宣传部部长是在洗澡的时候,突然发现存衣室里挂了那么多黄裤带,引起警觉,汇报给了厂党委书记,党委书记就汇报了西京市委,市委也得知了玉田的情况,便组织了人力在市场上收缴出售的黄裤带,总算煞住了这股歪风邪气。不巧的是,西京城里却发生了一场罕见的火灾,闹得人心都惶惶起来,使得戏班又红火了多日。

火灾到底没有查清是泰安路那个剧场里的观众吸烟引起的,还是剧场后的木器加工厂的电闸出了毛病,反正火是在下半夜,很快烧着了剧场和木器加工厂。木器加工厂没有工人,只有值班的一个老头,老头赤身跑出来,被褥和衣服烧成了灰烬。剧场里久不演戏,一年前就改成了录像厅,夏日里是整夜放映,火起的时候人都从门里往外拥,门很小,又设了进场收票的栅栏,一齐拥挤人越发难以出来,有三男三女就烧死了。那一夜幸好无风,火势烧着了剧场,旁边的三个钢架木板顶的衣亭也燃着了。这是一条服装街,齐压压排列了个体服装商的衣亭,街上没有顾客,各家守亭的人都一片惊呼,帮着来灭火,后来就将睡觉的被子、褥子拿到公共厕所的粪池里蘸湿,搭盖了临火的亭子。臭气熏天,但火没有再蔓延。第二天清早,城市的街头上又是车水马龙的一派热闹,当人们看到市中心地带的一片焦土,惊骇不已。四处在议论这场火灾。有人在高兴这火烧得好,说剧场里整日演乌七八糟的片子,后半夜在那里与其说看录像,不如说是男女情人在那里幽会。因为偌大的剧场里全改造为两人一个高靠背沙发,灯光灰暗,谁知道那一夜都在干什么?据说每日早晨打扫卫生,总是要扫出许多卫生纸、卫生巾、避孕套之类的污秽东西。剧场成了藏污纳垢的地方,天也不容的。有人却说剧场里放映黄色录像,干下流事体,应该是不能起火的呀,男女那事属阴,阴为水,以前藏书楼上防火灾都要在楼的四角放春宫画或淫书的火灾一定是服装街的哪家衣亭引起的。做服装的生意人从广州、深圳、上海进货,五十元的货卖一百元二百元的,日进斗金,富得要流油的,有了钱就生邪事,许多小贩都吸大烟的,是不是半夜里吸大烟烧着了衣服引起的,而剧场是老房子,反倒燃得比这边还厉害?各类说法纷纷扬扬,服装街的大小老板庆幸火未烧毁全街,但已经心惊肉跳,就各自掏高价请了不叫买了财神爷、菩萨的瓷像供在衣亭里,日夜高香不断。且联合了掏钱,要在街正中的空场子上演出鬼戏。原来的计划,整个服装街停业,腾出地方搭台演出五天,后因演鬼戏需要大场地,报经街道办事处,单是税务部门就不同意,如果停业移亭,即使演出五天,加上移亭、建亭各一天,一礼拜时间里要少收多少税金?南丁山的戏班就只好演两场花目连,即目连正剧外的折子戏王婆骂鸡贼打鬼请巫禳灾灵界雷打十恶。

鬼戏一上演,夜郎就忙活了。先是服装街的老板选了代表来和戏班商谈演出的场地、时间和酬金,商谈好了请戏班全体人去怡祥饭庄吃饭,席间却碰着了宽哥。宽哥也是吃请者,原来发生火灾那一夜正好他巡逻,发现火灾就去抢救,在搭梯上到墙头的时候,一股烟火烧着了头发,半个脸也熏成乌黑。夜郎见宽哥没有大伤,就取笑他什么事都被他碰着,哪儿需要哪儿就有宽哥嘛!这次请客原是要吃五只鳖的,但只坐了四席,多余了一只鳖,夜郎就没有让厨房剖杀,私自拿了要带回去,就对宽哥说这儿离虞白家近,饭后去她那儿聊聊去。宽哥不去,嫌他成了乌面兽杨志。夜郎便一人去了,把鳖送给虞白让熬了汤喝。虞白当然高兴,但却说她要养鳖呀,就买了一个瓷盆儿盛了水放鳖进去,说鳖是灵物,且长寿,养养吉利,还说:“你还可以常来看看,学习鳖的静寂,你就不那么浮躁了!”那日吴清朴和邹云也在,说夜郎来得正好,就交给了他一个帖子,约的是隔日要请客,因是饭店装修到了一半,事先得请了街道办事处、税务所、派出所、卫生局以及地方上的闲汉和街痞头儿,以保障日后开店顺利。夜郎当下应允了,可回到戏班,南丁山却分配了他几宗张罗演出的事,未能在那日请客时到场。心里过意不去,夜里回到保吉巷,问小李和五顺去不去饭店打工?小李和五顺早因平日贩菜和拾破烂太辛苦,又挣不下钱,还常常受街头泼皮欺负,听了去饭店打工,自然高兴,第二天便去找了吴清朴。

吴清朴见夜郎这般关心饭店,心里着实感激,又见小李、五顺老实本分,说话伶俐,当下就接收下,安排着跟老师傅学配馅。服装街的鬼戏演了两天,夜郎都是半夜两点才回到保吉巷,小李和五顺从饭店回来也不睡,和秃子、小吴打着麻将等他。夜郎自然问了饭店那边的事,小李说,店门面已经装饰好了,堂皇得很,一摆儿三家饺子店,邹家的两个哥哥都不如的未开张先胜了一筹,邹老二心下发怵,已不想再卖饺子,改成包子店,店名也重新叫作“同福堂”,说是邹家先祖就开过同福堂包子店的,当年西太后来西京闻香止辇,在西京唯独的一次小吃就是吃了同福堂的包子。这广告已在西京晨报上打了一个版面,闹得风风火火的。邹云这边一看,二哥这么干,是要和她竞争的,就把店牌也换了,原用楷书写的“饺子宴楼”四字,现托人求到了市上领导的题字,但字写得不好,吴清朴不满意,只把那字装裱了挂在店厅墙上,自己在颜真卿字帖里集了字,匾额做得四尺高三丈五尺长,黑底黄字,威风得了得!目下店里还缺一批餐桌,厨房里的冰柜也没有买,厅里的分体空调也没有买,为钱的问题,吴清朴和邹云吵闹过几次。夜郎又问虞白去过店里没有?五顺说,好像去过一次,正是吴清朴和邹云吵闹,她没说几句就走了。夜郎听了,没有言语,低头沉闷了一会儿,说:“人家老板的事,你们千万不要多嘴,只把自己分内的事干好就是。”小李说:“这个当然,咱出力挣钱,管得上人家长毛短!”

没想第二天一早,夜郎骑了车子才要去戏班,保吉巷口外就遇着了邹云。邹云穿了件大红裙衣,越发衬得脸面红润,见面叫道:“夜哥,我在这里等你一个时辰了,只知道你在保吉巷,却不知在保吉巷的哪楼哪院,刚才等得心焦,还暗暗打卦,说今日要等着你饭店就红火了,若寻不着你饭店就失塌了果然就寻着了你!”夜郎说:“什么事儿这么严重?!”邹云说:“店还没有开,你知道花了多少?十五万都进去了!现在空调没有,冰柜没买,店一开张再要周转,没有几万元能行?我让清朴去找他的朋友集些款,他是死人,硬是不肯,我把他收藏的一个宋瓷瓶子要卖出去,已经和人家说好了价,来取货时,他不行了,说是他搞考古的,犯法的事万万干不得,轰着那人走了。”夜郎说:“咱不要在这儿说话,来往的人男的也看女的也看,街对面路灯杆下那个,一眼一眼往这边看的!”邹云说:“我这人一出门就显眼,对面那人从钟楼那儿就尾随了过来的,刚才还来搭讪,要认识我,说交个朋友,瞧那贼样子,腰里竟也有个传呼机,好像他也是个大款了哩!”说着还是和夜郎进了油茶店,一人买了一碗油茶两根麻花来吃。夜郎说:“那你寻我有啥事?我可是穷得光腿打得炕沿响,帮不了你一个子儿的!”邹云说:“你就是给我钱,我也不要的,我造孽呀?只是你腿长,社会上跑得多,你帮我寻个换外汇的主儿。”夜郎说:“你有外汇?你怎么能有外汇?”邹云说:“这你不管,我这里有一万美元、二千港币,国家牌价是美元一比八,港币一比一,但黑市价已到一比十和一比一点二五。”夜郎说:“我给你私下打听打听,万一不行,也可托托南丁山。”邹云说:“那你可得当个事呀,时间要越快越好!”两人吃完饭,邹云就去结账付钱,夜郎要掏,邹云说:“这有几个钱嘛,推让着多难看!”夜郎也便作罢,让她掏了饭钱。

夜郎赶到戏班,南丁山已等他多时,告诉了服装街演出后,社会反响很大,只是嫌戏班行头不好。原来戏班的行头是南丁山从剧团买的处理货,许多服装头饰都是凑合着用的,去外地或私人邀请演出还可以,但在西京城里大型演出就不行了。南丁山的意思是这次挣了些钱,要和夜郎去戏装店定购一批货的。夜郎在路上就试探着问了南丁山有没有认识要换外汇的人,南丁山说现在炒外汇的人多,他认识的几个公司老板,人家都是去一些宾馆换的,别的人哪里有多余的钱换外币?又问夜郎怎么也炒起外汇了?夜郎说他给一个朋友打问的,没有具体道出原因,支吾搪塞过去。

一连三天,夜郎想去看看虞白,但换外汇的事没有着落,也没好意思去。第四日,南丁山从陕北买回一头羊宰了,给了他一只羊腿,拿着去给祝一鹤,颜铭也恰好在,颜铭说:“你是稀客了!”夜郎才知道自己是很久没有来这里,也没有与颜铭联系了,心里有了惭愧,说他还以为颜铭是去了外地表演了呢,自己近来也忙,没能及时过来,今日弄到一只羊腿,还担心颜铭吃不上了。颜铭说:“你现在红火,还能记得我?”走近来悄声说:“我是吃不上羊肉落一身膻哩!”夜郎只是笑,故意说:“阿蝉,你给咱剁馅包饺子吃,洗一枚分币包进去,看看谁能吃到!”阿蝉喜欢地拿了肉去厨房洗,颜铭也系了围裙要去洗莲菜,夜郎反身到了卧室,却说:“颜铭,你来帮我钉钉扣子。”

颜铭拿了针线进来,发觉夜郎衣上的扣子好好的。夜郎说:“不说钉扣子,你还不愿来和我说说话哩!”颜铭拿了针屁股在夜郎额上按了一下,说:“要做饭了,我能不帮了阿蝉?这么长的日子不来,我以为你已经认不得这地方了!今日回来我还问阿蝉:夜哥来过没有?你要再不来,我就去保吉巷寻上门去!”夜郎说:“你心里还有着我?”颜铭说:“这是什么话?我这么长日子之所以没去找你,是我心里踏实着,你倒这么说,是你心里没了我了?瞧你现在多注意收拾,头发梳光了,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夜郎心里倒慌起来,不敢多看颜铭,对了镜子一边看一边摸了下巴,说:“癞蛤蟆再收拾还是个癞蛤蟆!你却更美了,睫毛也长了,是用了睫毛油吗?”颜铭说:“你也知道睫毛油?戏班里美妞儿多,哪一个告诉你了用睫毛油来?”夜郎说:“戏班里那几个女的,哪里能和颜铭比!”颜铭说:“你说得这么好,怎么离得那么远!”夜郎挤了一下眼,过来拿手戳颜铭脸羞她,颜铭却将夜郎抱住。夜郎顺势亲了,忙闪开,用手擦自己嘴唇,怕沾了口红。颜铭说:“没口红的,我文了唇。”夜郎细细看了看嘴唇,果然是文了的。颜铭说:“文得好不?”夜郎说:“好像厚了许多。”颜铭说:“当然要厚了好,我原来又薄又白的,不抹嘴唇就好像不是了我似的。文嘴唇那三天,我真害怕你来了,嘴唇肿得像猪八戒,肿消下去了就盼你来,你却不来,刚才我心里就说,他要真爱我,看他注意到我的变化不?你却没反应!”夜郎说:“我哪能不注意?只是没想到你为了美受那份罪!”颜铭就偎在了夜郎怀里,红了脸说:“我是不幸哩!”夜郎说:“又怎么啦?”颜铭说:“自……占有了你,就老守候你,我不会守候的却要守候,可守不住也候不来,几个晚上我差点儿去你那儿了。”夜郎说:“那怎么不来?”颜铭说:“我不敢的。”夜郎瞧她一脸娇憨,手就在身上乱动起来,祝一鹤就在隔壁房里大声地咳嗽,颜铭立即挣脱了过去了。

夜郎也跟着过来,颜铭一边寻药,一边告诉夜郎:前天她和阿蝉背了祝老去楼下了一趟,只说让他看看外边,没承想倒招了风,回来就咳嗽了。夜郎扶起祝一鹤喂了药,等安详下来又昏昏睡了,再暗示颜铭到卧室去,颜铭朝厨房努嘴,两人退回来坐在厅里说话。夜郎遂询问模特队的事,颜铭说了许多奇闻趣事,便从口袋拿出一沓钱来,说她现在能挣到模特队最高的工资了,让夜郎去买衣服。夜郎不收,让得紧了,倒生了气,说:“你这不是糟践我吗?”颜铭见他这般说,也委屈了,怪夜郎不理解她,恼了去卧房抹眼泪,夜郎便又撵到卧房要那钱,颜铭却不给了。夜郎说:“不给钱了,我托你办件事也不肯办吗?”颜铭还噘着嘴,夜郎逗了两下没有逗出笑,就讪讪地到厨房帮阿蝉。颜铭却在喊:“你过来!过来!”

阿蝉说:“你惹铭姐啦?”夜郎说:“人家是老虎屁股我敢摸的?”阿蝉说:“铭姐是老虎倒是老虎,却是纸老虎。”颜铭在这边听了,自己先哧地笑了,过来倚在厨房门口说:“我说我说话你总不听,你原来认为我是纸老虎哩!”阿蝉笑着说:“你不当纸老虎,难道还真要当个母老虎?!”颜铭说:“母老虎就是母老虎!”在阿蝉肥大的屁股上抓了一把,就夺了剁馅的刀自己剁起来,说:“有啥要托付我的?”用叉子叉莲菜的夜郎没想到颜铭问自己,愣了一下,说:“你们团那么挣钱的,老板换不换美元港币的?”颜铭说:“我说不要钱了,原来换了美元港币,哪里还看得上我那几百人民币?”夜郎说:“哪里是我的钱?一个熟人要换些急用。”颜铭说:“这我问问老板。能换不能换,我怎么给你回话儿?”夜郎说:“有情况了你到我那里来。”吃罢饭,夜郎要去戏班,颜铭也要去团里,两人就一块出门。夜郎要给颜铭拦一辆出租车的,颜铭却要夜郎带了她走,夜郎就骑了自行车,让颜铭从后边坐上,人已经坐上去了,夜郎还在说:“上嘛!快上麻!”颜铭说:“早都坐上了!”夜郎说:“就这么轻呀?一点感觉都没有!”颜铭说:“人没社会地位,体重也没了。”夜郎说:“人爱人了,再重也不觉得重了。”颜铭说:“油了!”车从一个小巷里拐弯时,偏轻轻跳下来,夜郎并不发觉,还是弓着腰骑他的。颜铭捂了嘴蹴在路边笑,笑着笑着嘴噘起来,恨夜郎心里没有她,竟然连她跳下车来也没发觉。夜郎骑了一会儿,说:“颜铭,我敢双手撒把哩!”见没反应,又说:“你不信?”果然双手撒了把,车子险些撞在路边一棵树上,忙捏了闸,双脚也踩在了地上,回头来要给颜铭解释,颜铭却不在后座,吃了一惊,忙掉转车又往回走,巷口里颜铭在那里抹眼泪。

颜铭训道:“你走嘛,回来干啥?”夜郎笑着说:“我故意试着你追我不追,你竟不追!”颜铭说:“得了吧,一个男人连老婆都能丢了,还算什么男人?赶明日你连你也丢了去!”颜铭再不坐夜郎的车子,搭了出租车往团里去。夜郎站在那里,又可笑又可羞,发了半天的呆。

晚上,五顺、小李吆喝着房东打麻将,秃子又支了大锅宰鸡煮鸡,硬拉着上了桌。打一会儿,秃子的婆娘就喊得胜得胜,得胜是秃子的大号,秃子就出去,原来是鸡头的毛不好褪,秃子就指点了怎样把鸡头在明火中烤,然后再回来码牌。又一会儿,婆娘又喊得胜,得胜,这火怎么灭了?秃子又出去检查了鼓风机的接线。秃子这么停停打打,但手气非常的好,连和了三庄,第四庄刚要出牌,婆娘又喊得胜,五顺就躁了,大声说:“你是一辈子没见过个男人吗?就你有个男人吗?!”秃子说:“好了,好了,我不出去了,反正我把鸡钱已挣了回来,不在乎那一锅鸡煮成糊糊汤哩!我知道我这会儿人缘不好了,是孤家寡人!”小李说:“你别逞能,我的钱只让你暂时保管罢了。”秃子却说:“实在对不起,又听牌了。”小李说:“起得早不一定拾到粪!”打出一张牌来,秃子便说:“和了!”气得小李脸上不是了颜色。房东说:“狗日的口粗得很,打什么吃什么,我是饲养员了嘛!”五顺说:“好了,今日这牌打不成了,秃子这两口故意这么着干扰咱们,趁机赢牌!秃子你去煮你的鸡去,喊夜郎来!”秃子巴不得溜场,就死狼声地喊夜郎。

夜郎正沏了茶喝着看琴,听见喊声下来,秃子说:“夜郎你来,这个方位好哩,我把他们一绳都捆了!”夜郎替了位,房东的老婆也换了房东,四个人重新打牌,各就各位,声称谁赢了请客去夜市吃羊肉串。一连三圈,夜郎竟不杠不和,直骂秃子牵了牛,让他来拔桩哩!赢得最多的是房东老婆,这女人就话特别的多,每抓一张牌都大呼小叫,要亲上一口,说:“夹张!”气得五顺说:“你只会夹!来一个夹一个!我是来给你赞助来了?”小李嘟嘟囔囔个不停,警告自己要有平常心:“不急,我不急,咱是平常心。”房东老婆说:“你平常心哩,你平常的心就是狼心!”夜郎只是不言语,一口一口抽烟。房东就进来小声说:“夜郎,实在不忍心让你下来,可门口有人找你,是个黑粗男人也就罢了,偏偏是个美人儿!”五顺说:“谁个?”房东说:“那个颜铭。”五顺说:“熟人嘛,让她到这儿来。”房东就出去又回来,门口果然站着颜铭。五顺就说了:“夜郎输牌是有原因的,我输的什么牌嘛!”房东就替了夜郎要继续来,五顺、小李全不同意,一哇声要房东老婆请客。女人说:“请客就请客。”众人就往出去,夜郎不去,领了颜铭到楼上。

院子里一阵吵闹,好像是秃子也要去,被五顺骂了个狗血淋头,到后来就安静下来。夜郎笑着说:“瞧这儿热闹吧?都是些光棍汉,晚上闲得没事的。你怎么来了?是换外汇的事有着落了?”颜铭说:“老板说有多少换多少,明天下午,你把钱带到祝老那儿,我领了他去。”夜郎关门,就揽了她在怀里。两人亲热了一番,夜郎惊异颜铭里里外外衣服都崭然一新,又抽起了烟,抽烟的动作很有风度,就笑着说:“女人变化真大,等将来你越来越光彩了,我还混不出个名堂,那我就悄悄溜走了。”颜铭说:“你敢?!是不是有了新的相好,开始给我打预防针了?”夜郎赶紧说:“那我就是热萝卜粘在狗牙上,让你甩不掉喽!”把颜铭按在桌上,双手揉搓那散下来的卷发。灯光下,卷发泛黄,拥了一肩一胸,越发衬得那脖下的肉白得鲜嫩。夜郎说:“头发又染了?”颜铭说:“哪里染了,留长后越来越黄,真讨厌!前天我骑车子在前边,后面两个小伙在说:外国妞,洋妞!我回过头说:谁是洋妞?吓得那两个掉转车头就跑了。是不是我长得有些像外国人了?许多人都这样说,你觉得呢?”夜郎说:“以前只是眼睛深、鼻子直、颧骨高,现在有了风度,就像是欧洲人的味了。查没查你的祖上是不是汉人?”颜铭说:“老家在山西晋北。”夜郎说:“要么是匈奴人,要么是洋人来……”颜铭虎了眼说:“来做什么?我揍死你!”却趴在夜郎胸前来咬,故意浑身在用劲,整个头部都在发颤,说道:“我恨死你咬死你!夜郎,这是怎么回事嘛,我怎么这样爱你!”院门口就有了说话声,他们从夜市上回来了。夜郎忙推开颜铭,颜铭极快整好衣服。

有脚步声从楼梯上响起,五顺在门外一连咳嗽了三下,夜郎在屋里说:“要进来就进来,小心把喉儿骨也咳了出来!”五顺就笑着推门进来,手里拿了一把羊肉串儿。颜铭说:“到底是朋友,还给夜郎带来吃的。”五顺说:“夜郎出了力气嘛,该补养补养身子。”颜铭脸色通红,夜郎上去擂了一拳,说:“不说人话!我怎的不吃?这是我的钱买的,我吃我的哩!颜铭,你也吃几串。”颜铭说:“我不吃。”夜郎说:“吃!瞧你这样子,好像咱们真有了什么事。”五顺说:“我可没说什么事呀!什么事?”颜铭越发不自在,说:“你要这么说,我就走呀要不是等着你们回来,我早就走了。”说着出门就走。五顺说:“走不得的,还有一件事要告诉的。”就问,“你来的时候,有没有人给你做伴?”颜铭说:“没有的,怎么啦?”五顺说:“刚才去夜市,大门外蹴着一个人的,当时倒没在意,从夜市回来,那人竟还在那里蹴着,我们问找谁?他说这院里住没住个高个子的姑娘?我们问:你是谁?他说是朋友。我们不知道是不是你找的伴在那儿等你的。”颜铭说:“是不是个子不高,留个小胡子?”五顺说:“是的。”颜铭说:“我来的时候,在西大街他就跟了我,说要和我交个朋友,我没有理,就发现他远远地还跟在后边。我只说我一进这院子他该知趣走了,没想他还在门外等我?!”夜郎说:“流氓!我去看看!”颜铭和五顺一把没拉住,夜郎先下去了,在院子里大声叫喊:“谁个流氓无赖,三更半夜地倒敢跟姑娘到这里来?秃子,秃子,把通条给我!”铁通条先在门上哐地磕了一下。院子里的人都跑出来,只见夜郎在门外骂道:“你跑什么?有能耐的你蹴着不动嘛!你这一跑,我倒小看你龟儿子了!”五顺就笑着对颜铭说:“颜铭,有夜哥在你就有安全感了!”小李说:“那人要是不跑,夜哥你真的就要打折他腿呀?或许人家并不是什么坏人,只是痴心些罢了。夜哥你别恨人家,你应该感谢人家,更知道颜铭的价值了!”夜郎说:“噢,我怎么忘了,咱小李就是一心爱看漂亮姑娘,保不定也尾随过什么人呢!”说了一阵笑话,颜铭告辞要去,夜郎这时倒不好意思去送了。众人说:“要么就不走了,我们都不知道有这回事。”说得夜郎推了车子把颜铭送到祝老的楼下。

邹云换了外汇后,更是感激夜郎,过了几日,就约夜郎一定去平仄堡吃饭。夜郎推托不过,又约了宽哥,晚上六点钟两人赶到平仄堡,邹云已经在大厅门口候着了。一见宽哥,就说宽哥在城墙上那么作乐热闹,怎么就不肯叫了她去?宽哥应酬不了这事,就推卸责任给夜郎。邹云埋怨了夜郎只和虞白她们来往,是瞧不起她,倒做出万般的娇态来,显得很亲热,很随便了。邹云径直领二人到了餐厅,宾馆经理正收拾了大包小包的东西要出门的样子,一见面就说:“原来我是要作陪的,可突然有个急事我得去市府里去的,今日邹云做东,改日了我来请客!”邹云说:“经理的眼睛在额上长着,只瞅着市领导,哪里还看得上我的穷朋友?说得好好的你要在场,我请了我的朋友也巴结一下你,你倒不肯给我机会!”经理说:“市府叫我去,我能不去?可我有安排,书记市长有的,老汪老夜也有!”倒给邹云耳语,邹云笑道:“这好,这好这样的经理怎么不多有几个?!”却又说:“拿出来让他们看看嘛!”经理就把那些大小包打开。夜郎说:“嗬,这么多驴鞭!”一一看了,有七条,上边都系有纸片,写着书记的、市长的、主任的……经理说:“这东西现在倒真珍贵的,别的餐馆卖的都是青海一带的小毛驴的,这是正经的西府大叫驴的货,只有咱们宾馆定向采购的,一年也只是给领导才一人一条的,我给你们也留了一条,已经让厨师好好做上了。我这可以吧?”邹云说:“够交情!这一道菜那就记在你名下喽!”经理说:“当然算我请客!”笑笑嘻嘻地告别了出去。

席间,果然上了一道“金钱栗子煲”,是驴鞭切成铜钱状的热菜,一道是“凉拌钱钱肉”,味道极其鲜美。宽哥和夜郎因碍着邹云面不便多说什么,邹云却开通大方,不停地给二人碟里夹,自己一边吃还一边问这东西是不是说的那么劲大?夜郎就忍不住,低声对宽哥说了句什么,宽哥只拿眼睛瞪夜郎。这当儿,邹云腰上的传呼机就“嘀嘀”地响,她便说“我去打个电话”,起身到大厅的电话间去。如此数次,饭也吃得断断续续,夜郎就和宽哥说起派出所的那个警察欺负乡下人的事,问房子解决了没有?当然没有解决。夜郎心情就沉重起来,觉得是自己给宽哥惹的麻烦!只是喝酒,菜也吃得很少。邹云打电话过来,见两人已放下筷子,又寒暄没有吃好,提议到二楼歌舞厅,要陪他们跳跳舞去。宽哥和夜郎都推辞着不会,邹云就说“不会也去看看嘛,今晚上还有模特队来表演的”,硬拉了上去,三人就拣了一张桌子坐下,要了几杯柠檬茶来喝。

歌舞厅里场地很大,人也很多,邹云刚刚招呼他们喝过柠檬茶,就四处张望着与一些熟人点头致意,并不停地走过去和人握手、说话。宽哥说:“我可从来没到过这种场面,倒显得咱成土老帽了!”夜郎说:“管他哩,咱坐一会儿就走人。”便要宽哥把警服脱了。脱了警服,里边的衫子经旋转射灯一照,荧荧发光,而满舞场也只有他的衣服反射了这种荧光,愈使宽哥不自在起来。突然,舞厅里灯光辉煌,有人在台上宣布时装模特队表演开始,随即另一种情调的音乐声起,八个模特缓缓从屏风后步出,尽是些美艳女子。宽哥轻轻叫了一声:“颜铭!”夜郎定睛看时,第三名果然是颜铭。颜铭披了卷发,穿一袭极宽大米黄外衣,外衣里子大红,足蹬一双黑色高跟皮鞋,一路一字步走过来身子一走一跃,长卷发就随之飘动,似乎是一切上足了发条,动作大方潇洒,走到前台,目光回扫,扭腰送臀,那外衣就脱下来,露出里边一身米黄西式衣裙,两条腿笔直如锥。夜郎还没有见过颜铭在台上的形象,一时又惊又奇,将她与同台的模特一一比较了,只觉得她的体形、五官、气质、风度,样样高出一筹。满场的掌声就鼓起来,有人在喊:“三号!三号!”宽哥说:“应该给颜铭挂红被面的!”夜郎说:“时装表演不像我们戏班,哪里兴挂红被面?!”一曲终了,一曲又起,颜铭第二次出场,是穿一件白色拖地长裙的,换了服装,没了刚才的潇洒,却又见出另一种高贵来,场子里又是一阵欢呼声。接连出场五次,次次服装不一,风度各异,宽哥越来越欣赏不了服装,认为那样的衣服生活中谁能去穿?便说:“你说这里服装好还是人好?他们那么叫喊着,十个有八个怕不是来看服装而是看人的吧?”夜郎说:“颜铭可是人和服装都好!”宽哥说:“等表演完了,你去把她叫来。”夜郎已经不在座位上坐了,站着扬起脖子,一眼一眼往台上看。走过来的邹云说:“怎么样?叫你来你还不肯,这些姑娘漂亮吧?”夜郎说:“那个三号是我的一个朋友。”邹云叫道:“呀?夜郎,这可没看出,你土气人还能交上那么洋气的朋友?!”夜郎一脸得意,等表演结束了,却不敢去后面找颜铭,说:“我这么去,旁人会笑话吧?”宽哥说:“没出息!”夜郎才要走过去,主持人却在宣布:“现在,有一位尊贵的顾客愿出资两千元给三号颜小姐献上一个花篮!”便见两个女服务员笑吟吟将一只大花篮抬到场子中间,颜铭就在一片欢腾声中走出来,深深地鞠躬。她已新换了一身服装,上衣是紧身黑色长袖汗衫,下着软质喇叭形牛仔长裤,蹬一双白旅游鞋,身材修长,体形美好,连声说“谢谢”。主持人就说:“我们向颜小姐表示祝贺!现在,让我们认识认识愿出两千元花篮的尊贵的顾客宁洪祥先生!”话音未落,顾客席上站起一个黄胖子来。黄胖子一手还夹着香烟,一手拿着移动电话,给大家点头致意了,将香烟和移动电话交给了旁边一个人,款步走向场中,与颜铭握手,满场上又是一片欢呼声。黄胖子的腮帮很宽,从后身也能看得见,手扬着叫服务员:“给小姐来一杯人头马酒!”

夜郎站在那里,一时愣住,邹云说:“能出两千元买花篮,这在我们宾馆还是少见的。你这朋友了不得的,这么下去,钱来得像流水一样了。”夜郎问:“那胖子是干什么的,这般有钱?”邹云说:“开金矿的,吐口唾沫都漂油花的。你瞧见那手了没?三个金戒指,真正的纯金!可金子对他算什么,那戒指上讲究的是雕刻了一只金钱豹的,工艺的价值倒胜过戒指的金价!在我们宾馆包了一个月的房间了,我熟的,要不要认识认识?”夜郎还没有说认识或不认识,邹云已经走过去了,在和矿主说话,笑得嘎嘎嘎的颜铭却扭头看见了夜郎和宽哥,就跑过来说:“你们怎么来了?刚才就在这儿吗?”宽哥说:“颜铭,你是这个!”跷起了大拇指。颜铭倒羞怯了,说:“多亏我不知道你们在这儿,要不这步子都不知道怎么迈了!”夜郎说:“那个胖子你们认识?”颜铭说:“也才认识有钱人常在这场合捧场。没想今晚他倒肯捧我。”邹云就向这边招手,三个人走过去,一一介绍了,那胖子说:“噢,是颜小姐的朋友,坐吧。”掏送了名片。夜郎有名片,宽哥没有,夜郎回送一张,宁洪祥对戏班产生了兴趣。邹云说:“戏班好红火哩,我们平仄堡先前为狮子出过事,演过鬼戏后一切都安然了。前不久服装街失火的事你们怕都知道了,他们去演了两三天,听说现在生意十分的好,那里的一寸土都是百金哩!”宁洪祥说:“真看不出夜先生这么年轻,还能演了鬼戏?”邹云说:“夜郎是大能人,先前是祝一鹤看中的人,祝一鹤你知道吗?”宁洪祥说:“原秘书长是不是?我认得的,我办公司的时候还去找过他听说人病了?”夜郎说:“现在病情稳住了。”宁洪祥说:“那就好。我还要拜托你领我去见见他哩。常言说,交朋友看朋友的朋友,你能认识祝一鹤,又和在座的汪警察、颜小姐、邹小姐是哥儿姐儿的,就知道你不是一般人了!我也是个爱好朋友的人,你不拒绝咱们也做个朋友吧?”夜郎说:“宁先生太客气了,如果愿意交我这个穷朋友,我当然高兴啦!”宁洪祥说:“穷朋友?哈哈哈,我以前也是身无一文的穷光蛋嘛,现在是有些钱了,可钱是身外物,我看得淡!有什么困难,你给我说,上百上千万的拿不出,十万几十万的还是可以吧。”就提出是不是去下边餐厅吃点夜宵什么的?夜郎和宽哥忙说不用了。邹云也说:“我招待他们才吃过饭的。”手机就响了,宁洪祥对着手机说话,似乎是在训斥对方,两千元怎么拿得出手?只要保证手术做得好,主刀的医生和麻醉师每人五千元的红包。就说:“吃过饭了?邹小姐,那我就拜托你了,三天里你给我联系联系他们,看他们的空,我做东咱再聚一聚好不好?今晚我还得去医院,我堂弟在医院要动手术,我得先见见医生的。”当时起来告别,就匆匆走了。

夜郎和宽哥提出要送颜铭,颜铭说表演团还得集合,不必送了。夜郎和宽哥就出了平仄堡,宾馆门前的喷水池前立着一个女的,拿眼睛不停地瞟着他们,夜郎小声说:“那是个鸡!”宽哥说:“你怎么看得出?”夜郎说:“我能闻出气味的。你还讲究是警察哩!”宽哥就向那女的走去,夜郎拉住了,说:“瞧你这一身衣服,早把人家吓跑了!你要不信,你就待在这儿,瞧我过去问问。”夜郎就走过去,果然就和那女的咕咕叽叽说着什么。宽哥却耐不住了,喊着:“夜郎!夜郎!”也走过去,那女的一猫腰从一片停着的汽车夹缝里逃跑了。夜郎说:“她开价一千元的,说她绝对卫生,还从口袋拿了一瓶洁尔阴让我看的。”宽哥说:“年轻轻的,真不要脸!”夜郎说:“我正问她哩,是西郊工厂的,说企业要倒闭了,发不出工资……也怪可怜的……”宽哥说:“什么怪可怜的?古人讲贫穷志不移的,一穷就去为娼?!怎么不把她抓住,倒让她跑了!”夜郎说:“你真是个当警察的!要抓谁呀?现在该抓的人多着哩!”宽哥说:“夜郎,我可告诉你,你别在外边拈花惹草的,瞧你那个熟练劲儿,我当警察的还看不出来,你倒一看一个准!”夜郎笑道:“这你放心,我就是有那么个心,也还没那个钱哩!”说到钱,两人就议论起那个宁洪祥,宽哥是极看不上眼的,说:“国家现在到处都缺钱,钱全让这些个人得去了。他再请你,你还来吗?”夜郎说:“这些人的话说过就完了,真的还会请咱去?不管怎样,咱与他这么一见面,他就不会纠缠颜铭了。”

然而夜郎没有想到的,第二天,邹云就从平仄堡打来电话,宁洪祥要请夜郎带他去拜见祝一鹤。夜郎倒感动他还肯去看望祝老,便赶到约定的地点,宁洪祥已经和他的马崽提了大包小包的礼品在候着。到了祝家,祝一鹤是记不起了宁洪祥,宁洪祥如何自我介绍,祝老只是笑容可掬,夜郎觉得很尴尬了,陪客在厅里坐下,说:“他病成这样,人也显得瞎了,宁先生不要生气。”宁洪祥却掉了两滴泪下来,说道:“我哪里生气?只是伤心,祝老当年多英武的人物,病却害成了这样!”当下拿出一万元来说让给祝一鹤买营养品,阿蝉“啊”了一声,被夜郎瞪了,退到厨房去,夜郎就把钱塞到宁洪祥的手提箱里,说祝老本身工资高,就是祝老的钱不够花,也有他和颜铭的,怎么能收这一万元?宁洪祥说:“我真没想到祝老会病成这般模样,说心里话,这笔小钱原是想让祝老转给市政协的。你不会耻笑我吧?我不是政协委员,三年前我见祝老的时候,祝老曾提说要推荐我当政协委员的,但后来听说他日子也不好过,后来又听说他病了,也就没有来。这次来西京,路过市政协大院,我是瞧着政协那么大的单位,院门竟还是老式小门,就有了心思要资助资助的。现在祝老成了这样,这钱就让祝老花吧。”夜郎听了,越发对宁洪祥有了好感,但话里是有话的,便试探着说:“宁先生办实业倒关心政治,这样的人现在也不多哩……政协那边你还有没有可认识的人?”宁洪祥说:“我哪里能认识?现在国家财政紧张,各单位什么都有就是缺钱,我是想出些力却有力不知往哪儿使。祝老以前说推荐的话,是提到他一个同学在政协是个副主席的,可我没有见过。”夜郎说:“是那个司马靖副主席吧?”宁洪祥说:“你认识?”夜郎说:“以前祝老带我去过他那儿,祝老病后,他也偶尔过来看看。你要认识他,我可以领了你去,这钱就不必给祝老,资助一下市政协,也算办一件正经事。”宁洪祥说:“夜先生到底是经见大世面的人,比我久在山野之地的人强多了。可我不是政协委员,政协能收这笔钱吗?”夜郎说:“有人给钱他还不要吗?政协要名正言顺,可以吸收你当委员嘛!什么人都是委员,像你这样有贡献的人怎么不能当个委员?”就拿眼睛看宁洪祥,心里知道了他的全部动机了。宁洪祥说:“你说能行,我就有胆了!夜先生真是豪气朋友你如果有空,能不能引见引见?”夜郎说:“行的。”宁洪祥先谢声不迭,然后一定要和夜郎去饭店吃饭。

到了一家生猛海鲜餐馆,夜郎担心戏班南丁山等他心急,要打个电话,宁洪祥就拿了手机给夜郎。打完电话,宁洪祥说:“你好像没有个传呼机?”夜郎不好意思笑道:“还没有,其实也用不着的,我又不做生意,也不炒股票。”宁洪祥说:“到底方便呣,不做生意不炒股票还总得与情人相好的联系呀!”夜郎说:“我倒没那个福分!”宁洪祥却对马崽说:“你把你身上的传呼机摘下给夜先生,回去我再配你。夜先生,这机子旧是旧些,你先用着,费用是交过两年的,等过一段了我给你配个手机。这你一定要收下,再推辞就是瞧不起我这生意人了!”夜郎还要推辞,但已经闹得脸上都下不来,只好收了,那马崽也抄了台号和机号给夜郎,且帮了夜郎把机子别在裤带上。

吃罢饭,宁洪祥却还在问:“政协能收这钱吗?”神色有些紧张,就又买了一瓶酒,并让餐馆杀了一条蛇取下苦胆掺在酒里,喝了,两人才去见司马靖副主席。但是,连夜郎也未曾料到,见到司马靖后,一万元收得十分干脆,并蛮有兴趣地询问起宁洪祥的情况。宁洪祥似乎早有准备,从手提包里拿了一沓材料就双手呈上。夜郎避嫌,先退出来在政协大门外的一家茶铺子里和马崽吃茶。等了半天,宁洪祥满面红光地出来,直喊着马崽去买几条香烟去,马崽就在商店里抱了五条“红塔山”,宁洪祥说:“怎么没买个塑料袋儿提着?等会儿让夜先生带去抽。”头弯过来说:“我该谢谢你哩,司马副主席当了我的面便给有关部门打了电话,让推荐增补我当委员的。”夜郎心下发笑,却说:“其实呀,当个政协委员对谁也起不了什么作用的。”宁洪祥说:“对别人没作用,对我们这些人意义就不一样了!”夜郎心想:现在真是有钱买得鬼推磨的,这宁洪祥也不知有多少钱的,既然能出钱买得个政协委员,何不让他资助资助戏班?于是就说:“宁先生真是福贵之人,现在又将要是政协委员,这事如果要贺一贺,我们戏班可要去热闹呀!”宁洪祥说:“我正要这么对你说的,戏班真能去我那儿演上五天,我姓宁的包你们吃的喝的和来回路费,再给戏班八万元吧。”夜郎心下高兴,却思谋道:他花钱这般手大,何不多宰他一刀?就说:“八万元嘛这要给班主好好说的。在本市里演一场也六七千元的,何况那只演折子戏,而去矿区那么远的,演五天五夜,怕班主嫌划不着的。”宁洪祥说:“十万怎么样?我三个矿洞,日进万元的,就十万吧!”夜郎说:“是这样,你在平仄堡等我的消息吧。”当下说定,两人分手,夜郎就赶回戏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