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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空2

给药铺人发火

马副镇长的老婆每年有几次要来镇政府大院住几天,她很会伺候马副镇长,和大院里的职工也熟了。这回带了小孙女,还带了自己在乡下炒好的蚕蛹,就喊着带灯和竹子去吃。竹子爱吃蚕蛹,吃得嘴角往下流油,带灯却嫌太油,不吃蚕蛹了却要咬那小孙女的胖胳膊,舌齿是轻轻地含着肉,浑身却夸张地在用力,恨不得真要吃进肚里。马副镇长老婆就说:带灯主任你的娃娃多大啦?带灯说:我没娃娃。马副镇长老婆说:你没有娃娃?年纪不小了,咋能不要个娃娃?!你是怀不上吗?婶给你个偏方,灵验得很,我这孙女就是三年没怀上,吃了几服药就一下子有了!带灯说:我还想耍几年了再说。马副镇长老婆说:还再耍几年?人是在啥时候就得干啥事的,不敢再耽搁了。你婆婆她也不急?!马副镇长就说:你给娃娃梳头去!把小孙女塞给了老婆,带灯有些不自在,却还说:娃娃这拳头多软和,握着了像握棉花蛋,越握越小。马副镇长老婆就给孙女梳头,一边往头发上唾唾沫一边梳,就发现了头发里有了虱虮子,取了药粉抹,孙女不情愿,杀猪般地叫。马副镇长老婆说:你不抹,虱子把你咬死去!马副镇长说:要抹到里屋去抹。竹子悄声给带灯说:头发里也有虱子吗?!也不再吃蚕蛹。门外有人喊:带灯主任,带灯主任!带灯说:哦,送药的来了。趁势出来,竹子也跟着出来。

药铺的经理送来了药,收了款,还说了一阵带灯长得好看的话,又关心地问竹子的婚姻,说她已打听过了竹子还没结婚,她就谋划着怎样能嫁到樱镇来。竹子说:嫁到樱镇让虱咬呀?!经理说:咱物色个富裕家,衣服多,常换洗,哪有多少虱子!竹子说:那你物色个啥样的?经理说:东街村元家老五不错,带灯主任有摩托,人家元老五也骑摩托。带灯说:去去去,你再寻不下人啦,寻个半截子?!

经理一走,两个人咯咯咯笑了半天。带灯说:元家兄弟,四个人高马大的,老五咋就那么矮?竹子说:矮是矮,那家伙手脚利索,凶起来像狗一样,眼睛都是红的。她怎么能想到把他物色给我,我就恁差吗?自个拿了镜子照,说:长得蛮不错么,如果再白一点,就是个小带灯么!带灯却突然骂了一声:这他妈的!

带灯骂了粗话,倒把竹子吓了一跳。原来带灯解开了药包,发现药中没有人参,顿时生气。带灯说:我常到药铺去的,见面看得眼珠子都花,她竟然欺诈我?!

当即和竹子去了中药铺,那经理还在结账,噼里啪啦拨算盘,见带灯进来神情异样,说:哎呀,带灯主任你咋啦?带灯把药包往柜台一摊,说:你看看,是我不认识红人参还是你压根儿就没给抓?!经理看了药,说:对着哩呀!带灯说:对个屁,红人参呢,参呢?!经理说:带灯主任,现在的季节红人参以切成片好。从柜台下取来红人参让带灯看,再把药包里的红人参片剔出来让带灯看。带灯不言语了,停了半会儿,说:这就好,我也不想失去你这个人。

把药重新包好,直接还去邮局寄了。回来的路上,竹子说:呀,你刚才凶得很!带灯说:是急躁了。我凶起来样子可怕?竹子说:可怕。带灯说:那你没见过我温柔。竹子说:对我姐夫温柔?带灯说:不让你提他,你偏提他!竹子说:那对谁,莫非还有人?带灯却狠狠地盯着竹子。竹子其实最害怕带灯这样盯她,赶紧说:姐,啊姐。带灯说:叫主任!

李存存的婆婆喝了剩下的那服中药

杨二猫来给带灯汇报:他是每天坐在门口往河对岸的路上看的,但他没有看到王后生去东岔沟。没有看到王后生去东岔沟村,他害怕没完成任务,还到镇街的老街去问王后生,王后生说他最近病了。王后生病了没有去东岔沟村,因此这不是他的错。杨二猫汇报完了,就交给了带灯一张照片。带灯说:不是你的错。却看着照片说:这怎么用,像个逃犯似的。杨二猫说:照相的说我底版不好。要再照就得掏两次钱。带灯就领了杨二猫去找马四。

马四是镇中街村马平川的儿子,马平川当年去市里拾荒,投奔的市南郊的本县帮。拾荒了三个月,挣了四千多元,却被一块儿拾荒的牛传魁偷了个净光,讨饭回来后不久就病死了。马平川死时担心就是马四,这马四比他还老实,人又柔弱,细胳膊细腿的,谁要欺负,都会捏小鸡似的能捏死。但马四人灵醒,喜欢照相,就在镇街上开了个照相馆。说是照相馆,实际上就是在米线店门口摆了个桌子,为人照张相,收个小零钱罢了。带灯和二猫再去找,那桌子却收了,米线店的人说马四的老姨病了,被李存存喊去背老姨上卫生院了。带灯和李存存是老伙计,带灯还是第一次听说马四把李存存的婆婆叫老姨儿,带灯说:哦,这镇街上的人拐弯抹角的咋都沾亲带故?

李存存的婆婆今年是七十多岁的人,前不久带灯在镇街上碰着,老婆婆拉住她,让她到她的姐姐家去主持个公道。带灯问:你还有个姐姐?老婆婆说:就是马连翘的婆婆。马连翘的婆婆跟着她的大儿子过活,生了病,大儿子两口却不给治疗。带灯去了,发现马连翘的婆婆是后脖上长了个东西,人高烧着已经几天不吃不喝了。带灯责问为什么不给老人看医生,那大儿媳说:这不用去花钱了。带灯说:不给看医生这不是等着让人死吗?大儿媳说:谁到最后不是有个病才死的,都不得病,那人咋死呀?!带灯非常生气,硬逼着大儿媳去卫生院叫医生,医生来检查了说是疖子化脓了,打几天消炎针就能好的。果然打了五天针人好了。而现在,李存存婆婆的姐姐病好了,李存存的婆婆却病倒了,带灯顺脚就去卫生院要看看她。

带灯刚到卫生院,李存存瞧见了就先迎出来。带灯问老人啥病?李存存把带灯拉到一旁,说:咱说低点,她耳朵灵哩,甭让听到。原来给马连翘的婆婆治好病后,李存存回来自己就病了,头疼恶心,去广仁堂抓了三服中药,熬的喝了两服,病基本好了,就没再喝第三服。她婆婆看到还剩了一服,扔了可惜,自己就把中药熬着喝了,没想上吐下泻,气又堵得出不来,差点送了命。带灯听了,又气又笑,说:她以为这是剩饭剩菜呀?!李存存又说:说低点。老人一辈子细法惯了,见不得什么东西糟蹋么。你进去,啥话都不提,问候问候就是。带灯就进了病房,说:阿姨,生病啦?老婆婆说:着凉啦,后跑哩。带灯说:吃些药歇几天就没事了。老婆婆说:不吃药,药有三分毒哩,吃些面糊糊就好了。带灯说:对,吃些面糊糊。便把马四叫去了给杨二猫重新照相。

昆虫才是最凶残的

竹子把综治办电视机拿去镇街修好后,回来没见到带灯,也没见到白毛狗,就坐在门口,看那几棵指甲花苗。看着看着,人有些迷糊,便感觉那花在开了,米粒一般的小骨朵,哗啦就爆绽了,先还像小孩子噘起了胖乎乎的嘴唇,后来就完全是蝴蝶翩翩在枝头。这时候,她听到了细碎的嗡嗡声,以为院外巷头的谁家又在纺线,一只虫子却掠着自己的鬓发飞过院墙,往隔壁派出所的院子去了。这虫子长得像蜂,但比蜂的身子长,也比蜂的爪子多,而且飞起来可以端直直地往上飞。竹子就想到了直升机,说:你能得很!过了一会儿,细碎的嗡嗡声又响了,那只蜂又飞了来,不久再飞了去,忙忙碌碌。竹子就不愿再理会它,她要换一个姿势,靠着门框打盹呀。可就在刚刚挪了一下身子,墙根下,一只瓢虫进入了她的视线,瓢虫不是七星瓢虫,没有红色的和黑色的小圆点,但十分美丽。小瓢虫是在用露水洗脸吧,似乎很兴奋地张着小翅,却没有起飞。而一只长身多足的虫子就悄声地爬过来了。竹子是讨厌着也害怕着长着多足或多毛的爬虫的。可这只虫子已经爬到了瓢虫的身后,瓢虫竟然浑然不知。竹子还在作想,多足的虫子一定要给小瓢虫一个惊吓的,她也常如此给带灯恶作剧的。但竹子在眨眼瞬间,那多足虫子一下子扑过去把瓢虫抱住了,于是她看到多足虫子并不是向瓢虫亲热,瓢虫在剧烈地反抗,多足虫越抱越紧,同时发出咝咝的声音。它们就在地上翻滚,像一颗小球球,瓢虫的一扇小翅就脱落了,还有长足虫的两条足。后来瓢虫翻出了腹部,翻出了腹部再难以翻过去,腹部是粉红色的软肉,而多足虫突然伸出了一根针一样的管子,还没分清这管子是多足虫的嘴巴在拉长了,还是在它的尾部本来就长着这东西,管子便插进了瓢虫的腹部,瓢虫不动了。管子静静地插着并不急抽走,好像在吸吮,这如同人用塑料管儿吸瓶子里的酸梅汤,常常就吸噎住了,多足虫抖动了几下,然后要离去的时候,并没有把瓢虫翻过身去,瓢虫仍仰面朝上,四肢僵硬奓着,死相难看。竹子以前看到过在院墙根有着死去的瓢虫,也曾捡过,捡起来都是空壳子,手一拈就成粉末了,原来它们就是被多足虫吸食空了的。正要拿树棍儿去戳那长足虫,又有了细碎的嗡嗡声,那只蜂再次从院墙头飞来,钻进一棵指甲花苗下去了。钻到指甲花苗下干什么,竹子低头一看,这才发现那里躺着了一条小青虫,小青虫颜色还青翠鲜嫩,却仅个身子。竹子以为那是条死青虫了,没想蜂一趴在了它的身上,它又扭动了,还活着。便见那蜂在小青虫身上来回移动,恐怖的是它不是在抚摩,而用前边举起的长爪如刀锯一样在割肉,很快就割下了一点,叼着端直直地起飞,到了院墙头上,一拐,飘然而去了隔壁院子不见了。小青虫又扭曲了一下,彻底不动了,半个身子往外淌血,小青虫的血是青色的。竹子一直在看着,看得心里发紧,额头上都沁出了汗,想:它们并不是狮子老虎呀,小小的昆虫竟然这么凶残?!却又觉得这不可能吧,太不真实呀,蚰蜒怎么有针一样的管子就吸食了瓢虫呢,蜂怎么前爪如刀锯一样能切割呢,自己又怎么会目睹着而没去及时制止呢?竹子恍惚里觉得她是在做梦了,甚至觉得她还在梦里指责自己:这是梦,不做这样的梦了!最后,她就靠在综治办的门框上,真的睡着了。

一院子的上访者

早晨,马副镇长开会,非常严肃地让大家看大门口的对联。他说他之所以写这副对联,一是接到了镇长的电话,要他汇报这一段镇政府的工作,镇长就说了同样意思的话。二是大家闲散好多天了,应该收心,尽快进入工作状态。马副镇长就布置任务,要求各部门人员都去各村寨普查村办公室的电话,没电话的立即督促安装电话,有电话的一定派人负责接听电话,因为镇长说他给一些村寨打电话根本打不通,更重要的是县上对樱镇的工作已经有了偏见,很可能县有关领导和部门会给一些村寨打电话搞突然检查。

会议正开着,院子里吵吵闹闹,马副镇长隔窗一看,说:门房咋搞的,让这么多人进来,镇政府大院里逢集过会啦?许老汉变脸失色进来,说来的都是要上访,他把大门开了个缝,他们就全挤进来了,还抬起脚让马副镇长看,脚上的鞋被踩扯了。侯干事赶紧拉了许老汉出去把院子里的人往出撵,双方就吵起来。马副镇长眉头上像挽了一堆绳,对带灯说:都是你的人,你去处理。

带灯端着水杯出来看了,多是些老访户。那个张正民,七十二岁的人了,九十年代初入赘到岳家沟村,九七年离婚后买本村半坡上一孔窑。买窑时九十元,卖去为了显派,说窑顶上那棵柏树长大了能值几十元,就搭送了。但不久邻居岳中胜把那棵柏树砍了,从此引起纠纷。带灯去丈量,柏树确实不在张正民的宅基内,但他说尺子是十一米算了十米,树属于他。他重新找了尺子量,也量不到,却仍上访要求严惩岳中胜。经县镇两级终结都不行。没办法,镇上把那里的地方都给他。还有一家姓严的,为核桃树而来。当年分坡林时小核桃树和大核桃树相近就没算产,现在小核桃树大了,坡地去家说当时没算产的树应归他,两家就起了争端。带灯一年处理了几次,是谁闹得狠了给谁,也曾说一家打一年核桃,也曾说一年两家打下核桃了平分,都不行。姓严的有些神经病,去县上闹,扬言要杀人,坡地主家也不敢争了,但镇政府为给姓严的去市里鉴定神经病就花费了五千元。还有一个叫李志云的,二七年全县发生特大洪灾,他家倒了个堆积杂物的小房,因不是主体房,根据县上文件规定不在补贴之列,他就一直上告。综治办曾去拍照片,找群众证言,光回质材料打印就不下五百元。他有个儿子在省城打工,不时去省信访局登记。带灯给过他们面粉和被褥,还办了低保,该享用的享用了,该告还告。

除了张正民、严当初、李志云外,还有四五个新访户,而且老访户新访户来的都不是一个人,有父子的有夫妇的,镇街上一些闲散人也跑来看热闹。带灯一下子头大了,站在台阶上喝杯子里的茶水,茶水还烫,她吹一下茶末喝一口,吹一下茶末再喝一口,慢慢稳了情绪,突然将茶杯在窗台上一蹾,厉声吓唬着谁也不许吵嚷,凡是来镇上访的每户只准一人到综治办门口的台阶上去坐,别的家属和起哄看热闹的就赶紧离开镇政府大院,否则就让派出所的人来处理。白毛狗一直没有叫,这阵从人群里钻出来就站在了带灯身边,吼了三声汪汪汪,又吼了三声汪汪汪。侯干事、竹子还有许老汉把人往院门外推,推不动的,侯干事喊白仁宝,白仁宝拿了个照相机拍照。好多人害怕被拍照,就出了院子,院门哐啷关了,许老汉加了一道横杠。那些上访的代表坐到综治办门外台阶上,说:你照吧,就这张脸,县公安局桌子上早都有了这张脸。

带灯坐在了综治办的房子里了,开始叫上访者的名字,叫到谁,谁进来。她首先没叫张正民,叫的是姓严的。姓严的来了夫妇俩,丈夫口笨,被撵出了大院,媳妇一脸土色,叫到她,她把头发故意弄乱。张正民说:我排在前面,怎么先叫她?带灯没理。严家的媳妇就进来,带灯说:把你头发束起来!那女人说:我头发就没束过。带灯说:你到我这儿了就得束头发!那女人就束头发,头发挽了一堆盘在头顶。竹子从门口的扫帚上折个棍儿,那女人就插在发卷里,说:我这是去吃宴席呀?!带灯说:你就是上杀场你也是女人!就问:你啥事?那女人说:还是核桃树的事。带灯说:坡主家都不争了,你还来闹什么?那女人说:本来就归我家的他争什么?他现在不争了,秋里结了核桃他还争不争?今年不争了明年还争不争?他死了他儿子还争不争?镇政府得给我出个文件,得镇长和你按个指印,盖上个红椭椭公章。带灯说:你不简单么,考虑得这么长远?!那女人说:我男人脑子有病,我得撑家。带灯说:你以为你真能撑了家?我们已经研究了,这树核桃价三百元,由镇政府来出,两家谁要了树就不得拿钱,谁拿了钱就不得要树。你要树行呀,镇政府可以出个文件,镇长在外开会,回来了就给你办。顺你心愿了吧?那女人说:三百元,镇政府出?!他为什么就得三百元?带灯说:那你得三百元,树归人家?那女人说:凭什么把树归他?树是我家的!带灯说:树现在就归你么。那女人说:那三百元呢?带灯说:三百元与你没关系。那女人说:咋能与我没关系?没有树就牵涉不出三百元,三百元怎么与我没关系?没有妈哪有娃,娃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让我男人来!当初,当初,你让人家欺负我啊!严当初在院外使劲敲门,但他进不来。带灯说:你不是能撑家吗?那女人说:我就能撑家!带灯说:就这样了,你回去吧。那女人说:我口渴。带灯让竹子领人去门房喝水去,并喊:张正民!

张正民进来,挖了一把鼻涕,瞅着桌子腿和墙楞角,带灯说:甭胡抹呀!张正民把鼻涕抹在鞋底下,脚就在地上蹭。带灯说:你是不是上访有了瘾,问题都终结了还来干什么?张正民说:让我抽锅烟。带灯说:是纸烟了你抽是烟锅了我嫌呛,不能抽。张正民说:我哪儿有钱买纸烟?把掏出的烟锅又装到口袋,说:地方是归我了,我来要办个土地证。带灯说:行呀,给你办土地证。张正民说:你真的给办土地证?带灯说:我代表的是镇政府,我哄你?张正民说:我要给你放一串鞭炮。带灯说:你省着吧,还能在镇街上下一次馆子!张正民说:那几时办?带灯说:半个月后来拿证。张正民却拍自己脸,说:这不是做梦吧,政府今日这干脆的?!带灯说:羊都给你了还在乎缰绳?

张正民的问题三棰两梆子就处理了,张正民感到意外,台阶上坐的李志云也感到意外,拉着出来的张正民问情况,用力过大,竟把张正民从台阶上拉得跌了下来,半天才爬起身。竹子说:老胳膊老腿折了你李志云负责呀!竹子进了办公室,低声给带灯说:你答应给办土地证啦?带灯说:那么大岁数了,又孤鳏一人的,反正死后土地是国家的。竹子说:我只巴望他快死!带灯说:甭胡说。李志云已经进了办公室。

李志云说:你们骂我死?带灯说:谁骂你死?倒是你快把我们烦死了!李志云说:你给我把事一办,不就不烦了!带灯说:我还没去找你哩,你倒先来找我了!李志云说:你找我?是不是我儿子成功呀?我估计我儿子会成功,就等着你们来给我解决事,但等不及你们么,我只好来了。带灯说:给你发了面粉和被褥,又按深山独居户移民搬迁给了你低保补贴,你还让你儿子去省信访局告?!我告诉你,省信访局把材料已转到镇上,处理还得镇上处理,树梢子摇得再欢,树根不动弹,摇也是白摇。李志云说:不会白摇,我知道你们不怕我们老百姓就怕管你们的领导。带灯一下子被噎住了,伸手去拿茶杯,才记得茶杯还在会议室的外窗台上。她说:李志云你上访上得蛮有了经验么,你说得对,拿了拳头往我们软肋上戳。李志云说:我儿子在外边见过世面,他认为处理得还不公平,他要告村干部领救灾款时什么房子都算,给受灾户发救济款了却为啥把我家的房子不算数?村干部连我那样的房子都没有,他又为啥给他补了三间的房钱?带灯说:这话我给你说过一百遍了,你的房子不符合文件规定,所以不能算,村干部胡作非为我们不是已经处分过了吗?李志云说:村干部为什么敢胡作非为?镇政府为什么要让这样的人当村干部?别的村有没有类似情况?我和我儿子如果不上访,你们会不会就不处分村干部?村干部的黑后台是谁?带灯说:你“文革”中参加过造反派?李志云说:参加过,没当头儿,不是被清理过的三种人。带灯说:你应该当头儿,口才好啊!李志云说:不是口才好,是我和我儿子占住了理!带灯说:你们父子能行,能行得很,可一切都要有证据!今天来人多,我没时间和你在这里辩论。李志云说:你辩不过我。带灯说:是辩不过你。我给你说的是,镇书记已交代了我们,让你把你儿子叫回来,镇政府要好好和他谈谈。李志云说:我就是来给你们说这事的,我儿子捎回话了,镇政府再不解决他就网上发布消息呀。我不晓得啥是网,我儿子知道,他说一上网,樱镇政府就臭了,有人会丢乌纱帽呀!他说镇政府要和他谈话,这可以,但先付五千元。带灯说:你们是不是觉得政府是唐僧肉?李志云说:这话我没说。带灯说:好话说尽了你不听,那我就给你句截快话,想要五千元,没门!如果把上访当作发财的途径,那你们就上访吧,上访到中央都行!李志云说:你是个小兵蛋子,你不怕撸你的官,镇书记镇长却怕丢了位子!带灯说:那你寻书记镇长去!站起来,不接待了。

李志云哐地摔了门,冲到院子里大喊大叫:书记呢,镇长呢,叫个小兵蛋子来支应我?你们躲啥哩,为啥就不出来!

侯干事拦住李志云,说:你吼啥?书记到省上去了,镇长在县上开会,你吼是吃多啦?李志云说:我两天都没吃饭哩!书记镇长不在,副镇长呢?马副镇长!马副镇长!就梗着头往马副镇长办公室来。侯干事踢过来一脚,骂道:你给我滚出去!李志云就倒地上装死。

李志云一装死,镇政府的职工都不去拉,也都不理,各自回到办公室去关了门,或把办公室门锁了要去下乡。竹子碎步到了综治办,带灯还在办公室,已不再接待别的上访者,让明日再来,自己倒拿了指甲刀剪指甲。竹子说:姐呀不生气。带灯说:要气多少年前早气死了。还在剪指甲。竹子说:马副镇长让你去他办公室。带灯说:他是领导不出面,还叫我干啥?但还是去了马副镇长办公室。

马副镇长的老婆紧张得脸色煞白,给带灯说:你想办法把他支走么。带灯说:他要找马副镇长,马副镇长不出面他恐怕不会走。马副镇长说:副职能担了正职的责任?!你把我办公室门锁了,就说我已经出去了。

带灯把马副镇长办公室的门锁了,过来,李志云还装死在地上。带灯说:你还是活过来好。李志云睁开眼,说:他姓马的不见我,我就不活。带灯说:马副镇长已下乡去了,你就慢慢躺在这里死吧。李志云爬起来去马副镇长办公室,这回侯干事没拦他,竹子也没拦他。他看到了马副镇长办公室门上挂着锁,抬脚踹上了个脚印子。待到侯干事一声吼,才猴一般向大门外跑去了。

抱住树哭泣

接下来的两天,带灯和竹子又接待了几个上访者后就去了北沟几个村寨检查村办公室电话的事。北沟几个村寨的办公室都装有电话,只是公章由村支书或村长平日揣在身上,办公室的门常锁着,有电话了也没人接。带灯一再强调要有人接电话,如果村干部太忙,把电话可以移到某个有老人的家里,一旦来电话,就让老人及时去喊。但好几个村长都是直接把电话安装在了他们家里,带灯也没多说什么。事情落实完后,带灯和竹子并没有立即返回镇政府,而是到了山坡顶上,想看看坡顶上的古堡。北沟一带的山坡顶上,有着许多清末民初逃兵荒和土匪的堡子,这些堡子现在都颓败不堪,房舍彻底是没有了,墙垣倒坍,到处的乱石和蒿草,乱石上苔藓发白发黑,蒿草在风里摇曳,发着铜的颤响。而一些小黄花却开了,这儿一朵那儿一簇,特别刺眼。带灯一边走着,一边摘小黄花,先还是插到自己头上也插在竹子头上,后来突然情绪低落,一句话也懒得说了。这种情况以前是没有的,她一上山坡总是风风火火地走,洒一路的欢歌与得意。而且,在花都盛开的时候,她天黑赶回去,总怀抱各种各样的花,感觉是把春天带回了家。第二天早上起来就遭到丈夫的埋怨,嫌她带了花,她说谁知道呀,丈夫说掉一路的花瓣到门口。但现在她一点冲动都没有了,闷闷不乐地走到三棵树下,她说:这累的,得歇歇。就坐下来歇了。三棵树都是有年纪的树,又黑又硬,像是长出来的石头,还没长出叶子,而芽子已经暴得累累皆是。带灯抱着树,树身上的一枚硬刺刺到了手,也刺到了她心中最软柔的东西了,竟然轻轻哭泣起来。竹子莫名其妙,说:姐,啊姐,你是身上来了吗?竹子知道带灯每每在经期的时候,肚子要疼,脾气也变了。但带灯说:我想给树哭泣。竹子说:给树哭泣?带灯说:冬天不是树叶不发,是天不由得夏天不是树叶要绿,是身不由己。竹子说:多好的句子!是哪个诗书上的还是你自己的?带灯却起身往古堡后边走,好像是若无其事地闲转,再没有回答竹子,意识里却觉得自己要到古堡后边的石梁上晒太阳,晒太阳了就把暗影洒给山,在山褶里躺下了,为了避风。

突然的电话

从山坡顶上下来,突然接到了马副镇长的电话。

马副镇长是极少给带灯电话的,突然来了电话,而且早晨还和马副镇长在大院里说过一阵话,肯定会有什么紧急事了。果然,马副镇长在电话里说:带灯主任,带灯主任!带灯说:什么主任呀?!我是带灯,有啥指示吗?马副镇长说:说话方便不?带灯说:方便,你说。马副镇长首先说有一件极其重要的通知,但他只是个传话筒,因为镇长给了他电话,让他一定通知到带灯,所以他才打这个电话。带灯在第一时间里有些不高兴:镇长为什么不直接给她电话,是故意要显示事情的重要而让坐镇的马副镇长知道,还是原本镇长交付给马副镇长的事,他马副镇长又借镇长的名来转嫁于她?

马副镇长说:你听明白了吗?带灯说:我在北沟呀。马副镇长说:在哪儿无所谓。带灯说:恁神秘的?!马副镇长说:你知道莫转莲吗,莫转莲的事你应该知道。

莫转莲是石门村的妇女,带灯总觉得她是个糊涂蛋。七年前,石门村修自来水时,她说她家不掏钱不出工也不吃自来水。四年后,她看见别人家吃用水特别方便,就又想接,村里人当然不让接,说要接就得交四百元。她家私自接上水管,又被村人割断了,她就开始到镇政府告状。那时带灯还不在综治办,马副镇长和白仁宝带着她去石门村说合,全村人一哇声反对。莫转莲天天去村长家闹,露明坐在村长家门口,村长媳妇说:你这么早来倒尿盆子呀?!莫转莲竟然就把村长的尿盆子端去厕所倒了。扰得村长没办法,村长气得踹了一脚,她说把她下身踹了,时常出血,就四处上访。上一任镇书记因急着要上调,就到石门村压村委会让接水。但是,莫转莲也尝到上访甜头,大小事都到镇政府上访。带灯接手综治办后,莫转莲的儿子打了村里一老汉,没想那老汉更是难缠鬼,经赔偿后这老汉已照常在家干活,而一遇到村里有红白事和来了镇政府的人,总用很大的红带子攀了胳膊诉骂。莫转莲受不了,说她儿子二十六了急着找媳妇,被这样坏名声,又来上访,问:咋办?带灯说:我有啥办法?她说:我儿子找不下媳妇我就寻政府!

带灯问马副镇长:莫转莲是不是又为她儿子名声的事?马副镇长说:那不算事,屁事!你知道她到县委门口上访吗?带灯说:王随风是我从医院领回来的,没听说莫转莲也去了县上。马副镇长说:不是最近,是过去。带灯说:过去上访的多了。马副镇长说:你们综治办预判性不强,致使王随风在县上开会期间喝药,影响了樱镇的形象……带灯说:王随风是遗留问题,怎么就全是综治办责任?综治办总不能给每个上访人身上装个窃听器,就知道其动向了?!马副镇长说:好,好,不说这些了,镇长在县上竭力挽回不良影响,他专门汇报了你们综治办结案率息诉率最高,特别提说了莫转莲。最近县上两三天之内搞信访暗查,镇长就交代,如有人打电话给你,你要说你是莫转莲。带灯说:什么,让我说我是莫转莲?马副镇长说:镇长给上边提供了莫转莲的电话是你的电话,你就是莫转莲。带灯生气了,说:我是带灯!

带灯一发火,马副镇长不说话了,但支吾了一会儿,又说:你不替了莫转莲,谁还能替莫转莲呢?为了樱镇啊带灯,你说呢?竹子一直在听着他们打电话,见带灯火气上来,忙给带灯又打手势,又递眼色,带灯嘘了一口气,说:要我是莫转莲,那我这个莫转莲说什么?马副镇长说:带灯到底是主任,觉悟高!你就说你反映的吃水问题和退耕还林款的问题都给解决了。开春时镇政府还给送了一万元。带灯说:一万元?为啥给一万元?马副镇长说:这我不知道,镇长交代你只说开春后给了一万元。带灯说:……马副镇长说:切记!带灯说:记了。马副镇长说:你再说一遍。带灯说:我连这几句话都记不住吗?!马副镇长说:千万不敢穿帮!带灯咔地把手机关了。

观蚁

带灯关了手机,竟然两天再没开,在台阶上坐的时候,就看台阶根的蚂蚁窝,台阶根的石头缝里有几个蚂蚁窝,蚂蚁总是匆匆忙忙出来,出来都运着土,进去都叼着米粒、馍屑、草籽或高高地举着一些草叶。蚂蚁和人一样为了生计在劳作着,但带灯不明白的是这些蚂蚁窝前常常就一层死去的蚂蚁,是这个蚂蚁窝的蚂蚁抵抗了另一个蚂蚁窝来的入侵者吗,还是同一个蚂蚁窝里的蚁窝内讧了,争斗得你死我活?

马副镇长说:带灯,你干啥哩?带灯说:看蚂蚁哩。马副镇长说:看蚂蚁?看蚂蚁能看一个上午?!带灯说:嗯,看了一上午。马副镇长说:别把你也看成了蚂蚁!没来电话吗?带灯说:没有。马副镇长说:上边的领导真是要命,要暗查就赶快暗查么,这么熬着咱?!

陈大夫买了张膏药儿媳的全部菠菜

这两天里是清静了,却有消息说元黑眼已经用推土机在河滩里推便道,那些被刨出来一片一片的地就都种不成了。这事元黑眼做得强横,但刨出来的地也是在河滩里白刨出来的,被毁了法律上也无法保护,那些刨地的人虽然骂元黑眼,而推土机过来了,元黑眼说沙厂是为大工厂筹建的,他们也就忍气吞声了,相互安慰:这全当是找了个女人没领结婚证么,女人要走就走吧。

带灯要去河堤上看看,那树下的长白石上是否还能安静读书,刚一到老街外的土路上,陈大夫却背了一大篓的菠菜过来。问陈大夫怎么背这么多的菠菜?陈大夫说张膏药儿媳有三块地,一块栽的茄子苗和西红柿苗全拔掉扔了,而两块种的菠菜他买的。带灯先还称赞陈大夫心肠好,为张膏药儿媳能赚几个钱,后觉得不对,河滩里种菜的那么多,陈大夫偏买张膏药儿媳的,他一个人能吃多少菜呢?带灯就看着陈大夫笑,陈大夫就不自然了,甚至脸还红,说:你还理我呀?带灯说:为啥不理你,你是坏人啦?陈大夫说:你那天凶得很。带灯说:哈,我早忘了,你还记着?陈大夫说:那你换手机了也不告诉我。带灯说:没呀。陈大夫说:那为啥打不通?带灯说:我关机着。就掏出手机,当着陈大夫的面打开。

没想刚一开机,有电话就打进来,显示着镇长的电话号码,带灯嘘了一下,说:镇长的。

镇长在问带灯的手机怎么打不通,带灯说通着呀,你不是打着吗?镇长说昨晚就没打通,带灯说那在充电了,说着还给陈大夫挤挤眼,显得很得意。镇长就问真的是马副镇长说的没接到上访暗查电话吗?带灯说:没接到,这下你放心了吧?镇长说:没接到这事情就坏了,为了扳正樱镇的形象,我好说歹说地让人家暗访的。带灯说:暗访就暗访吧,亏你这馊主意,让我顶包?镇长说:咱俩关系近么。带灯说:关系近为什么不直接给我打电话,偏让马副镇长通知?镇长说:这你还醒不开?直接给你说了,干了工作谁知道?!带灯说:弱智!镇长说:马副镇长弱智?!他怎么给你通知的?带灯说:你弱智!为了镇政府工作为了你,我可以给你采购行贿的土特产,也可以代过受罚,但我怎么能替镇政府替你说谎呢?你就这样让我做人呀?你不顾及我了,而你就不怕这种办法穿帮了也会影响到你的严重后果吗?!

给镇长打完了电话,带灯一抬头,陈大夫一直站着在听他们的电话,她说:你咋还没走?陈大夫说:我只说你对我凶,对领导也凶么!带灯说:我管是谁,我只想让我接触到的人不变得那么坏。陈大夫说:你能吗?带灯愣了一下,说:我在做。陈大夫就笑,笑得有些坏。带灯就说:买这么多的菠菜,你是牛吗?别牛把菠菜吃了连人也都吃了。陈大夫说:这,这是啥意思?带灯说:张膏药儿媳现在日子艰难,你要再给她门前惹是非,你就是坏人!陈大夫的跛腿闪了一下,险些跌倒。

但是,带灯没去了河堤,陈大夫竟然背着背篓一直跟她到了镇政府,把菠菜全部给了伙房。

带灯和王后生的对话

在镇西街村的石桥上,他们迎面碰上了。

带灯说:你怎么变得这么坏呢,让人恨你!

王后生说:我一生下来就是坏人吗?瞧你多凶!

带灯说:我凶也不是像你这样的人逼成这样?!

王后生说:哦,那咱们是同类人么。我低血糖犯了,快给我一颗糖。

带灯说:给你屎!

带灯还是给他了一块糖。

早晨又恢复了跳舞

想睡个懒觉,院子里起了音乐,镇政府的所有职工又开始了跳舞,带灯就没再睡,眼圈有些黑,涂上些粉,出来也跟着跳。

樱镇政府职工们跳舞,完全是学习县城里的干部。县城里的干部,能升迁的,都一步步到市里省里去了,能下海做生意的,也都办公司去发展,留下来的仕途上没了指望,又没做买卖的能耐,就心平气和了,开始要享受悠闲的日子。他们是每个早晨都提个篮子去市场上买菜,买了菜就到广场上跳舞,跳上一通了,把菜篮子提了去上班。然后下班回家,做饭,午休,午休起来了再去上班。到了傍晚,他们却不那么急着回家了,而在单位的锅炉房里打一盆热水泡脚,或者在铝盆里洗衣服。县城干部们的生活让樱镇政府的人羡慕,白仁宝就给书记镇长建议咱也可以跳舞么,书记镇长觉得跳舞既能锻炼身体又能活跃政府大院的气氛,就同意了。

但那时白仁宝会跳交谊舞,大院里四分之一的人能跳,四分之三的人只能看,镇街上的人便议论:镇政府关了门男男女女搂着磨肚子哩!话说得难听,只跳过十多天就不跳了。现在把各村寨的电话安装、接听的任务都完成了,又要给书记镇长回来后能看到一种朝气,白仁宝又组织大家跳舞。这次跳的不再是交谊舞,白仁宝从小学请了个老师教扭秧歌。扭秧歌简单,对腰好,对有宿便呀什么的也好,扭了几天,都反映能多上厕所,身子舒畅。后来教走十字步,画个十字,上北下南左西右东,左脚上北,右脚上东,左腿退西,右腿退南,踩上乐点走三回,第三回了右脚步子右转,转个九十度,然后双臂高举摇四下,屁股甩四下。扭秧歌大家基本会了,走十字步却只有竹子学得最快,连老师也吃惊说你上过舞蹈学校?

带灯跳了一会儿,去上厕所,路过会计室,会计刘秀珍在那里伤心流泪。带灯说:又想儿子啦?刘秀珍竟然抱住带灯哭出了声。

刘秀珍会过日子,因为她不下乡,也就不在伙房里吃饭,自己盘了个小灶自己做。她蒸馍要在白面里掺上些白苞谷面,烫辣子时要加些酱油,凡是集体去饭馆聚餐,最后她结账,总要店主给她拿上一两把擀好的生面条,或者三个蒸馍四个油条的。她还心小,多年与白仁宝别扭,白仁宝组织跳舞,她就不跳。人都说元黑眼有性病,她一见到元黑眼就说:元黑眼,你这人不够意思,得瞎瞎病不是你们这些人的专利呀,你也让我们的领导得得么!但刘秀珍骄傲的是有一个好儿子。在大院里,所有的子女里,只有她的儿子去年考上了大学,她就最爱在人面前说孩子的教育,没人肯和她说了,就想儿子,想得伤心流泪。带灯问起:又想儿子啦?她就说儿子小时候总抱着她说你是风儿我是沙,潇潇洒洒走天涯,后来又说我是风儿你是沙,然而儿子远行了,她觉得她心中为儿子深蓄的长河猝不及防地就从眼中倾泻了。她说儿子是她河边慢慢长大的树,身心在她的水中,水里有树的影子。她说儿子是天上的太阳照射着河水,河水呼应着却怎么是又清又凉的水流?带灯很受感动,对刘秀珍有了好感,却也惊奇这女人平常并不会花言巧语,一思念儿子竟想象丰富,语句也优美了!刘秀珍在念叨着儿子是她的生命是她的寄托和希望,带灯也就想到了元天亮,觉得元天亮更是自己河岸边的大山,是依靠和方位。这么想过了就又想,我这是在真实和虚幻中兴奋吗,迷茫吗?于是自己也哭了,拍着刘秀珍说:你真好,你的想念多贵气豪华啊!

给元天亮的信

从北沟回来路过七里湾右侧处,有个连山石被泉水百年冲蚀成椭圆的水窝,夏天里,除了去河堤下的深潭,最喜欢的还是来躺在这里洗澡。这是谁给我早已准备的地方吗?两边的山狭窄得伸手可及,山的顶上是一片晴天,清爽的水有情有义地流过我,一朵蒲公英悄然飞来,而鱼儿游过了青蛙产下的那一摊卵后又钻进了野芹的水草丛中。但是,当我今天路过了这里,我想到了你在遥远的都市里,傍晚时分,灵性的心,会逸出来和我坐在一起,看蓝天白云绿草清风,看夕阳在远处的山林拂去了一层橘色后而踽踽西行。

走着你曾经走过的路,突然见你的脚窝子里,蜂起间嗡声骤响,由目入耳。我听说人的灵魂起程时要到去过的地方拾上自己的脚印,你的脚印是书,我给你抱着。

昨晚里就是读着你的书久久不能入眠,拉开窗户看群星闪烁,不知怎么想和你下盘跳棋,颗颗星子多像是弹子啊。咱不要楚河也不要汉界,朝着彼此的方向出发寻找掉到对方心窝的感觉。我不走常规路不和你碰头,平走一棋子让我后边的棋子突围。我抄小道长驱直入又怕一个棋子过去被困死。我想自己给自己搭路集体行动,那又肯定是集体挡道你过不来我也过不去。谁先让道必输无疑。弯路自己走不让你借道那么集体偏离方向彻底没戏。我下棋的经验还是不想那么多了,无意中给对方修了路了自己也就过去了,有意给对方修路了然后自己没有路的棋子反而柳暗花明,如一骑出潼关,前途突然豁朗。

樱镇上的人都在说我的美丽,我是美丽吗?美丽的人应该是聪明的,这如同一个房子盖得高大平整了必然就朝阳通风而又结实耐用,但我好像把聪明没用在地方,因为我的人生这么被动。当一块砖铺在厕所里了它被脏水浸泡臭脚踩踏,而被贴上灶台了,却就经主妇擦拭得光洁锃亮。砖的使用由得了砖吗?

我趴在窗户上还是仰望着夜,天是模糊的,但仿佛有光。我的身子在黑暗里发白。星星出来了,星空浩渺如海。我突然觉得我就是一只没有鳞甲的鱼了,鱼在拉着一辆车,车上坐着谁呢,我又不知道,凌波疾游,游过了东海和西海,又去了北海和南海。

镇长开了两次会

县上会议结束了五天后,镇长才回到樱镇。

镇长是夜里回到樱镇的。如果是早晨回来,镇政府大门口的对联就能看到,上班前的跳十字步也能看到,他就不至于脾气糟糕了。他偏偏是夜里回来,又乏又饿,敲了一阵大门敲不开,便吼许老汉瞌睡多,干脆就不要干了,回你家睡去!北排西头的那间房子还亮着灯,刚才还稀里哗啦有响声,戛然而止,接着灯也灭了。镇长知道又有人在搓麻将了,就大声喊:白仁宝!白仁宝!白仁宝还没应声,经发办陆主任却从房间提了酒瓶出来,说:镇长回来了!这么晚的,喝一口解解乏。镇长没有理,还在喊白仁宝。白仁宝趿着鞋,披了衣服,衣服也披反了,站在了他的房间门口,说:哎呀你也不提前通知一下我去接?!镇长说:支了几桌麻将和酒摊子?白仁宝说:这,这,晚上都没事么。镇长说:工作搞成啥样了还没事?我在县上坐萝卜,你们就打麻将喝酒,喝的酒!吓得白仁宝和陆主任不敢回嘴,连忙喊刘婶快起来,给镇长做碗面条,要浆水的,葱花炝好。镇长说:不吃,通知开会!

镇长的脾气从来没有这么坏过,坏起来一次大家就有些紧张。但夜里突然开会,大院里的职工人数就不齐整,只到了三分之二。镇长让白仁宝登记到会名单,宣布每人给发二十元,当下叫刘秀珍从镇政府的小金库里取了现金发散到手。

这次会其实内容很简单,时间也短,镇长传达了县会议精神,并通报了各乡镇第一季度工作的考核评比情况。原本樱镇是得到优秀等级的,优秀等级将获得一笔丰厚的奖金,但维稳是全面考评中的一项重要指标,樱镇因在会议期间发生了赴县上访并喝药自杀事件,被取消了优秀,定为良好,又从良好降至一般。一般就是没有奖金的。镇长说:这样的结果伤心不伤心?!大家当然伤心,辛辛苦苦了几个月,原指望的奖金说没有就没有了。但大家心里更明白,最伤心的莫过于镇长了,书记因引进大工厂,舆论在全县都摇了铃,如果大功告成,肯定要上调到县上工作,而书记一走,镇长会顺势当书记的,现在具体抓樱镇工作的镇长考评只是一般,他还能顺势当上书记,事情就难说了。

开会中,刘婶在会议室门口给竹子招手,竹子出来,刘婶提了一壶滚水,说:镇长说不吃饭,我给烧了些水。又说:给你们都发钱啦?竹子说:二十元。刘婶说:你们公家人真好!竹子说:好个屁,发了二十元却把千把元没了。突然觉得院大门开了一道缝儿,有什么人闪了一下,问:谁出去了?刘婶说:是镇中街卖服装的翠娥。竹子说:她是来寻白主任的?刘婶说:这我不知道,是不是来打麻将的?竹子说:打麻将是侯干事和会计他们,哪儿会约了她?!提了水壶进来,给镇长倒了一杯,再把水壶放到窗台上,说句:谁想喝了自己倒。她想给带灯说翠娥的事,想想没意思,就不说了。

第二天上午,镇长又召开全体职工会。他的脸面还浮肿着,眼睛布满了血丝,但可能是隐忍了,或者心平气和,再没吼着发脾气,部署起了新的工作。他照例在强调着为加快社会管理创新步伐,争取平安建设先进镇奠定坚实稳定的治安基础,就得充分发挥公安部门主力军作用,广泛动员社会各界力量,依法打击非正常上访、缠访、闹访和以上访为名勒索诈取钱财的违法犯罪。对不听劝阻的缠访、闹访、非正常上访扰乱党政机关正常办公秩序行为要严加防范,及时掌握动向,分析可能发展的趋势,一旦发生,尽快收集证据,采取必要措施,严肃处理。镇长在讲这些话时,带灯有点困,出来到水池上洗把脸,马副镇长的老婆领着小孙子也在水池洗一笼萝卜。

小孙子要吃萝卜,给吃了又嚷嚷萝卜辣嘴。带灯说:我给你掰,吃有青头的不辣。小孙子说:萝卜为什么一头青一头白?带灯说:青的在地上头,太阳晒的。太阳没晒到的是白的。小孙子说:不对,太阳也晒我奶的头,我奶的头咋是白头发?

带灯咯咯地笑,白仁宝也从会议室出来了,低声说:带灯主任,镇长正讲政治哩,你在这儿干啥哩?带灯说:我听小孩童言哩。白仁宝说:听童言哩?!带灯说:领导一部署工作,总要前面说那么多开场白,说了多少回了,听得耳朵都出茧子了。白仁宝说:这些话就是要年年讲,天天讲,不厌其烦地讲,啰啰唆唆地讲,反复地讲,讲反复,才能把它变成咱们的自觉意识么!

带灯重新回到会议室,镇长还是讲了几分钟的政治词语,开始工作部署:除了进一步加大综治办工作强度力度外,全镇所有职工,包括会计和出纳,都要分片包干村寨,已经上访的要做好上访者的控制和处理,还没上访的要敏锐地捕捉什么人可能上访,什么事可能上访,提前预防,将一切都消灭在萌芽状态。

一听说要求分片包干村寨,会场就骚动了,经发办陆主任说,上访怎么就根治不了呢,为啥越治理反倒越多?不寻找原因,不从根子上治,头疼医头脚疼医脚,咱是要拔萝卜呀还是就这么割韭菜,割到啥时候?!陆主任敢说话,但他一说,白仁宝就反唇相讥,说:萝卜你能拔吗?你怎么个拔?拔出萝卜带出泥?!哪一级说哪一级话,萝卜不是咱能拔的,咱只能割韭菜,割韭菜了也就有了咱的工作,有了咱的吃喝。他们两个从来都爱掐,已经掐习惯了,大家让他们掐去,就开始七嘴八舌说自己的,有的说过去村寨里还有着庙哩,有祠堂哩,有德高望重的老者哩,人和人一有了矛盾纠纷,不出村寨就化了,现在讲究要法制,但又不全是法制,谁都可以说话了,但谁说话都又自以为是,所以放个屁都想刮一阵风,闹出事了就来找镇政府,猪屙的狗屙的全得镇政府擦屁股,哪能擦得完吗?有的就抱怨村干部不行,素质太差,能力太弱,是咱把人没选好,选出的不是家族势力大的就是没脾气的老好人。有的抱怨还是咱樱镇穷呀,人穷了心思多,眼窝浅,做事使强用狠,人就刁钻好讼。有的倒就抱怨上级领导和有关部门有问题,他们为了在任职期间安稳,凡有上访要么就让下边层层堵截,要么就乱批条子,要让拿钱拿物息事宁人,抽刀能断了水吗,用酒能消了愁吗?!牢骚和抱怨发得多了,马副镇长说:咱说这些顶什么用?镇长部署的是分片包干,咱就说分片包干。马副镇长的话不但没压住意见,反倒惹得大家说:咱是驴呀马呀戴着暗眼在磨道转哩,可驴呀马呀的总得喂饱了才能拽吧?一直说涨工资呀涨工资呀,眼里都盼出血了,工资不涨,活儿倒越来越多!让分片包干,咋去包干,饿肚子去?步行去?!话题扯到了福利上,别的啥话就都不说,全是各自的生活困难。带灯就拿眼看镇长,镇长却一直在大家七嘴八舌的时候倒不吭声了,手在怀里挠,怀里好像有着无数的虱子,而那皮肤就又好像是木头或铁板,咋样挠都行。带灯点燃了一根纸烟,也给镇长递了一根,说:吃纸烟。镇长把纸烟也点燃了。马副镇长说:镇长,你得说话。镇长说:大家既然都爱说话,那就让说么!镇长这么一开口,大家倒安静了,说:啊,这是在开部署工作会哩,镇长说镇长说!镇长就把纸烟在桌子上蹭了,说:我话没说完,就轮不到我说了,如果书记在这儿部署工作,大家也这样?!大家突然觉得自己是有些过分了,侯干事说:镇长你民主么。大家说:是民主。马副镇长说:民主集中制,民主了还得集中!大家就端坐了身子,表示着要洗耳恭听。镇长说:上访问题当然是整个社会问题,是体制问题,是改革时期必然出现的问题,也是中国特色的问题吧,这一点大家明白,我何尝不明白?可是,社会是有分工的,神归其位,各尽其责,镇政府就是这么大个庙,庙里住的不是玉皇大帝,是些山神和土地,或者只是个马王爷和灶王爷。这是我说的第一层意思。第二呢,分片包干是我的主意,我想了几天,昨晚又想了一夜,我觉得樱镇目前只能采取这办法,也是最可能取得效果的办法。如果村干部在下面不作为,咱们又浮在上面,那问题肯定越来越多,这次有个王随风,下次谁保证没刘随风、马随风?!第三,当然,分片包干要辛苦大家,原本县上考评有奖金发给大家的,可现在没了,我决定要给大家发补贴,凡是分片包干的每人每月三百元。马副镇长说:这钱从哪里来?镇长说:把小金库腾空,你那儿计生罚款还有多少?马副镇长说:没结账,可能没多少。镇长问带灯:综治办的救急款还有多少?带灯说:那不敢动吧?镇长说:能动的咱就动,不能动的想个法儿动,反正得给大家发补贴呀。大家说:发补贴,要发补贴!镇长说:这我来负责。大家说:给大家发补贴了,法不治众,你不会犯错的。镇长说:如果不分片包干,维稳工作出了问题,将来政府要花的就不是今天补贴的钱数了,那是十倍、二十倍啊!会议室便起了掌声。

当然让大家自报想要包干的村寨,结果一半人报了,都是挑近躲远,就轻避重,甚至你想包干了某村寨,我也想包干了某村寨,相互争执不已。刘秀珍又在嚷嚷有人以权谋私,排除异己了,她指的当然是白仁宝,窝一眼瞪一眼地吐唾沫。最后,在马副镇长的建议下,就不自我选择了,将各村寨的名字写在纸条上,揉成纸蛋儿,抓阄,谁抓到哪个村寨就是哪个村寨。抓开了阄,镇长让带灯先抓,带灯说大家抓剩下的都是我和竹子的,说罢,坐在一旁喝茶吃纸烟。竹子也就坐到了带灯身边来,说:你吃纸烟的样子让我想到一句话。带灯说:啥话?竹子说:给佛上香,是不是佛也吃纸烟?带灯说:焚香是敬佛哩,我吃纸烟是自敬哩。竹子就发现了带灯头上有了一根白头发,失声惊叫,硬是给拔了。抓阄的人都是抓前双手合掌,口里念念有词,抓到了不想去的村寨脸拉得老长,抓到满意的了就蹦起来,说:我从厕所出来是洗了手的!最后剩下的自然是带灯和竹子的,竟就是距镇政府最远的南胜沟村和距镇政府最近的镇东街村、镇西街村、镇中街村,而这三村事情最多,人最复杂。马副镇长说:哈,这真是怪了,鸡骨头马头只有综治办能煮,果然鸡骨头马头就归综治办了!

分片包干的工作部署完了,白仁宝问镇长:今日是不是还每人发二十元?镇长说:来了多少人?白仁宝说:昨天发了钱,今天人到得齐,只少四个。社会事务办的杨洋上县医院了,她妈今日做胃癌手术,农业服务办的老戚还感冒厉害,计生办小吴前天回老家了,王出纳偏头疼又犯了。镇长说:哦,没来的每人扣二十元吧。

梅李园里

河堤上不安宁了,带灯就到梅李园去。但带灯这次来梅李园不是要读书,大家越是紧紧张张地准备着去各自包干的村寨,她偏静下来,不管了燕赵楚秦,让贪玩去。

梅李园原是樱镇一片苗圃地,后来被电管站一位姓卞的承包了,他铲除了以往的那些杨树和槐树,栽植了大量的梅李,人们就开始叫着梅李园。

梅李园里有干活的妇女,是挖出了十几棵大的梅李要运往县城出卖,又在新栽着更多的梅李幼苗。她们议论了一阵镇政府的干部多么会享清福呀,见带灯并没有接话,就又议论起这些梅李在县城会卖出什么价钱,而园子的主人怎么早早就承包了苗圃地,又能想到栽种梅李!有的就说:人家有后门么,上一任书记是姓卞的舅爷么。有的说:现在河滩里又办沙厂了,元黑眼和现在的书记是啥关系?有的说:现在书记靠元天亮哩,元黑眼又把元天亮叫本家哥哩。于是几个人就说:唉,人咋都恁能的!那个驼背的女人说:能吧,能吧,再能他把秦岭也归了他,能把秦岭上的云放到他家去?!

带灯抬头看那说话的驼背,觉得她说得好,但那驼背却扛着一棵梅李走出了园子,脚下趔趔趄趄,似乎就要跌倒了,却终于没跌倒。

带灯闭上了眼让太阳从梅李枝条里照下来。太阳很暖和,倒后悔没有把被褥拿出来晒晒,晒了,夜晚就该有了太阳的味道。

但是,带灯没有想到,镇长也走进了梅李园。

煞气

镇长说:你怎么在这儿?带灯说:老鼠在哪儿猫还不是都能寻着么。镇长说:你心目中我是猫呀?!带灯说:综治办这次工作没做好,拖累了樱镇也拖累了你,我来这儿冷静冷静,准备着接受处分,也准备着被取消三百元的补贴么。镇长说:我就知道你们有这种情绪!路过这里听运树的妇女说你在里边,就进来见见。综治办重点工作是处理上访,但上访是全镇的事,所以我在会上并没有单独批评你们么。带灯说:你惩罚了我们。镇长说:怎么惩罚了?带灯说:你揉的纸蛋儿,你故意把镇街三村和南胜沟村留在最后给我们的。镇长就笑了,说:你真灵得像狐子,我做手脚谁都没发现,偏偏逃不出你的眼睛。你想想,如果镇街三村和南胜沟村分给别人,别人能完成任务吗?

镇长信任着带灯,事事还依靠着带灯,带灯是心知肚明的。镇长在询问他这次部署的工作怎样,带灯说是用了脑子也费了心。镇长在向带灯诉苦,这次危机总算解除了,但樱镇的工作要再上新台阶,他的压力非常大。书记全身心抓大工厂的事,别的担子都压给了他,而镇政府这一干人,心不齐,干活疲沓,平时闲着关键时又顶不上去,他才决定分片包干抓落实,以每人每月三百元补贴来调动大家的积极性。但带灯并不认同这种办法,她认为每人每月三百元买了干工作,是可以激活积极性,但始而惭焉久而安焉,终究还得用智慧。她说你或许还要在樱镇干几年,就是将来你顺势当上书记,那也得再干满两届,你就得在镇干部身上伤筋动骨,靠哄不行,领导有威力和感召力,可不是仅仅交心,现在人是难喂熟的。镇长就问怎么个伤筋动骨?带灯说有奖有惩有对比度才有力度,这次综治办工作没做好,就得惩罚才是,可以取消每人每月的三百元补贴。镇长说这怎么可能呀,不能说为亲朋好友谋私利,但也不能损害了你们的利益呀。带灯就说那一次性罚五百元吧,一定得罚,杀鸡给猴看才能提升你的权威么。镇长作难了半会儿,说那我就得罚啦,过后我想办法再补你们吧。

末了,镇长发感慨:我老想不通,咱书记身上怎么就有一股煞气,谁都怯他?带灯说:我也把你俩做过比较,虽然说性格不一样,可你确实有你的不足。比如吧,听书记讲话,要听的就是他开头说什么,而听你讲话,倒是听最后说什么。讲话一开头就把自己的意图说出来他就有强势,而前边绕了那么多最后才说意图的显得不自信,反而还给人一种有阴谋的感觉。镇长说:我也是学着书记哩,可就是学不会么,在镇上干了这几年,能体会到解放初期为啥国民党的高官反倒没事,枪毙的尽是些乡镇干部,啥朝代里,直接和老百姓打交道的就是乡镇干部,乡镇干部也必定会罪大恶极。带灯说:看把你说得可怜的,那你就不要干这个镇长了么。镇长说:干到这一步了也只能往前干的,我真的佩服有些领导,他们也都是从村干部、乡镇干部干上来的,他们那是怎么就干上去了?!带灯说:要一步步能干上去的,那你就得学毒些学狠些了,咱县委卢书记和市马副市长都是咱本县人,他们哪一个不是这样的?!可我真心给你说,我是盼着你往上上的,上得越高越好,而一旦你上去了,我就不会再来往了。镇长说:我把我也知量了,我也不得上去,能当个镇长就满足了,只要能在我的任上樱镇上平平安安就烧了高香了。带灯说:那我给你反映三件事,你要引起注意,免得又以后出乱子。

反映的三件事

带灯反映的三件事。

一、元斜眼一伙专门寻找从大矿区打工回来的人赌博。茨店村王采采的儿子就是输光了打工的钱又还不起所欠的账,元斜眼就逼人家再去大矿区打工,而让包工头直接把工钱交给他。

二、元黑眼五兄弟现在河滩办沙厂,换布拉布和乔虎也动手购买老街上的旧屋,这些人脑瓜活腾,全是在大工厂进来之前就开始占有资源了,你是不是同意了他们。

三、王随风领回来后还比较安定,朱召财最近也没异常,张正民依旧嚣张,但他的问题还好办,目前头痛的仍是王后生。王后生鼓动过毛林以矽肺病的事上访,毛林没同意,他又跑到东岔沟村找了十三户人家要上访。这十三户人家的男人都曾在大矿区打过工,患了矽肺病,有的已经死了,有的丧失了劳动力,家庭生活都极度困难。

社会是陈年蜘蛛网,动哪儿都落灰尘

镇长听了,眉心就挽了绳,说:这社会是咋啦,这么多的事!带灯说:陈年蜘蛛网,动哪儿都落灰尘,可总得动啊!

镇长就和带灯商量着怎么处理这些问题。镇长的意见是元斜眼这人太坏,必须得管管,否则肯定要出事,他得让派出所去调查一下,如果事实确凿,必须给以严肃处治。至于元黑眼兄弟办沙厂,元黑眼是给他口头提说过,他当时也强调这要办相关手续,他们还没办手续就干开了?既然已经干开了,就让去干吧,我尽快帮他办手续,让其合法采沙吧。对于王后生找东岔沟村病人上访一事,镇长拿不定主意,要听听带灯的,带灯说:要一旦替那十三户上访,这就是群访,问题就大了,上访的问题是大矿区的事……镇长说:我生气也就在这里,信访制度是属地管理,他们告的是大矿区,却要算咱的访件。得控制王后生,把这件事压住。带灯说:不让王后生插手,但东岔沟村十三户人家连同毛林现在确实困难,不解决不仅是咱工作上失责,更让良心上过不去,我们综治办已经了解情况,整理材料。准备以镇政府名义为他们申报矽肺病赔偿。镇长说:你们已着手办了?带灯说:估计不容易。镇长说:这样吧,可以先了解情况,收集整理材料,但不必太急,眼下上访的这么多,已经焦头烂额了,等屙下的屎都擦净了,再去干吧。带灯说:那些人家实在可怜,你有空了也去看看。镇长说:我是要看看的,但你记住,首先控制好王后生!

天上起了瓦碴云

从梅李园出来,天上起了瓦碴云。差不多是做午饭的时候,沿途的人家烟囱里都冒烟。有人掮着犁,牛在身后跟着,牛走着走着就拉长了身子要嚼地塄上的酸枣刺,可能是身子拉得太厉害了,前蹄没有撑住,从地塄上咕哩嘛啦掉下去,吓得掮犁人就往塄下跑,牛却重新站起了,又拉长身子嚼那塄畔上的酸枣刺。掮犁人骂:那有啥吃的,那有啥吃的?!镇长还笑着说:人吃辣子图辣么,牛吃枣刺图扎么。谁家的狗突然从院子的栅栏门里冲出来,发出一阵汪汪声,只不过叫一阵后,确实没了什么威胁,又趴不动了。而另一家门口有婆娘压着孩子剃头,孩子觉得那是一件痛苦的事,乱蹬乱蹭,叫唤不已。

经过那座石拱桥时,遇见了侯干事。侯干事提着一小捆烤烟,忙藏忙掖的,但还是夹在了胳膊下,说:啊领导散步哩。镇长说:你回了老家?!侯干事是鸡公寨再往北的沟脑人,他说:没呀!我舅来捎了话,说我妈上山挖蕨菜摔断腿,让我回去看看,咱刚分片包干,我这时候怎么能离开呢?!我是去我包干的鸡公寨和村长沟通了些情况这才回来,把他妈的脚都磨泡了。他弯下腰脱了鞋,弹了弹鞋壳里的沙子,又穿上,说:我不回去。镇长说:辛苦你。侯干事说:领导更辛苦么!镇长说:又向谁家要的烤烟?侯干事说:这次不是,你批评过一次了,我还没记性吗?是王拴娃要给我烤烟,我知道他是求我给他侄女报户口呀,要行贿我,我脑子清白,坚持付了钱!

带灯哼了一声,心里说:过河沟渠子都夹水的人,鬼信你的话哩!也不再等候镇长和侯干事说完话,就拐脚往李存存家去了。

李存存在锅里下了土豆和苞谷糁子,又放勺老碱,灶膛里火烧着,腾出手来在瓮里捞酸菜,还剥几瓣蒜,捣成泥了调在酸菜里,然后退了火捂了锅盖,拉了孩子去地里喊乔天牛回来吃饭。她不喊乔天牛喊的是孩子的名字。在地里的乔天牛栽完了辣椒苗,拄了拐杖走出了地,把装辣椒苗的笼子给了李存存,李存存突然尖锥锥地喊带灯:赶得巧,来吃饭呀吃饭,是你爱吃的煮了土豆的苞谷糁糊汤!

带灯就牵了孩子手,跟着他们去了。这当儿,天上红堂堂的,一疙瘩一疙瘩的瓦碴云像是铁匠炉里的火炭。

带灯在李存存家吃饭,乔天牛完全换了一个人,嚷嚷着给带灯再盛一碗,多勺些土豆。李存存说:你以为带灯是你一样大肚汉呀?带灯问起村里的事,故意还提到换布和拉布,乔天牛说:人家过人家的好日子,咱过咱的苦日子么。就不再说,只是给带灯夹酸菜。李存存给猪也添食时,带灯跟了出来,说:听说市里医院能修补他的腿的。李存存说:还修啥补啥呀,时间这么久了,这也好,两条腿都好的时候他是我的仇人,没了一条腿他才是我男人!

回到镇政府大院,红云散了,却起了风,树开始摆头,巷道的鸡乱着毛,顺了风跑,就又吹翻了在地上打滚。以为是要下雨了,带灯快速跑到综治办的屋檐下,喘着气么,拿眼看着刘秀珍在院子里收拾晾着的被褥,又扭头寻杨树和院墙间的那张蜘蛛网,网没破,而人面蜘蛛不见了,白毛狗就站在了跟前,一把揽到怀里,再想起该抽支纸烟了。

忽地有一股香气,很快又没了,刚吸吸鼻子,香气又过来,带灯说:伙房里今日煮排骨了?刘秀珍说:啥煮排骨?!就过来悄声说:马副镇长又蒸药哩。带灯知道她说的意思,偏问:蒸啥药这香的?刘秀珍说:你给我装糊涂!要走了,却又说:带灯你说,那能长寿吗?身上有了五个娃娃的命了,娃娃有魂呀,魂不索命吗?带灯起身去屋顶要把那几盆指甲花端回屋,刘秀珍说:你咋恁营心指甲花的,书记批评过竹子,说镇干部染什么指甲,别让他回来了又指责。带灯说:那是他儿子考试没考好,心情不好才指责的。刘秀珍说:就是就是,他当领导哩,儿子咋恁不成器!

带灯把花盆往下端着,心想,书记什么时候回来呢,如果回来会不会元天亮也能回来?

但是,书记并没有回来。书记人没回来,给镇长打回了电话,告诉说签字仪式本来在三天前要举行的,因还有几项条件的意见难以统一,尤其是在土地征用价格上,元天亮一直从中协调,一亩地从三十万元往下降,估计到二十万元可以止住。如果二十万元能谈妥,签字仪式便毫无悬念地举行了。这消息让人振奋,镇长就鼓励大家干好分片包干的事,力争让书记回来看到镇上的工作也是上了一个新层面的,所以他每天清早像个叫明鸡,喊:下乡喽!下乡喽!

带灯和竹子一方面要坐办公室接待上访者,一方面还得去南胜村,然后是常常接待完了上访者又去镇街三村。一次去了镇中街村后,和村长一块处理完一宗家庭纠纷,又提到了建洗澡堂的旧事,村长说现在好像是虱子少多了,带灯问是不是你们给村民买了药料或硫黄皂,村长说这倒没有,现在好多村民洗衣服不再用皂角了,都用洗衣粉,洗衣粉可能会杀死虱子的。带灯觉得有道理,就让村长多鼓励村民用洗衣粉,也决定在综治办的救济物资中购进一部分洗衣粉。竹子倒说:洗衣粉是化学物质,它如果能杀死虱子,那以后大工厂建成,樱镇的虱子恐怕就彻底消灭了。带灯说:你还是说大工厂有污染?竹子说:这话我没说呀,我只是想,真要到没有虱子的时候了,樱镇人倒还怀念虱子的。带灯没有言语,她第一次面对着竹子的话她不知道了怎么个回答。

在镇中街村办完了事,竹子提议去小学那个教过舞的段老师处喝水,带灯的丈夫原来就是小学的老师,她不愿意去,但拗不过竹子,也就去了。教舞的老师十分热情,又拿糖果又拿瓜子,还派学生去镇街买了一串油饼。带灯偶尔发现竹子去热水瓶给茶杯续水时,段老师在竹子的腰里捏了一下,竹子只是打了一下手,并没反感,还低声说了句什么。等到段老师一出门,带灯说:竹子,啥事你瞒了姐?竹子说:没呀。带灯说:你们谈恋爱了?!竹子脸唰地红了,说:哄谁都哄不了姐!

竹子这才告诉带灯,教过舞后,段老师托另一个老师来给她提说这事,她先不愿意,那老师说可以接触么。接触了几次,倒觉得段老师人还不错。

带灯说:关系确定了?竹子说:八字还没一撇的,真要确定了能不给姐说?带灯说:是不要急。人在最不能决定大事的年龄时往往决定了一生最大的事,容易犯错,你要汲取我的经验教训哩。竹子说:姐还有教训?带灯说:人整个就糊涂蛋了。

以后,带灯倒几次主动提出和竹子到小学去,她发现了段老师多才多艺,不但舞跳得好,也能吹埙。带灯以前并不知道埙,见那么一个陶葫芦状的东西,吹出来的声音悠远苍凉,就特别感兴趣。她一感兴趣,就鼓动竹子和段老师确定恋爱关系,竹子说:你是说他好还是说埙好,我还冷静着,你倒不理智了!带灯落了个大红脸,说:恋爱是会让人犯糊涂,可太理智了又恋不了爱么。

带灯把那只埙带回来,常常是吃过晚饭了,就坐在综治办的房间吹。第一回吹,呜呜咽咽,镇政府大院里的人在各自的房间里听了,就跑出来。刘秀珍说:哪儿有鬼了,鬼叫哩?侯干事也说:是狼嚎,我老家前面山梁上夜里狼嚎就是这声。隔壁派出所的人听到了,以为是从审讯室传来的,而审讯室并没有人,就惊恐了,有人说把经血在审讯室墙上抹抹能镇邪的,让那个女警察去办,女警察不敢去,只是将卫生巾从窗子扔了进去。而竹子也发现,那个疯子谁也不搭理地在镇街上跑,跑过大院外的巷口了,听到埙声,突然站住,哇哇大哭。后来都知道了是带灯在吹一个陶葫芦,这陶葫芦是一种乐器,名字叫埙,就说:带灯,你吓死人呀?!带灯说:没听过吧,这是土声,世上只有土地发出的声音能穿透墙,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镇长说:这声音听了总觉得感伤和压抑,你细皮嫩肉的,吹埙不好。带灯说:有啥不好的,心里不舒服了可以排泄么。镇长说:马副镇长患过抑郁症,你又逗他病呀?镇长还是劝带灯不要在镇政府大院里吹,尤其书记回来了更不要吹,实在想吹了,就到河滩或山坡上去吹。带灯接受了镇长的话,往后再出门,那件蓝花布兜里除了镜子、唇膏、梳子、手纸外,还带上埙。

市共青团给对口扶贫村送歌舞

十三号那日,樱镇政府突然接到县委宣传部通知,说市共青团要来给对口扶贫村送歌舞。市上在几年前有五个部门和樱镇的五个村寨结成了对子,而市共青团对口的就是黑鹰窝村。别的部门下来是给他们对口的村寨送过衣物,办过图书室,春节时给群众送过对联,而共青团还从未来过。不来就不来,来了却来个歌舞小分队要演出,这确实是件大事。但镇长犯了难。早不来晚不来,分片包干了他们来了?!他有些措手不及,赶紧调整工作,安排接待。先是通知黑鹰窝村长组织群众用砂石把村里的泥路垫一遍,再是收拾打麦场,在那里搭一个台子。然后抽带灯、竹子、会计刘秀珍、侯干事和小吴十四号晚上就到黑鹰窝村准备第二天的接待,他十五号一早也赶过去,因为来的不仅是些演员,还有带队的市委宣传部领导。他给他们交代:去了一定要给群众讲明,不准拦道说事,不准递任何材料,来的是艺术家,不是大官,磕头抱腿没用的!

带灯和竹子不愿意头一天晚上就去黑鹰窝村,在那里过夜,担心惹上虱子。带灯就给镇长说演出队到了黑鹰窝村吃什么,如果派农家饭,一是山里饭菜差吃不惯,二是给农民也增加负担。镇长觉得有道理,但总不能不管人家的饭呀,也不能像镇政府的干部下乡一人发一包方便面和一瓶矿泉水吧?带灯提议从镇街买些元宵拿去,在那里煮元宵吃。镇长说好,你去买元宵。带灯和竹子去了趟镇街,回来说成品元宵只能从县城进货,最快晚上才能进到,干脆她和竹子留下,明天一搭早把元宵送到黑鹰窝村。

十五号早晨,带灯、竹子和镇长都去了黑鹰窝村,镇长坐的是小车,因为从镇政府还拉了五袋救济面粉,已经协商好了,作为演出队去专门看望五家贫困户的礼品,带灯和竹子只好骑摩托车,带上两大筐元宵。元宵是袋装的,有两种牌子。一到了村,镇长去检查垫好的村道和搭成的戏台子,带灯和竹子就在村长家负责煮元宵。

原以为煮元宵是件轻省活,谁知却成了场难事,演出队什么时候能到,没个准信,晚下了怕煮不熟,早下了又怕煮烂了,就一大环锅的水烧得咕嘟嘟响,等候着。竹子站在屋顶上不停地打电话询问已经走到哪儿了,屋顶上有手机信号,就朝屋里人喊:快到了,下吧。元宵下到锅了,竹子又喊:说才到桦树湾,桦树湾过来十里路,还早着哩。带灯就生气了,说:已经下锅了能捞出来吗,让你接个电话都说不清?竹子说:去接演出队的是红堡子村的,他口音黏糊不清么。烧火的一个妇女就说:张红利本身就舌头短,让我问。她跑上屋顶又问了一遍后,朝下说:是还早哩。好的是发现下到了锅里的元宵开裂了很多,再煮就成一锅糊糊了,就说:这个牌子不行得换另一个牌子的。又把开裂的元宵捞了出来。帮忙的几个村人,一个说:是不是河南的牌子,河南产的东西都是假的。一个说:那我嫂子给你生的两个孩子都是假的?大家就嘎嘎地笑。带灯听不懂,问咋回事,原来是说河南产的东西都是假的那人是个泥水匠,他娶的就是河南的媳妇,生的是双胞胎。然后,重新煮元宵,又开始在院子里安桌子板凳,摆上几十只碗。带灯嫌碗沿有一圈黑,要求再洗,洗过了还不干净,村长的老婆说碗旧了,再洗都是这样。带灯说不行,再去邻居家借新碗。

好不容易等到演出队来了,人家坐下来录了一阵像就去戏台了,竟没人吃一口。

演出队的人没吃元宵,镇长说:人家敬业,一定要先去演出。带灯说:那演出完了还吃吗?镇长说:这我还不知道。带灯说:这敬业倒把咱害了,如果演出完再说,总不能把这煮好的元宵放凉了再热一下吃吧?镇长说:看样子演出完得回镇街下馆子。带灯说:这不浪费大了?镇长说:该算政治账就不计较经济账了,你和竹子在这儿经管着,把这些元宵给各家端一碗,就说是镇政府慰问了。

带灯把煮好的元宵让村长一家老少和在院子里帮忙的村民全吃了,并没有到各家去分。来时,带灯特意把埙拿着,还想着演出时她也能登台吹奏一曲,这阵竹子问:咱看演出去?带灯没了兴致,自个从院门里出去了。竹子端了一碗元宵撵出来,问:你要去你后婆婆家吧,空着手?带灯说:刚才借新碗时我去看望过她了,我再想去看看老伙计。

上次来探望过范库荣后,范库荣是第三天傍晚咽了气,下葬时带灯没来。现在两人端了一碗元宵到了范库荣家,门开着,院子里却没人,那棵苦楝子树冷清地还长在院角,时不时掉下苦楝蛋儿在地上跳着响。带灯站在那里,感觉到到处都是范库荣的气息。去年范库荣第一次病倒她来看过,也是这样的天气,范库荣躺在竹床上晒太阳,她时时看着太阳的移动而抬挪着小床让范库荣多晒一会儿。她实在是没办法,拜求太阳多照着能驱阴气,还摸摸范库荣的额头又摸摸自己额头看是太阳的热度还是范库荣发烧。带灯要把元宵献到住屋去,但上房门锁着,从门缝里看了范库荣的照片,范库荣的照片也在看她,带灯忍不住悲泪长流,把元宵碗放在了门口。竹子说:姐,姐,你给你老伙计吹吹埙呀,你一吹埙她就知道你来看她了。带灯就吹起了埙。埙声深沉低缓。她们同时看见了一只大雁在蓝天上盘旋了一圈又一圈,然后往上去往远去。这时候村中的打麦场上敲锣打鼓,演出正热闹着。

刘秀珍说的是非

带灯和竹子没有去看歌舞,骑了摩托先回的镇政府,而到了晚上,却发现计生办的小吴在房间里哭。刘秀珍就悄悄来到综治办,说:知道小吴为啥哭哩吧?竹子说:我不愿意听是非。刘秀珍给带灯说:她这是屁话,啥是个是非,世上不就是个是与非吗,领导讲话不是在辩是非吗,开会讨论不是在辩是非吗?带灯说:你说,你说。刘秀珍就说你们没去黑鹰窝演出现场,不知道那里情况,镇长安排我们在村道上领了群众欢迎演出队,说好的要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但小吴所在的路段说成了欢迎欢迎还欢迎,演出队的人发笑,镇长就罚了小吴一百元。竹子说:欢迎欢迎还欢迎,这没错呀!刘秀珍说:这还没错?这是小孩子的话还是镇干部的水平?一看就知道小吴没上过几年学,她是靠了啥后门到镇政府来的?!竹子说:在你眼里,镇政府的年轻人谁都没你儿子好么。刘秀珍说:这倒是真的,你知道学校选学生会干部,把我儿子选为了啥?带灯赶忙问:除了小吴还有啥差错?刘秀珍又说了两件事。一件是侯干事和村里一个人负责从车上抬面粉到贫困户门口时,本应就及时闪开,让领导上前录像的,但他们猪脑子不知道闪开,被镇长踢了一脚。踢了一脚你赶紧走开就是了,侯干事竟然讨好镇长,说领导你踢得对,是我没眼色。这话让人家录像录了去,后来镇长检查录像才让删了。一件是村里一老汉搭戏台时一根木头跌下来撞上腿,腿骨折了,镇长嫌挂的横幅不平整,他爬上杆去挂,挂完溜下来就是了,却溜了一半就往下蹦,把新皮鞋扯了。

给元天亮的信

去赶集总觉得市声鼎沸就升腾在镇街上空,而你就在人窝里笑。我最喜欢你扭乱的虎牙了。我说我身后你对面的坡上恢复了一个小庙,今年以来香火旺盛咱去看吧。于是我转身咱们去看。这个小庙恢复的时候书记镇长曾经想阻止,但后来没有采取行动,不了了之。为什么要阻止它的恢复修建呢,村民能去了庙里也就少来综治办了,庙可能是另一个综治办,这不是好事吗?方圆的苦命人都来磕头上香,有双轮磨村那个卖了几斤黑豆来镇街买上香纸的婆娘,和那骆家坝的跛子,背着的草鞋才卖掉了一半也在插烛,他老插不直,烛油流了一手。还有那南河村的胖子,心脏病患得嘴脸乌青,上庙前的台阶几乎是一步一歇。更多的是硬腿艰难跪下的老太婆,她们按地扶桌起来后还不忘去边上的龙王像前再上香烧纸,然后把放在香案上的纸片儿小心地弹啊弹的弹到纸角,把小纸角用手利索地掐掉,在手心捋好,长吁一口气脸上有如意的笑容。说是龙王爷显灵给的药,而我分明见那是烧纸飘落的烟灰。我似乎听见旁边的另一个老太婆嘴里念念有词,竟说着:儿呀你跑得远远的,不要管我,能跑到天涯海角就天涯海角,不让人家抓着你。我想这一定是个逃犯的母亲,我扭头看了她一眼,她立即噤了口,匆匆离去,我也再没理会她。那个是结巴的守庙人不让年轻女人进去看龙王像,用棍子交叉挡着。我恨恨地说咱不进去,到繁华世界去。你让我上支香吧,我说镇干部呀他们都看我哩,走吧。我们从庙后坡道往下走,满坡的刺玫花都开了。花的鲜艳花的脆弱花的无知和无畏,有天的护佑花儿什么也不怕的,花儿尽情地开了尽心地开了。枝头的灿烂,终身的优雅。然而开后的花果谁不想结个果呀,但品种是上天早就定好的呀,我有什么办法?于是我们又出现在集市上。一街两行的摊铺,摩肩接踵的人流,我很快买下了小核桃、米花糕还有一只木梳子,看见炒凉粉的喊你吃,但回头看不到你。我知道你在上街头的那些卖柴火的架子车旁等我,你买了米,灌了油,提着一把葱,咱们得回家动烟火。啊回家,家在哪儿呢?

小时候正月里被妈逼着走亲戚,提个荆条编的长形篮子,我也不看放的什么礼物只知道送到既定的人家了事。走那么远的路后还要上坡看到那个小竹园就算到了姨家。我一个人在桦树林间的小路上走,觉得走得好远了回头一看才走出一小段儿,不清楚这路是否真能到那个西三塬村,生气地坐在那里哭,骂我妈老妖婆,想如果这时有什么鬼怪精灵甚至狼外婆,我都会跟它们去,让我妈找不到我了气死她。而我现在长大了也长老了反而觉得永远也走不到那户人家,一直在路上。我是有主见的人但感情路我怎么不能收住脚步回头往大路上走呢?我一次次摆动着头像拨开眼前枝叶,想往远处看,想走出大的天地啊!

当我坐在河边看蓝天白云远山近桥和桥上如蚁的行人,刚才的空中分明有着呼之欲出的你,却什么都没有了,而我已多时地在清寂独坐,草从脚下往上长,露水湿了鞋袜。柳树上一只小鸟叼着小树枝在筑窝,我想呵我该叼着什么才能飞到你所藏身的而我想念的地方?

吃饭

镇政府大院平常时苍蝇还不是很多,中午一吃开饭,苍蝇就来了,爱站在碗沿上闪翅或者洗脸。马副镇长每顿都要吃蒜,还不停地把蒜扔给你一瓣扔给他一瓣,然后他能用筷子在空中夹住苍蝇。带灯觉得恶心,农林办的翟干事说这是饭苍蝇,饭苍蝇干净。明明是从厕所里飞来的东西怎么是饭苍蝇?带灯一直用石灰在厕所里撒地,但她撒了女厕所撒不了男厕所,后来干脆也不顾及了,隔上三四天就去男厕所里撒,站在厕所门口说:有人没?里边的人还在勒裤带,她就把石灰撒得满地都是。

这回开饭前带灯又去撒石灰,出来见男人们都蹴在会议室的台阶沿上吃饭,他们吃饭都要蹴在台阶沿上,似乎随时要掉下去,但从没掉过。

他们边吃着饭边说着乱七八糟的话,而且主题常常就换了,换得自自然然,不知怎么便说到了烦恼。问带灯:你烦恼了咋办?带灯说:我坐河滩把一个个石头上写了你们的名字捣着骂!他们说:喜欢谁了是写上名字把石头抱在怀里?带灯说:是呀!他们说:那喜欢上我们其中的谁呢?带灯说:你们谁口里长象牙吗?!

他们都能说清这一个礼拜里带灯穿过什么颜色和形样的衣服,甚至鞋在地上踏出的不同的鞋印,但他们都也搞不懂带灯,他们要来带灯的房间,带灯的房间也是隔着前后间,前边办公,后边住宿,带灯不让进后间。气得他们说:肯定是不叠被子!带灯说:知音啊,千载难逢!

带灯知道他们是要看她在住屋里挂没挂着丈夫的照片,她偏不让看。

天真的要大旱了

从去年八月以来,天一直旱着,只说清明节能下雨,雨却仅仅湿了一层地皮,就没有了。带灯以前看电视要看天气预报,现在大家都要看天气预报,即便正忙着别的,双手在盆子里搓衣服,或后跑着蹲厕所,天气预报一播,就全停下来跑去看,没赶上看的,也着急问:还是没雨?

大院里清早仍旧跳十字步,八点吃毕饭,职工们就戴着草帽提个包儿到各自包干的村寨去。前一向,晚上回来了这个提了半口袋核桃,那个拿了一罐子土蜂蜜,甚或还有碱制的雪里蕻,豇豆干,炸了的蚕蛹,半吊子腊肉,让刘婶烙个锅盔了大家打平伙吃,说的全是各村寨难缠事、龌龊事、异事和怪事。而现在就说天气。

刘秀珍说:人家北京雨大得很,咱这雨咋恁金贵!刘秀珍的儿子自去了北京上学,她也像带灯一样每晚要看天气预报,但她看的是北京的。

连刘秀珍这样的人都操心起旱情,镇长就觉得问题的严重了,分片包干工作正干得有声有色的,极可能要创造出全县的一个先进经验来的,恐怕因此而受耽搁,何况天旱天涝,一有灾害,镇政府干部的苦情就来了,那就得没黑没明地在受灾现场。镇长焦虑不安着,却不说出来,便问带灯:你关注天气预报时间久了,有没有总结出什么规律,这旱象是很快缓解呢还是要继续下去?带灯说:我多大的本事呀能总结规律?只是咱这儿情况我留心记着,七年前气候不错,整个夏季天一热就下雨,而且往往是晚上下白天晴。到了前六年的正月二十五没下雨,却刮了风。谚语说正月二十五滴一点,去到州城买大碗,正月二十五刮一股,倒冷四十五。那年果然倒寒了四五十天,雨水减少。但麦熟八十三场雨,八月十月和来年三月还是下了雨,庄稼也没受大损。大前年到五月才下了场雨,前年是七月下的,去年是七月底下的。这一年一年雨来得晚,又下得不多,今年这样子干瞪着眼,会不会八九月里才能有雨呢?带灯这么一说,白仁宝说:这不就是规律吗?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啊!带灯说:我不是士,也没别三日,你尽快能给综治办修电视的钱报销就好。白仁宝当时嘴里像含了核桃,呜哇不清,说:你们那数目太大了么。竹子说:别人的电视机能由小换大,我们的三百元就大数目啦?镇政府里只有马副镇长的电视机换了大的。马副镇长就说:那你们也换么!竹子说:我们不是领导呀。马副镇长就说:那你还说什么?!竹子哼了一声,就喊白毛狗:过来!你聋了吗?叫你哩,过来!镇长便拍了一下竹子的头,说:瞧你这脾气,老马不说他是副镇长,年龄也是你的长辈哩!是三百元?竹子说:是三百元,白主任卡着不报销么。白仁宝说:规定报销二百元,多报我没这个权力。镇长说:现在啥都涨价了,原来的规定是有些少了,这样吧,以后哪个部门的电视机坏了,只要有发票,花了多少就报多少,再穷还能穷了同志们看电视?!白仁宝说:带灯主任,明日就给你报!还笑了说:记着拿一包纸烟呀!带灯却说:我只报三百元!拾起身回综治办去了。侯干事说:白主任热脸撞了个冷屁股。白仁宝说:我没啥。小资么,要允许有小个性!镇长就瞪侯干事,说:去去去,就你淡话多!

带灯一走,气氛有些冷,但镇长没离开,别的人也不好离开,镇长偏让竹子去给大家沏一壶茶去。茶沏了来,大家就又是担心去年麦秋二季收成不好,烟叶收购也没完成任务,那今年又得什么都减产,虽说农民都还积粮,少收一料还过得去,可连续这么下去,一旦没了吃的,问题就大了。他们开始了骂天,说秦岭里历来咱们樱镇四季分明,雨量充沛,草木茂盛,这些年天是给咱来点小脾气呢还是要灭咱?!镇长让大家说说各村寨受旱情况,有的说北沟天竺梁上的一片栎树枯死了。有的说往年这时候两岔口河里的水是满的,都架木桥,现在只有列石。有的说红堡子村的山泉涸了几眼。有的说接官亭村的那个泉是半山上流出来的,全村上百口人和牲口就凭在那里吃哩用哩,去年旱是旱还胳膊粗的水,这一月比娃娃尿还细。有的说去年十月,县上就用炮往天上打,落了一阵人工雨,咋怎么就不再打了?有的说打是打了,我也听到过西边有打炮声,但没打下雨。现在河里水少,别说天旱,就是天不旱,沿河上下都在拦水,水也就少了,而不下雨听说各地都在打炮,就是有一朵载雨的云,还没到咱县的上空,就被打散了。镇长就说:我估摸县上很快就要布置抗旱工作了,大家有个思想准备,分片包干的事要加大力度,抓紧进度,否则一抓起抗旱又顾不上别的事了。又对白仁宝说:这几天开个会,汇总一下分片包干的情况。白仁宝说:汇总是要汇总,但你别抱希望太大。镇长说:你这啥意思?白仁宝说:就这一段时间,能解决多少事?咱政府哪一年是把一件事做彻底过?上边安排事,各部门都说他们安排的事重要,可最后这个顶了那个,那个又替了另一个,猴子掰苞谷,掰一个扔一个!经发办陆主任说:咋是掰一个扔一个,有你写材料呀,你不是每一年材料上都写着各项任务都取得了圆满完成吗?镇长说:这话不对!要善于工作也要善于总结么!陆主任说:我的意思是感谢白主任呀,不是白主任一支笔,咱一年补贴要少拿多少?!我们担心,如果再旱下去,肯定县上又要抗旱是第一要务,维稳又得放下。镇长说:维稳是任何时候都要压倒一切的,就是抗旱开始了,分片包干的事不能了了,不说包干到死,三年五年里谁包干的还得包干。大家不言语了,马副镇长在叹气,说:这天难道要不成咱的事了?樱镇一切工作才摆顺,形势一派大好,天一捣乱,就显得咱又没政绩了。马副镇长其实在替镇长惋惜的,白仁宝就看镇长,说:咱镇长国字脸,高鼻梁,是个贵人相,天不会影响他前途的。刘秀珍一直在织围脖,这已经是给儿子过冬织的第二条围脖了,她说:旱不了的,能旱到哪儿去,樱镇是风水宝地,地灵人杰么。竹子说:千万不要说樱镇的好风水了,我来樱镇时,好多人总夸樱镇是县上的后花园,是秦岭里的小西藏,我心里还沾沾自喜,谁知几次去县上开会,樱镇的代表永远在最后一排坐,我就感受了被外面歧视,就像一个家庭歧视弄不成事的孩子一样。所以长时间里听别人说樱镇空气好、水质好、风光好,就感觉像对穷家说你干净一样,像对不漂亮的人说你身体好一样。因为穷,咱樱镇上访的多,再这么旱一年两年,你再看上访的多吧!侯干事说:多了咱下乡么,下乡还领三百元哩。竹子说:上访的再要多,社会就乱了,社会一乱你还下什么乡?!镇长说:扯远啦,这不扯乱啦?会说话了就说,不会说话了就少说!院子里就安静下来,只有白毛狗打了个喷嚏。马副镇长又喊竹子:续茶呀,续茶呀!把他的,这没吃啥油水重的东西么咋这渴的!竹子提了壶,壶里没了水,就到伙房去。又烧了滚水出来,院子里人都散了,白毛狗在啃根骨头。

讲故事

买了些药去送给毛林,路上竹子给带灯说了个故事。故事是一个人追一只土拨鼠,土拨鼠上到树上又掉下来,惊跑了树下一只兔子,那人就去追兔子。

带灯给竹子却说了个真实事。她丈夫开始学画时,学画老虎,画出来像个狗,把狗再画着画着画成了猪,猪还不大像,干脆就全涂了墨画成夜。这夜如瞎子一样黑,没月亮也没星星。

会议室安装视频

过了三天,镇街上的樱桃还在卖着,南北二山已经有人挑着担子开始卖杏了,白仁宝买回了一脸盆杏,招呼县上来的工人。

工人在镇政府会议室里安装视频。

县上去年已经在城关和平川道的乡镇里安装了视频,而樱镇迟迟没有,突然间来了人给会议室里安装,大家都跑去看。马副镇长吃了三个杏,还把杏核砸着吃了仁,说:县上终于重视咱偏远乡镇了,以后晚上就不寂寞了,想看啥都能看啥。镇长说:这是便于传达县上指示和查岗用的。马副镇长说:是传达指示和查岗的?以前县上领导到乡镇来,都是骑自行车的,因为路途远,必须得住几天,至少也过一夜。后来有了小卧车,当天来当天回。现在安装了这玩意儿,这就是说连小卧车都用不着来了?!侯干事就说:咱们县委书记上任两年了我还没见过活的哩。马副镇长说:啥?!侯干事说:啊,活人,活生生的人没见过。马副镇长说:你见书记干啥?你只认镇长,给镇长负责!侯干事说:我给你负责,你给镇长负责。

果然当天的下午,县防灾指挥部就召开了视频会议。防灾指挥部是新成立的,县长兼着主任。会议之前,镇长讲了视频的作用,并要求一旦接到县上有关部门要召开视频会议通知,需要参加的人员必须到场,按规定至少三人,包含一名副职以上的乡镇领导。还讲了视频不同于看电视,参加会议的人能看到县上做指示的领导,县上做指示的领导也同时能看到参加会议的人。县西的双柳镇曾经发生过因视频时办公室两个干部在沙发上亲嘴事件,镇书记和镇长双双被处分。镇长这么一说,大家倒紧张了。马副镇长说:这是监控了么!咱都带上笔和本子,认真听,认真做记录,不要交头接耳,不要打瞌睡,不要窝倦在椅子上。带灯说:也别手在怀里乱挠!带灯在说戏谑话,但大家倒没人发笑,马副镇长还说:虱子再咬,都不准捉!

防灾指挥部通报旱灾状况:面积非常大,波及了全省十二个县,现南部的三台县、双流县麦子全部干枯,西北边的合洛县发生大火,烧毁了一千三百多亩山林,西边的大矿区一带,因开矿遗弃的废洞多,干旱后水位极度下降,河水断流,水库没水,田地无法灌溉,连人畜吃水都相当困难。而本县旱情目前相比于别的县还能好些,但天气预报近期仍没有下雨的迹象,需要及早查泉井、涝池、河道、水库蓄水情况,以防再继续干旱下去人畜用水断绝。另外,各乡镇要有山林防火员,建立观察站,筹备好人力物力,一旦发生火灾及时扑灭。并要求能灌溉的加紧灌溉,如无法灌溉的只要能下种,春苞谷尽快下种。

会议开了两个小时,为了防止离开会场上厕所,谁也没有喝茶水,会议刚一完,翟干事邢干事就跑到水池的水龙头下喝了一气,说:真是抗旱哩,喉咙都冒烟了。

给元天亮的信

闻着柏树和药草的气味,沿那贴在山腰五里多直直的山道,风送来阳光,合起我能晕晕乎乎踩着思恋你的旋律往前走。我是来检查旱情的,却总想你回来了我要带你到这里走走,只要不怕牛虻,不怕蛇,肯把野花野草编成了圈儿戴在头上,如果你累了,我背你走。这条直路到大药树下分叉处就落下去沟脑洼地,两边的桔梗差不多长到我的腿弯。往年雨水好,桔梗就能长到我的肩头,开花像张开的五指,浅紫的菱瓣显得简朴而大气,那苍桑的山蔓从根到梢挂满小灯笼花,像是走了几千里夜路到我眼前,一簇簇血参的老叶,花成小脚形,甜甜的味儿,有着矜持和神秘。还有,一年才发一个头的黄芪成把成把地生长,花繁星点点有些琐碎和唠叨。这些山中珍品,我曾让十指挖出血,对药的尊重是缘于我对重病不医早已过世的父亲的回忆和忏悔,所以我跟陈大夫学中医,想用山中的奇苦之草来疗救那些山里人的苦痛。现在,天旱得这些药草都萎靡不振地侧卧了。我看见了苦李子树,也听到了有人在唱那关于苦李子树的歌。我在你的书上最初读到这首歌词,我以为是你杜撰的,没想到这么深的大山里竟真的有人在唱,唱声在崖壁上撞来撞去,最后在沟谷里幽然消失。可我并没有激动,看着苦李子树又听到了苦李子树歌我就像被艰难摇上井的辘轳,咯噔咯噔绞出心头的悲伤。山里人实在太苦了,甚至那些纠缠不清的令你烦透了的上访者,可当你听着他们哭诉的事情是那些小利小益,为着微不足道而铤而走险,再看看他们粗糙的双手和脚上的草鞋,你的骨髓里都是哀伤和无奈。

今天把你以朋友、老师、亲爱的人的感觉说说话,我觉得女人在处世也是以心灵的满足踏实为最终目的。我曾以去镇政府工作轻闲霸道而得意过,以丈夫有一技之长能挣钱而得意过,更以我认识了你如同天门中开我进入了另一个辉煌的世界,觉得我在世上完成了自己的宿命。然而命运还想把我再转些年所以我还要想想我能干些啥?看你的书,你对文学和社会的关怀关爱让我心慌眼花,我是个啥人,不耐心读书,不定睛社会,无怪乎养殖业少见养鸟,我是个鸟吧,虽然有自然的羽毛有细致的丝肉但没有多大用处,活该在这山野怪石上跳跃自生自灭。

啊,我瞧见了就在小路边长着了三根麦子,所有的麦子还没有扬花吐蕊,这三根麦子却早早成熟了,结着穗子。三根麦子长在了小路边,一定是山民去播种麦子时将三颗种子遗漏在这里,使它们有了辛苦成长成熟而无人收获归仓的窘迫。

你是知道的,农民的一生最大的事情就是盖房子,男人们盖了房子就要娶妻生子,标志着成家立业的成就和光荣。而女人们一生则完全像是整个盖房筑家的过程,一直是过程,一直在建造,建造了房子做什么呢?等人。

南胜沟村旱得没水吃

南胜沟村其实并不在镇街南边,偏西南,顺一条沟一直到沟脑。南胜沟村原来人家居住就分散,每户门前或者屋后也都有泉的,但泉水细弱,仅够做饭、洗衣、喂牛养猪。天旱得久了,泉就干了,吃水得挑了桶翻过山梁到背面沟底去担。山梁的背面就是东岔沟村。南胜沟村不同于东岔沟村,东岔沟村女人多,因为男人大多患了矽肺病,需要在家伺候,而南胜沟村的女人少,一打问,没有一个不是为情所累的,有的是姑娘,有的是已经有了孩子,都出外打工去了。带灯说:唉,背上贴了邮票走四方。

和村长交谈,村长说倒还有一处水源,就在西边的峡谷里,峡谷太深太陡,人是没办法汲用的。带灯说:能不能用抽水机?村长说:能是能,哪儿有抽水机?带灯说:村委会有多少钱?村长说:有屁哩,前年退耕还林款我没有发,就是想留下来以备村里有了紧急事,十八户联名上访告我,你知道这钱就全发了。带灯当然知道那次上访,说:是你想留下给村里的?!村长支吾了一阵不吭声了。带灯提议让各家各户集资买一台抽水机,可和村长跑了十二户,都不愿意出钱,不是说人穷得都快要炒屁吃呀,哪儿有钱,就是说买抽水机能抽上水吗,抽过这旱天了,这抽水机又咋处置呀?带灯说:那也是村里的一份财产么。他们说:村委会里还有啥财产?!那十二页新做水磨坊的核桃木板呢?那拉电时剩下的电线、梯子和灯泡呢?说要修东涧子的路,存了上百袋水泥,水泥又在哪?连村里那一套闹社火的锣鼓,鼓破了还在,锣都卖了铜!村长说:你说这些干啥?他们说:集资了好过私人呀?!没水喝了也好,都渴着,这也是公平!这一家不肯出钱,自然影响到另一家,也不肯出钱,气得带灯发脾气,但发了脾气还是收不来钱。

从东边梁畔上的那十几户人家下来,带灯就渴得要命,她不忍心去谁家讨水喝,路边的几棵樱桃树还红着,村长说:这是我家的树。抱着树摇,摇下一层樱桃,两人捡着吃。斜旁里有一处房子,一半苫着瓦,一半却盖着石板,住着三口人。一个是老汉子,一个是老婆子,还有一个是傻子,傻子是老汉子的亲弟弟,一生未娶,跟着哥嫂过活,到背面沟底去担水了。老婆子在门口看了半天带灯,问:是城里人吗?带灯说:你不认得我了?我是镇政府的。老婆子说:哦,政府的,在我家吃饭吧?糁子糊汤面。带灯说:不吃了。老婆子说:我新磨的糁子。带灯说:不吃了。村长说:你光耍嘴!去舀一碗浆水来给政府人败火。老婆子说:要得要得。转身要进屋舀浆水,后山梁就有人担了水过来,踉踉跄跄,摇摇晃晃,她喊:你往脚下看着!那人回应:噢。村长说:那就是她家的傻兄弟。话未落,傻子便跌了一跤,一个水桶就滚下来,人在山梁上叽吱哇呜叫:石头咬脚哩!老婆子赶紧去拾桶,拾回来了个桶底,哭腔着说:啥造孽的日子吗,吃不到好的,连水都喝不上呀?!

带灯再没等老婆子去舀浆水,顺着漫坡往下走,漫坡路干燥,又有料浆碎石和干羊屎蛋,鞋打滑得走不下来,常常是往下跑几步就要抱住一棵树。村长不好去搀扶她,喊下边的另一簇屋舍里的人:牛二牛二,拿条草绳来!有个光头拿了草绳跑上来,村长让带灯把草绳缠在鞋上,这样就不滑了。牛二却给村长说:根全不行了。带灯也见过那个叫根全的人,豁镰嘴,能把拳头吞进去,爱评说女人,却始终没结婚。带灯说:根全咋不行了?村长说:他高血压,他说他以前的房子后边有个泉,水旺得很,后来坡垮下来壅了房子和泉,他就和人去挖那泉,旧泉没挖出来人却犯了病,晕倒了,再没立起身。带灯说:他年纪并不大呀患高血压?跟着村长就下了漫坡,到了根全家来。

根全是不行了,好几个人就围在炕边落泪。带灯和村长一去,他却又睁开了眼,还说:哟,政府来了,政府有水!带灯说:各家出些钱买个抽水机,咱南胜沟不愁没水的。根全说:不愁,不愁,我要喝。有人赶紧去取桶,桶底还有一碗水,端来了,他突然说:牛二牛二。牛二说:我在哩。他说:我喝口水可能要走呀,你快到东岔沟找我那相好来。说完眼睛一瞪,眼里全是白,没了黑珠子,人就把气咽了。

带灯看着那碗水被人泼到门口,说:一路走好!

向鱼问水

竹子说她做了个梦,梦见路过石桥后村,蹚土很深,脚踩下去,一股子尘土就嚁地蹿上来灌了鞋壳。她远远看见张膏药了,怎么喊张膏药都喊不应,一条小鱼却立在她面前。鱼是河里常见的红花鱼,身上有一道一道粉红色的条纹,她还想:这鱼怎么在这路上?鱼却在对她说:请问哪儿有水呢?她说:我才要问你的你倒问我?!这时她就醒了。

被拦道告状

再一次从南胜沟村回来,抽水机的问题还是没能解决,带灯和竹子的情绪很差,偏偏在南河村口被一伙挡住了要告状。市里县里的领导偶尔下乡视察,会有人当道拦堵,诉说冤情,而带灯十多年了,还从未被人这么纠缠的。竹子当然要起到保镖的作用,叫喊着谁也不许拉扯,带灯主任是女的,光天化日下要耍流氓吗?拦道的人就后退一步,说:我们不动手!却仍然围成一圈,就是不让带灯走。竹子说有啥事到镇政府去谈。他们说:镇政府的门难进,逮住你们了就不让你们走!竹子说:你们村长呢,叫你们村长来!他们说:村长解决不了,是他看到你们了,让我们拦道的。竹子就骂道:这啥王八村长!竹子这么一骂,他们就全骂开了,骂村长就是个王八,谋自己事时跑得比狗都快,村里人被外人欺负了,他就缩头!骂着骂着又骂镇政府,这是啥政府,替老百姓说话哩还是为有钱有势的撑腰的?骂得凶了,唾沫星子乱溅,使劲地拍打自己屁股。拍屁股把屁股上的土拍起来,迷了带灯的眼,带灯转过身去揉眼睛,立即几只手又拽住了带灯,说:不能走!走不了!竹子就急了,喊:谁拽,谁再敢拽!陈艾娃就从村里跑了来,说:要挡就挡当官的,挡着带灯干啥?一个老汉就冲着陈艾娃说:带灯是你啥哩,你向着她说话?陈艾娃说:她是我老伙计!那老汉说:哟,攀上老伙计了,是不是元黑眼给了你一股?陈艾娃听岔了,听到的是元黑眼给了你一腿,就说:你胡说八道,怪不得三个儿没一个养你!陈艾娃这么说是揭老汉的短,老汉是去年因三个儿都不养活他而闹过法庭。老汉一时脸上挂不住,就骂陈艾娃,你还没男人哩,你要不是个扫帚星你男人能死得那么早?!乱成一锅粥了,带灯就坐到一块石头上,说:拦住我告状就告吧,选个代表说,谁说?

一个人就开始说,说的却并不是什么大事。原来这几户南河村人翻修房子,去河滩里筛沙,世世代代以来谁家用沙都是在河滩里筛的,可他们去筛沙时元黑眼兄弟却说河滩是沙厂了,不能再筛,只能来买,两斗箱的沙算一方,一方五元钱。

带灯说:就这事?他们说:就这事。带灯说:就这事闹腾这长时间?他们说:不闹腾你不听么。带灯说:岂有此理!他们说:啊,我们没理?带灯说:不是说你们说元黑眼。他们说:他们就是无理!带灯说:这样吧,这事我给你们办,明天就让你们筛上沙。他们却说:我们咋信你?带灯说:不信我拦我的什么道?!他们说:信的信的。拿手打自己嘴,又给带灯笑。陈艾娃说:看到了吧,带灯这么好的人,你们还恶心她?他们有些不好意思,说不恶心她事情办不成么。那老汉也说:艾娃艾娃,叔给你说,刚才骂你不是骂你,人急了口里就有了毒么。带灯说:好了,都回去吧。他们就散了,那老汉却又给带灯说:明天筛上沙了,我到庙里去给你烧香,筛不上沙了,我们全村人就到镇政府静坐呀!

大柳树

陈艾娃和另外两个人最后是把带灯和竹子送到了河边。她们一走,带灯却说:竹子你带卫生巾了吗?竹子说:来了?带灯说:提前了。竹子说:都是气得来!这都是些啥人么,让你受委屈。带灯说:你不觉得咱也很享受吗?陈艾娃送咱她是老伙计了,那两个人吵过了也不是送咱们吗?竹子说:我看全是那老汉起事的,做事没个底线,他逢着是咱俩,要是翟干事侯干事,须动手教训他不可!带灯说:翟干事侯干事就有底线啦?就又说:农村么,当有矛盾冲突时,是少有人出来公正的,也少有人明白地说谁是谁非,但你相信,在以后的日常生活中像风吹着田地一样,人气却还是一股梢地向着正经一边的。

河边的一堆石头窝里,独独长着一棵大柳树,带灯拿了卫生巾就树后去,竹子站在一边看着来往的人。竹子说:你背向着树。带灯说:为啥?竹子说:这树这么大,我怕它成了精哩!带灯说:它还怕我身上有红哩!就笑得嘤嘤的,蹲了下去。

带灯蹲着,从远处还能看见头,竹子说:我搬几个石头给你挡着。搬开了一块石头,石头下有了一窝小河蟹,一时乱钻,赶紧抓了,用草缠绑,提起了一串。

她说:真还有送慰问品的?晚上咱蒸了吃!

和元黑眼拌嘴

樱镇前的河滩是拐着一个弯的,弯上的河滩,河北对着镇西街村,河南就对着南河村。河滩里机器轰鸣,一辆推土机把沙石往一边堆,堆成小山似的。两辆翻斗卡车又把沙运到洗沙机前,洗沙机的输送带就哗哗地颤抖,出沙口的沙泻出来像一道瀑布。除了开推土机、翻斗卡车和洗沙机的五六个人外,元家兄弟只有元黑眼在旁边的三棵柳树下泡了茶喝。带灯和竹子一直往近走,元黑眼站了起来,说:带灯主任来视察了,喝茶呀不?带灯却再没走了,坐在了她往日读书的长白石上。

长白石周围已经开了苦菜花,往年里苦菜花开了她隔三岔五来了也不捋,她也在太阳下对长白石说:你已经过了一夜的风寒你也晒晒吧,你热了才能热我。但现在河堤下的那些席片似的畦地全都没有了,满河滩的积水坑和沙石堆,像是乱葬坟一般。带灯在长白石上坐了下来,心里说:沉住气。气就沉下来,如以前一样,在地上铺一张纸,鞋脱了放上脚。

竹子先过去给元黑眼说:主任让你过去!元黑眼说:我这里有茶,来喝茶呀!竹子说:主任让你过去!元黑眼说:她带灯势大!竹子说:她代表政府!元黑眼说:哈巴狗站到粪堆上了!竹子说:谁是粪堆?元黑眼说:好好好,政府厉害!但他又喝了一口茶才往带灯这边来。带灯仍赤着脚,指头还在动着,她没有起来。元黑眼说:带灯主任好像生了气,谁惹的,我给你出头去,就是他马副镇长,我也让镇长收拾他!带灯说:知道你和镇长熟,可镇长是樱镇的镇长,不是元家的顶门杠子,你为什么自己在河滩淘沙却不让南河村人筛沙?元黑眼说:哟,替南河村那些土匪说话来的?竹子说:你才是土匪!元黑眼说:他们在我的沙厂里筛沙,当然我不愿意,我去他们地里收庄稼行吗?带灯说:这河滩是你的?元黑眼说:我办了沙厂,河滩就是沙厂的。带灯说:你抬头往天上看,这太阳就是你的?你呼吸着空气,空气就是你的?元黑眼说:都说带灯主任是镇政府的知识分子能说会道,果然我说不过你。我哪里就霸占了河滩?他们要筛沙,我让到河湾下边去筛,他们偏要在我沙厂里筛,当然我不允许,要筛就得出钱。带灯说:你的沙厂从哪儿到哪儿?元黑眼说:上至两棵树那儿,下至河湾。带灯说:谁给你划这么大的地盘?元黑眼说:镇长呀!带灯说:你把批件给我看看。元黑眼说:镇长大还是你主任大?要看你去镇长那儿看去!元黑眼拧身就走,带灯说:元黑眼,我告诉你,你可以给镇长说一句你要办沙厂呀你就在河滩跑马圈地了,但是,办厂取沙并不是镇长一句话,这得经县河道管委会批准才能领到合法开采证,而办理这一套手续是综治办起草报告的!元黑眼站住了,回过头来看带灯。这回却是带灯掉头走了,她提了鞋,光着脚地走。

借到了抽水机

竹子撵上了带灯,说:姐,咱就这样走啦?带灯说:我肚子饥了。竹子说:唉。带灯说:唉啥哩?竹子说:不舒服。带灯说:你也那个了?竹子说:我心里不舒服。带灯说:你要舒服就一事无成!竹子说:噢?带灯说:这话我是在元天亮书上看的,说哈佛大学的教务长询问一个学生怎么没完成功课,学生说自己有些不舒服,他说,我想,世界上的许多事都是那些感觉不舒服的人完成的。竹子不吭气了,跟着走。走到镇街扯面店里。扯面店的老板都熟悉,两人各吃了一碗,又让店里把河蟹蒸了,带灯说:晚上我要去派出所说说张正民的事,你就在综治办候着收礼。竹子说:谁给咱送礼?带灯说:元黑眼呗。

竹子觉得带灯好幻想的秉性又来了,这怎么可能呢?带灯平日待她亲,但她们也有意见不合的时候,曾经把她骂哭过,门房许老汉都说过带灯:竹子在马副镇长手下的时候经常哭,你再惹她哭,她也记你仇的。带灯说:没事,过一会儿她就笑着和我说话了。果然是她竹子哭过了又去和带灯亲近。可是,她是竹子,而元黑眼并不是竹子,元黑眼会低头认错还送礼吗?

竹子没有把她的疑惑说出来,她感叹着樱镇这么贫困的地方竟有元黑眼那么富有的人家,即便镇政府能把元黑眼压制住,让别的人去淘沙,谁又能一下子弄来推土机、翻斗车和洗沙机?光给洗沙机用水的抽水机就要两台!带灯却问:你看清是两台抽水机?竹子说:是两台,哦,你在打元黑眼的主意?!

到了晚上,竹子就老实地待在综治办,段老师拿来了炒好的花生,两人吃着说话,元黑眼果然就敲门进来了。元黑眼提着一个大提兜,一脸和气,问带灯主任呢?竹子呀地叫了一下,段老师说:你咋啦?竹子说:神得很!就对元黑眼说:你等着,我叫主任去。和段老师出了综治办,经过派出所门,喊了带灯,耳语一番。

竹子是鸡叫过头遍才回到大院,大院里的人差不多都睡了,带灯的门还开着,门口叠着三角形一片光,她蹑手蹑脚想从三角形光的边缘走过去,屋里的带灯却叫了她。竹子只好进去,说:好几个老师喝酒,要我陪着……带灯说:这事我不管。明日一早,你找几个人到河滩去抬抽水机,我先到南河村通知那几户人去筛沙,然后咱在村口会合,再一块去南胜沟村。别睡死觉呀!竹子说:阴谋得逞啦?!带灯说:只是借用,借用了再想刘备借荆州吧。竹子简直喜出望外,问元黑眼来送了什么礼,带灯拿出四小桶土蜂蜜。还打开了一桶,两人就用勺子挖着吃,拿柿饼蘸了吃。

原来元黑眼听了带灯的警告后,提礼先找到镇长,希望镇长能给他办理采沙许可证。镇长告诉他是肯定来帮这个忙的,但办证必须先得镇政府同意,由综治办和工商税务派出所相关部门交换意见备案后再上报县河管委会,这就要找带灯办。元黑眼叫苦不迭,说他和带灯有矛盾,不好沟通。镇长说有矛盾更要沟通,就让他把带来的两条香烟和四瓶酒留下,而四小桶土蜂蜜给带灯。元黑眼这才找带灯,给带灯赔了不是,说了一堆恭维话。带灯当然知道元黑眼背后有镇长,镇长是默认他后才大张旗鼓地办起沙厂,要完全阻止已不可能,就说:我把镇长叫来,咱一块说说这事。镇长叫来后,商量的结果是樱镇政府同意元黑眼在办理了许可证后办沙厂,而现在生米做了熟饭是元黑眼的不是,提出严肃的批评,以后绝不允许任何人先斩后奏。元黑眼欢天喜地了,带灯就势提到南河村人修屋垒墙筛沙的事,镇长听了也生气,训斥元黑眼,当场指示:在许可证没拿到手之前,元黑眼不能霸占河滩,村民修屋垒墙用沙,愿意在哪儿筛就在哪儿筛。许可证拿到手后,划出沙厂界线,那才归沙厂经营范围。元黑眼是同意了。

元黑眼说:我服你了,带灯主任,能干!镇长说:带灯就是镇政府最能干的干部么,要么能当综治办主任?!带灯说:镇长你别夸我,我们包干的南胜沟村现在旱情非常严重,群众吃水都成了问题,我们和村人寻水源,是寻到了一个峡洞,洞里有水却没抽水机,得找你特批资金给他们买一台。镇长说:南胜沟村旱成那样了这我得去看看,买抽水机是应该买,可镇政府哪儿有这笔开支,现在各村寨都嚷嚷着要钱,要淘井呀,修渠呀,配备防火器材呀,镇政府不会印钞票啊!带灯说:你可以解决,你一句话就解决了。镇长说:我要一句话能解决,我一天说一万句话!带灯说:元黑眼在河滩有好几台抽水机,你说话了他能不捐出一台?元黑眼说:嗯?!立即装着没听见,说:你们谈工作了,那我先回去呀。带灯说:看看看,这阵装糊涂呀!元黑眼说:啥事呀?镇长说:你那儿有抽水机?元黑眼说:有。镇长说:有几台?元黑眼说:也没几台,抽沙坑水要用,洗沙机上要用,是有些紧张。镇长说:拿出一台给南胜沟村。元黑眼说:哎呀镇长,这你让我作难哩,这……镇长说:别给我叫苦,抗旱是大事!元黑眼说:这让我想想。坐下来挠脑袋。带灯就对镇长说:河管会的阎主任你熟不熟?镇长说:我不熟。带灯说:那是我同学的一个叔,但听说难说话得很!元黑眼啪地在腿面上拍了一掌,说:毯!为了支持镇长和带灯主任工作么,我拿出一台来。可我有话在先,这不是捐,是借。带灯说:好,咱直话直说,我抓紧给你办证,你明日就让人把抽水机抬走,还有抽水管,不要你捐,几时旱情解除了就还你。

事情就是这么办妥了的。

起作用的东西其实都不用

看完了电视里的新闻联播,带灯问竹子:在这个世上啥能起作用?竹子说:权呀!带灯说:咱是不是有权?竹子说:有呀,到了村寨办事咱不是都说我们是镇政府的!带灯就笑了。竹子说:我说得不对?带灯说:咱把镇政府挂在嘴上,把咱能累死,又能解决多少事,上访者还不是越来越多?起作用的东西应该是看着并没用场的才是吧。竹子说:没用场?带灯说:世上有那么多原子弹谁用了?!竹子说:你啥意思?带灯说:突然想着说说,我也不知道啥意思。

王香菊和郭槐花

半夜里,白毛狗使劲地咬,镇长在院子里大声喊人,说是松云寺坡湾后的鸡公寨来了电话,那里起了火,所有人员赶快去救火。

救火救了三小时,所幸是火没有引燃山林,只是烧了三十亩麦子,又烧伤了村中妇女王香菊。

王香菊是个寡妇,村支书老惦记她。她在门道里纺线,支书一晃一晃披着袄过来了,靠在门框上给她面前扔了颗杏儿,她拾了杏儿扔了回去。支书又扔个金戒指,她又把金戒指扔了回去。支书就恶了王香菊。麦地遭旱后,支书管着水渠的水,给别人家的麦地都浇灌了,就不给王香菊的地里浇灌,王香菊的地里麦子就枯成了柴火。王香菊把麦子全拔了,堆在那里又想烧成肥料,烧时怕烤了旁边的核桃树,抱着一搂已点着的麦草往地边移,没想那里一个深坑,把她掉了进去,抱着的麦草在慌乱中抖开,一部分引燃了别的地里的麦子,一部分也掉进深坑烧着了她。王香菊把头发眉毛都烧得没有了,脸成了个包公,最后从深坑里拉出来送去了镇卫生院。

而镇政府的人回到大院,天刚亮不久,镇中街村的郭槐花就到综治办来了。她迟不来早不来,带灯和竹子要出门时她来,她来讨要二百元钱。带灯就给了她二百元钱。原因是她又去县上了一趟,还是说她在县招待所当临时服务员时一件鸭绒袄被盗,告公安不作为,破不了案,县上就批下文让樱镇综治办给二百元算了。带灯故意没给,因为郭槐花太多事,可能是她没结婚时被怀疑怀孕而被村长拉去孕检过,气得有了些毛病,后来从招待所被辞退后回来,她感冒买药没治好,告卫生院,要退她交的十元钱,在镇政府告状时翟干事把她推出了大门跌了一跤,她说她回去肚子疼,怀上的娃娃流产了,又来告,她丈夫打了她也告。反正她啥都告,都是不上秤的事,县上和镇上也不登记,也不当回事。

带灯给了二百元,郭槐花走了,走的时候头上的发卡掉下来,带灯拾起来给她别上,说:你走好,不要崴了脚又来告。郭槐花说:你把狗拦住,别让它咬我。

六斤也死了

带灯赶到南河村,通知了那几户人家去河滩筛沙,那些人不相信,反复证实了这是真的,就往家里拉着说给做饭吃。带灯不去,说她已经吃过早饭了,那个光头就从他家把一头奶羊拉来,说他妈瘫在床上了,他专门买了这羊每天给他妈挤一碗奶喝的,今日不给他妈喝了,给带灯喝,就当场挤羊奶。这时候竹子和沙厂的四个人抬了抽水机来到村口,挤下的羊奶她也没喝,就一块往南胜沟去了。

到了南胜沟村,已过了中午饭时,村里人都来看稀罕,念叨着带灯和竹子好。带灯说:这是政府配的。他们说:啊,政府好!还要给政府放一串鞭炮,但没有鞭炮,就拿了牛鞭子连甩了几十个响。

村长当然要请带灯他们吃饭,饭是用煮熟的土豆在石臼里砸出的糍粑,酒是自己酿的苞谷酒。糍粑并不好吃,需要多调些辣酱和醋提味,舌头搅动两下就得赶紧咽下去,但那辣酱也太辣了,带灯吃着还可以,竹子就不行,伸着舌头,还直拿手往嘴里扇风。酒入口有些苦,而且略有炒焦的红薯片子味,而喝过三口,反觉得越喝越香,带灯喝了五盅,竹子竟喝了八盅,脸红得像猴屁股。正吃喝得王朝马汉,一个人在院墙豁口处给村长说:拿进来不?村长说:拿来拿来!那人拿进一卷红纸村长说:你们镇干部是要有政绩的,我让写了感谢信给你们,你们带回去贴到镇政府大院里让他们看看你们的功劳!红纸展开了,上边并没有一个字,全是酒盅按上去用竹签蘸墨画出的小圆圈。村长说:村里没人能写字的,能写字的小孩子字又写得狗渣渣草一样,画圆圈也是字么,我们春节贴对联也就这么画。竹子嘎嘎嘎地笑,笑得所有人先都莫名其妙,后就觉得有些难为情起来,村长便又说:啊,喝酒,喝酒,没啥能感激你们,我把我喝醉来表达个心情!拿了碗让倒满。带灯说:别人醉你不能醉,下午你们去安装抽水机,早早抽上水是正事,我和竹子就不再管了。

带灯和竹子是吃了饭翻过山梁,去背面的东岔沟村要去看看那十三个妇女。但带灯和竹子没有想到东岔沟村出了大事,六斤在大前天死了。

六斤死于旋空犁。因为天旱要尽早犁地种春苞谷,东岔沟村人都使用旋空犁。旋空犁是前面有一米直铁杠子,杠子上很多铁刺旋转刨地,稍后是一张犁铧,耕出沟道下种。用老式的牛拉犁得耕两遍,旋空犁一过就行,一小时就可以耕半亩。但旋空犁怕挂倒挡,油门大了后退快,稍不留神挂人裤腿。六斤在犁地时千小心万小心,偏偏是犁到土塄边,就把裤腿挂住了,而旋空犁还在往前冲,连人一起翻下土塄,还是人先落地,旋空犁砸在人身上。六斤的屁股上被挖去了一块,头更被砸扁,当时就死了。

带灯和竹子赶到六斤家,六斤半小时前刚刚入土下葬,埋在自家屋后的崖根。为她下葬的村人还在院子里吃饭,那十三个妇女也都在。她们给带灯和竹子盛饭,带灯和竹子不吃,要去坟上看看。跪在坟前了,带灯说:老伙计……哭起来,十三个妇女也全哭了。

黄昏的时候,带灯和竹子才要回镇街,十三个妇女相送,她们都回家又拿了土鸡蛋,带灯说她不收鸡蛋了,她们说:这鸡蛋不要钱,送你的,你老伙计死了,你就认我们也是老伙计。带灯受感动,也就说了关于申报赔偿的事,可能还得你们的男人选出代表去找包工头出示个在大矿区打工的证明。十三个妇女听了,却发愁让哪个男人能和带灯竹子去找包工头呀,因为都卧炕不起。带灯说:那我联系一下老街道的毛林,如果毛林肯去,你们的男人就不用跑动了。十三个妇女又是一阵天呀地呀菩萨呀叫,再是仰着脸给带灯和竹子笑。笑了一阵有的就咳嗽,有的捂着个额颅,带灯说:有病着?她们说:是人咋能没个病的,没事。竹子说:我们主任会看一些小病的,让主任看看。带灯一一为她们号脉,盘问病情,比如吃饭怎样,大便稀稠,睡觉可好,月经来得准不准,就开药方,叮咛先抓三至五服中药吃吃。她们说虽然这儿不舒服那儿难受的,可还能吃能走的,就不吃中药了,抓中药要花钱,何况还得去镇街,也走不开。带灯摇了一阵头,只好教她们一些按摩的办法。

竹子也觉得稀奇,她还不清楚带灯会这么多的按摩,也就用心记下来。

如果夜里睡不着,睡着又多梦,在耳垂划个井字,靠脸的最下点空位按摩。如果心跳得厉害,发潮发慌,手中中指自然弯曲所定的点叫劳宫穴,在劳宫穴按摩。如果胃疼了按摩十个指头蛋,尤其在中指尖的指甲下用力掐。后脑疼在后腰子那儿按摩,前额颅疼在胃部那儿按摩。头两边都疼,是那种一跳一跳地疼,是左肝右肺滞气所致,轻轻按摩肝肺外部。落了枕,脖子是歪的,拿擀面杖在脖颈上来回碾。腰椎疼,趴着躺下,让人在大腿根抓一条筋,抓到了,猛地一提,不要怕疼,只疼一下腰就可以直起来了。眼睛上火出了肉疙瘩,拿老铁门环或锁子轻轻摩擦,脊背僵着疼,就提整个后背的皮,或者拿木梳子背来回刮,能刮出一片红疹子出来,立马就轻省了。

再见二猫

回来的路上,闻到了苦艾的气息,抬头往路北边的土峁上看去,果然那里长着一片子艾。带灯说:天旱艾倒长得快,我去采些,回去插到咱综治办。

杨二猫却黑水汗流地从土峁左侧的小路上爬了上来。带灯说:咦,你这逛山,到哪儿耍钱了现在才回家呀?二猫说:我是想耍哩,腰里没钱么。带灯说:你知道六斤是我老伙计,她死了你也不去帮着葬埋?二猫说:听说是六斤死了,她还算是我妈娘家的一个侄媳妇哩,可我在莽山那儿看林防火呀,没时间么。这不,赶回来取被褥还得连夜再去。带灯说:编,你给我编着说谎!两岔沟的人到莽山去看林防火?!二猫说:这是真的,谁哄你是猪,阉了的猪!带灯说:谁叫你去的?杨二猫说:这我不能告诉你。带灯有些生气,说:给了你钱,又办了低保,我给你的任务呢?杨二猫说:我给你完成着哩。他王后生是来过,他一来我就跟着,还跟着去东岔沟村,他嫌我跟他,骂我,我也骂他,嚷嚷着他是靠上访挣钱哩,村里人就都避他。他骂我是跟屁虫,是搅屎棍。带灯说:他才是搅屎棍!杨二猫说:他是搅屎棍!可人要有良心的,他对你和别人是个祸害,对我却带福。带灯说:你个没原则的,还给你带福?杨二猫说:没有他,你能肯和我说话吗,能给我低保和钱吗?带灯说:谁困难镇政府都管哩,你别他给你吃一根纸烟了,你就把我交代的事黄了。杨二猫说:一根纸烟把我打发呀?他寻到我让我去看林防火……带灯说:你说啥,你说啥?杨二猫说:啊啊,我说漏嘴了。低头就要走,竹子抓住了他后肩,他一挣脱,竹子只拿了他的破褂子。杨二猫又舍不得他的破褂子,又回身来说:那我干脆都给你说了吧!他说镇长让他去莽山西坡那儿看林防火,每月给四百元,他又雇我替他去,每月给我二百元。带灯说:有这事?杨二猫说:我不哄你。带灯愣了半会儿回不了神,说:让我吃根纸烟。坐下来吃纸烟,杨二猫跑过峁梁子不见了。

麦子熟了

天旱得麦子只结蝇子头一样的穗,但时令到了,它不熟也得死去。镇街周围的平川里,各处的路上都走着胳膊下夹着镰刀的人,一边走一边打着招呼,叫苦去年就没收成好,今年又比去年少收两成了。而进了南北二山,分散在这沟那岔的人家,要么在那一片麦地里弯腰割麦,整晌地不吭不哈,孤独得像一只拱食的野猪,要么在各自家门前场地上扬打着连枷,连枷已经抬起来了,才传来落下时的一声啪。不时地传来让人嘲笑的消息,说某村的谁谁谁的媳妇,提了瓦罐去地里给男人送饭,自己却跌了一跤,瓦罐碎了,饭倒了一地,让男人压在地头捶了一顿。有某某村的谁谁躺在地里的麦捆上睡觉,蛇从口里往进钻,他抓住蛇后半身往出拽,越拽越进,多亏路过一个老汉,老汉把旱烟袋上的烟屎在蛇尾上涂了涂,蛇才退出来跑了。

好几个村寨的老伙计都给带灯打电话或者捎口信,说让你来吃樱桃你没来,现在新麦下来了,你来吃捞面,我给你再烙个囫囵子。

囫囵子就是锅盔饼,只是中间是空的,可以让孩子从头上套下去戴。麦收之后,樱镇的人就要走动亲戚,走亲戚就是送这囫囵子。

带灯一一回话着有空就来了,她经过一户人家门前,主人在扬麦,麦糠落了她一身,痒痒的,咋抖没有抖下来。

给元天亮的信

不愿意给你说土焦麦黄农人脊背朝天地在田里忙活,也不愿意说对人说人话对鬼说鬼话的与上访者纠缠的泼烦,啊,一年里又开始有山果了。山果是山的脊梁渗出的汗珠,苦中有酸,酸中带甜,以中药的面目在城镇里存身吧!最早的山果应该是樱桃,它的根终生都在分蘖幼苗,而幼苗移栽见土就活。小小的果实一定是刻意让阳光凝结了给它,而它又是那样的鲜嫩,只有亲手摘下放入口中感觉最好,否则转手就会黯然淡去,它是绝色的仙味,却有些害羞。桃刚刚褪去淡白色的茸毛,开始染红,但它还未成熟,一如十二三岁的少女。而黄脸皮的杏却一捏就分开两瓣了。从杏树经过,喜鹊在树上跳跃,树枝的颤抖就会把杏落下来,或许就打着头,上百上千的杏偏偏有一枚打着了头,好像是闺楼上抛下的绣球。还有棠棣,还有枇杷,还有梅李,但我爱吃的还是杏,在一家山墙后的杏树上吃过了一肚子,吃多了,牙酸得要倒,肚子里起了火地发烧,就坐在他家的门口与那媳妇们说艾。艾的全名叫苦艾,是苦字头和爱的谐音字尾组成的,是苦不用尝就是爱吗,是爱必然就苦吗?艾被揉成蛋儿或搓绳儿点着了烟气,可品味,能入骨,是驱寒逐风的高手,特别对于女人,我知道艾要经过农历五月初五清晨的露水浸泡才有奇效,我总静静地看着天上,想那佛的妙手在云雾中播撒拯救生灵的圣水,却还是没有一丝雨的迹象,红云流动,似乎其中有你的身影。

我应该敬仰你如整齐的田畴,但总是冷不丁地蹦出几只野兔,我知道你能给我你的心而不能给我你的手,却还是稳不住跳跃的脚步,听到身后鸟鸣想是你顽皮的口哨,看眼前温馨的夕阳,就想到你朝阳升起的时候。想得多了,我的纸烟也勤多了,由过去每天的三根到现在两天就得一盒,我想我的生活怎么过才能有意义,才能快乐,想来想去还是无可奈何。我觉得我是口渴着看着水的清冽而无从去喝,又觉得像那蝌蚪有大大的头颅狂妄地思索,而终不知道自己是青蛙还是蛤蟆的结果。可怜呵,既然做不到烧羽去鳞蚀骨浴火,那就忍受生活的煎熬吧,但愿能承载你,更能旋转肩上的一切负荷,用扁担,也用撑扁担的搭柱。

大矿区又运回了尸体

口里有些寡,打发竹子到镇街卤锅店去买几只猪蹄,带灯就烧水在综治办门口洗头。她的头发好,洗起来就费事,得三大盆水,洗发膏揉搓一遍了,用清水再冲涮两遍。院子里站着三五个人,陆主任说:帮你挽一下后领?带灯说:那后领起鸡皮疙瘩哩。大家就呵呵笑。陆主任说:资源就这么浪费着!总能闻闻香气吧?带灯一洗头,满院里都是一股野菊味,带灯却端了水盆进了房间里。

洗毕了头,头发晾干还得一会儿,想着今天一定得和镇长单独谈谈,这两天情绪不好,害怕事情谈不拢伤了和气。但今天什么时候和镇长谈呢,又怎样谈呢?竹子就跑回来了,她没有买猪蹄,空着手,气喘吁吁。

竹子说她去买猪蹄,街上人都在议论大矿区又死了樱镇的人了,尸体是昨晚拉回镇中街村马家的,小伙的父母从栎树坪赶来分赔偿费,镇长调解了一夜还没个着落。带灯问是不是王三黄?竹子说是王三黄,却奇怪带灯怎么一下子就问对了?

带灯认识王三黄的时候,王三黄还小,她那时还干着计生工作,去栎树坪村的路上遇见个中年人挑了两筐萝卜和包菜,说让她去他家吃樱桃,他是天不明挑着一担樱桃到镇街走十五里然后坐蹦蹦车到县城卖完,除坐车吃饭后换两半箩筐萝卜包菜。带灯跟他去了栎树坪村,那中年人的儿子就是王三黄,王三黄在山上放牛。带灯也帮王三黄放牛,王三黄却殷勤地保护她,不停地叫喊着注意脚下。王三黄说:放过三年牛给个县官都不当。然后说你咋恁爱看天?带灯没回答他,瞧着他脚上一双草鞋都烂了,掏给他了十元钱让他爹再进县城了买一双布鞋穿。王三黄还说:那我要胶底的。过了几年,带灯在镇街上碰见了王三黄,王三黄说他入赘到镇中街村的马家了,但他还不到年龄,领不来结婚证,求带灯帮他。带灯帮了他,他就结婚了。带灯记得那是一个午后,阳光灿烂,王三黄和他爹特意到镇政府,给带灯了一包水果糖,说是喜糖,送了喜糖他明天就去大矿区打工走呀。

带灯心里难受,还要给竹子说王三黄的事,镇长就进了大院,眼睛红着,不停地眨,像鸡屁眼。问起事情调解情况,镇长说:小伙子还没个娃娃哩就死了。赔了五万元,他媳妇全拿了,三黄的父母说如果有个娃娃,他们一分都不要的,让媳妇把娃娃拉扯大,可媳妇没个娃娃,自己又没了儿,这钱应该分给他们一半。但那媳妇就是不给,村长把我叫去,我说合了一夜又说合了一早晨,给三黄的父母一万元。带灯说:只给了一万元?这不公道么!镇长说:三黄父母只是个哭,马家却能说会道,这一万元还是我硬吃硬压让拿出来的。带灯说:你肯定也觉得深山人老实才能抹过去就抹过去。镇长说:到房间里说,院子尽是人。带灯说:我就要说,你是镇长你这样处理问题,别人议论起来,我脸上都发烧。镇长说:王三黄父母不会上访的。带灯说:不上访就亏人家?他父母不上访,我也要让他们上访。镇长说:你咋啦,这样说话?带灯说:我对你有意见!镇长说:有意见好么。带灯说:你再这样下去,樱镇就不想有好日子过了。镇长生了气,说:我咋啦,贪污了,渎职了?!带灯也就说:是你让王后生去看林防火啦?你知道王后生是上访大户,你不压他制他还给他挣钱的好差事?!镇长说:你的火气原来在这儿呀!让王后生去看林防火,我还没来得及给你说呢,那可是我的得意之作。王后生家贫又不安生,靠上访过活,咱防治了他多年也没防治住,给他每月四百元,又把他固定在了山上,何况他感激涕零,给我拍腔子说不再上访了,咱用智慧利用了他,这不是好事吗?带灯说:你知道不知道,他并没有去看林防火,而雇了两岔沟村的二猫替他,给二猫每月二百元,他白拿二百元钱。镇长也吃了一惊,说:不可能吧?带灯说:你可以去了解么!多少年了,王后生用各种手段达到自己利益最大化而往往又以和政府对抗,放屁打踩脚后腿收尾,你怎么就认不清,是因为骄性还是图一时平静还是要显示自己方法的灵活?!镇长却脸色不好,一甩手,拧身走了。

镇长从此不再叫带灯姐

镇长后来是把王后生喊来痛骂了一顿,取消了看林防火员的资格,并收回所付的工资。当天夜里,元老四到老街王后生家的厕所小便,厕所里蹲着王后生,半天没出来,元老四进去就把尿浇到王后生头上。两人打起架,元老四把王后生打得鼻青脸肿。王后生又到镇政府来闹,说元老四是故意要打他的,背后肯定有人指使和默许的,他一身的粪便不擦,在地上打滚。侯干事把王后生轰出大院,门也关了,王后生就把粪便抹在门环上。

这事带灯听说了,没有去问镇长,镇长也没给带灯提说。见了带灯,虽然还说话,但说话是平静着脸,有啥事说啥事,再不到综治办来叫带灯姐。

鉴定

总算腾出了手,可以带毛林去县城寻当年的包工头。来的时候心热热的,毛林的老婆还给带了六个蒸馍,十二个煮熟的鸡蛋,但满县城跑了一个上午,一无所获,带灯、竹子和毛林都没心绪吃喝。街上有头发蓬乱的妇女拉着架子车卖艾草,吆喝:卖艾!卖艾!带灯瞅了一眼,说:爱是能卖吗?竹子说:活该她受苦!

终于打听到了包工头,完全出乎带灯意外的,包工头竟然是一个秃头豁牙的老汉,一件廉价的西服皱皱巴巴,脚上一双皮鞋前翘后拐,像狗嚼过一般。老头在一个建筑工地当看护,见了带灯他们,疑惑地说:寻我?你们是谁?毛林说:你认不得我了?老头说:认不得。毛林说:你再认认。老头说:认不得。毛林说:你怎么会认不得呢,我是毛林,樱镇的,当年在大矿区给你打工。老头说:哦,樱镇的?哦,毛林,你是一顿吃过六个蒸馍的毛林?!毛林扑过去,要扑到老头怀里,老头没有迎接,还在说:你不是年轻小伙吗,咋老成这样了?!毛林呜呜呜哭起来。

带灯就介绍了她和竹子的身份,又说了樱镇老街的毛林,东岔沟村的杨栓牢、巩忠文、巩志武、王高义、刘双林、刘社会、韩黑成、高志强、高转社、高魁、阮互助、薛千印、陈碌碡,当年跟了你在大矿区打工,回去后都患上矽肺病,巩忠文、王高义、陈碌碡已去世,剩下的十一位全丧失了劳动力,生活极度困难。现樱镇政府出面,要为他们争取免费治疗和职业病补贴,但做这样的申报,必须有人证明他们是在大矿区打过工,是打工中患上病的,所以才来找到你。带灯给老头递上一根纸烟,老头说:你也吃纸烟?却闷了半天,说:这得找大矿区呀,我不在那里已经四五年了,虽做过矿长,那都是承包,他们到我手里是干了两年。带灯说:我们知道他们打工只和矿长打交道,而且也是在四个矿井打过工,但四个矿长听说一个已去世,另两个是南方人,也离开了大矿区不知去向,只记得你,也只有来寻你出证明。老头说:我是矿长,打工的挖多少矿,我付多少钱,我没亏过任何打工的,得了病我可负责不了呀。带灯说:得病与你毫无关系,来找你也不是要你负责,只是让你证明他们确实在大矿区打过工。老头说:那行,这证明咋写?竹子说:你会写字不?老头说:写得不好。竹子说:我说你写。给老头一张纸一支笔,老头把纸贴在墙上,竹子说一句,他写一句。写到最后签名,老头说:写我名呀?带灯说:写你名,写大点。老头笔压得重,连戳了三个窟窿。

取到了极其重要的证明书,带灯、竹子高兴,毛林更高兴,说:我请你们吃饭!竹子说:有蒸馍鸡蛋的,真要感谢就请我们去宾馆洗澡。毛林说:洗澡?那怎么行呢,得请吃饭么!我请你们吃烩饼。带灯说:现在不能吃,先去县疾控中心做职业病鉴定,鉴定完了我请吃。

去县疾控中心,毛林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在路沿上坐下歇了三次。竹子说:主任,你要请吃,吃啥呀?带灯说:米饭炒菜,来一盘宫保鸡丁,一盘菌炒鳝丝,一盘回锅肉,一盘老豆腐,再来盘青菜,是蒜茸的还是清炒的?竹子说:能不能来个高档的?带灯说:那好,来条鱼,红烧胡子鱼。毛林一直没吭声。

竹子惊喜地发现她一个同学就是中心里的职工,两人一见,大呼小叫,就拉她到办公室去说个不停。说:听说你分配到樱镇了,当了什么官了吗?走行政好呀,将来有前途么,你没入党吧,这也好,现在配班子都要有一定比例是女同志和非党人士。竹子说她啥都不是,只是个小干事,在镇上干几年了就想法调到县上寻个轻松的单位。同学说镇上工作累是累可以挣钱呀,挣够钱了再调回来。竹子说挣什么钱,樱镇是穷镇。同学说樱镇要建大工厂呀,将来富得要流油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全县人民都知道!竹子说是建大工厂,可正谈判着,还没动工哩。同学却说那真的是个电池厂吗,听说曾选了几个地方都嫌污染,最后樱镇接手了。竹子说这我不清楚,不会是别的地方不肯接收才到樱镇的,是他们没争取到嫉妒吧?同学说是呀是呀,现在人害红眼,各级政府也害红眼。同学还要继续说下去,竹子就急了,说不能再闲扯了,她得办正事,就也到中心办公室去。

但带灯和毛林却已出了中心办公室,毛林坐在楼梯口,满头是水,大口喘气,带灯也立在那里,脸色难看。竹子问咋回事,带灯说他们不给做职业病鉴定,竹子以为做鉴定必须所有病人到场,但他们来时也防备了这一手,由村委会镇委会专门写了十三个病人除了死亡三人外,别的都卧炕不起,不能前来,带来的是医生诊断书。带灯说不是为这原因,如果必须病人到场,咱可以把病人抬来,可人家说做鉴定前要有同施工单位定的劳动合同和当时身体检查证明,没有这些无法确定是在大矿区打工患上的病。但这些证明无法取得,因为当时毛林他们根本就没签过劳动合同,也没在进矿区前做什么身体检查。竹子说:事实就是在大矿区患的病呀,这不是故意刁难吗?带灯说:人家按职业病鉴定法规来执行的,难以通融。竹子也蔫了。

出了疾控中心,毛林说:我眼前咋飞蚊子呢?带灯说:没蚊子。你别急,镇政府再想法儿,一定要争取到免费治疗和赔偿补贴。但谁再没提吃饭的事,连蒸馍鸡蛋也没吃,拦了一辆蹦蹦车返回了樱镇。

做了一夜的酱豆

天麻碴子黑,带灯说我出去转转。竹子说你要转我陪你。就先转到镇东街村,又从镇东街村往镇西街转,白毛狗一直跟着。

街面上的铺面都还开张,摆在门外的货摊子却开始收拾,一家已经收拾完了,用笤帚扫地,另一家正收拾着灰尘飞过来,就吵开了架。元老三和他媳妇每人掮了一麻袋土豆经过,元老三吼了一声:打的事么,吵哩?!周围人就哈哈笑,也说:打么,打么!带灯挡住了元老三,说:你煽惑?你还嫌矛盾不多吗?!元老三说:我这一煽惑,他们都不吵了么!果然两家人各在地上呸了一口,返回屋去。继续往前转着,有人担着白菜土豆,有人背篓里装满了笤帚扫把,有人赶着猪,猪总不好好走,在屁股上踢一脚了,尾巴一乍却拉下屎来。马连翘的婆婆立在街边死眼盯着一个人喝矿泉水,说:你喝完了把瓶子给我。那人说:你老也拾破烂呀?!近来身子骨还行?老婆子说:不行,浑身都疼哩。那人说:噢,中午吃的啥?老婆子说:没吃啥,啥都不想吃。马连翘在豆腐店里买了一块豆腐,用手端着过来说:你咋恁猴呀,中午没吃啥?你吃了两碗米儿面打了一串饱嗝儿你没吃啥?!带灯想过去训马连翘,竹子扯了她,两人转到一家小饭馆,小饭馆门并没开,台阶上坐着一个人,几个孩子和他相互掷打着土疙瘩。带灯说:那是不是条子沟村的张水娃?竹子说:是他,长得像水浒里的人。带灯就喝住扔土疙瘩的孩子,过去问:哎,你咋在这?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说张水娃中午就来镇街了,掮了一根椽卖了,就在饭馆买了一碗面和一瓶酒,喝醉了睡了一下午。竹子就踢张水娃,张水娃站起来还摇晃,说:这酒不如苞谷酒,苞谷酒斤半我没事的。带灯说:给了你救济你就这样海吃海喝?!张水娃说:主任,我还要寻你呀,你那点救济不顶用么,你给别人都办低保,也给我办个。带灯说:你想得美!张水娃说:那你给我个老婆。竹子说:给你个老婆?张水娃说:我老婆跟牛三跑了么。竹子说牛三是谁,咋就跟牛三跑了?带灯说:好啦好啦,你现在给我往回去,不要到镇街来,我就给你把老婆找回来!

带灯还没回镇政府大院的意思,竹子问这又去哪儿转,带灯说哪儿没人到哪儿转,顺着脚就到了老街。

老街上没有多少人,却有几处旧屋前都堆了砖瓦沙灰和木料,是准备翻修的样子。靠东头的毛林家不必再去了,街中间柳树下是王后生家,也懒得看到他。经过了张膏药儿媳临时的住屋,朝门里一瞅,竟然就踏进去了。张膏药儿媳正蹲在一个筐篮边忙活,猛地见带灯和竹子进来,吓得啊了一下,赶紧说:天呀,你们咋来了!搬凳子让坐,还用袖子把凳面擦了一遍。带灯说:忙啥的?她说:捂些酱豆。带灯说:你教教我咋样捂酱豆。

在镇街上转,带灯的脸一直都阴着,不想说的话见了谁都不说,想要说的话了又都是训斥和责骂。竹子还没见过带灯心情这么不好的,就陪着她也言语顺着她,而带灯却有了兴致要学着捂酱豆,竹子说:对呀,对呀,你教我们捂酱豆!

樱镇人喜欢吃酱豆,不论穷家富家,每年都要捂几罐。张膏药的儿媳告诉着捂酱豆要把大豆煮熟了,趁热在干面粉里滚圆后放到盆里,铺一层香椿叶子撒一层面豆,再铺一层香椿叶子撒一层面豆,如此层层铺呀撒呀到盆子满了,用被子严严实实盖上捂。要捂七天,面豆发了黄毛,再收到一个瓷罐里,熬花椒大茴盐水搅和,晒干,过一天拌些砸碎的樱桃,再晒一天,再拌些砸碎的樱桃,反复四天五天,反复得有些烦了,收起存好,到初秋就可以开封会用。

带灯和竹子直待了一夜,天明了回到镇政府,身上满是酱豆味,而且带灯发现,她手上的戒指没见了,那戒指本来戴着松,可能是在帮着铺香椿叶子时掉到了罐里。

说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