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六章(1 / 2)贾平凹经典小说集(套装共4册)首页

第六章

中午时分,县上一位副县长和酒厂厂长陪同着法国人来到了蔡家,法国人竟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在蔡老黑的知识里,外国的女人是年轻时漂亮若仙,而一到中年之后就全发福得面包似的,但眼前的女人个子高挑,衣着高贵,精神得倒有四十余岁,蔡老黑一时不知道怎么应酬,起身和人家握过手了,让过座了,去提茶壶时手都发抖,鼻梁上就出了汗。西夏忙过去接了茶壶倒水,一一递给了客人,经过蔡老黑身边,悄声说了一句:“甭紧张,洋人也都是人!”蔡老黑咳嗽了一声,腰板就挺直了。副县长告诉蔡老黑,这位女士并不是法国大酒厂的老板,而是老板的朋友,她因别的事来北京,顺路代表厂方来先考察一下县酒厂的设备、技术和生产状况,昨日从北京坐飞机一到省城,直接搭车到了县上,今早就先来看看葡萄基地,她要看看三个葡萄基地,高老庄是第一站,明日一早去酒厂考察,下午返回省城,后天就回北京了。蔡老黑说:“好的,好的。”就开始向各位客人介绍他的葡萄园,先头还像学生背诵课文一样,一字一顿,毫无重复和闲话,西夏已听出这是有人为他准备了讲稿,他已经背诵熟了,但偏要说普通话,又说得不准确,副县长说:“用本地话说吧。”他说起本地话就流畅多了,越说越激动,那一条腿就担在另一条腿上,脚尖不住地摇晃。西夏过去添茶,有意识地撞了他一下腿,看着他努努嘴,蔡老黑就不摇脚了。洋女人听过了蔡老黑的介绍,称赞了几句中国的农民了不起,却对着翻译问起了什么,翻译就对西夏说:“她问你是什么人,多么美丽的小姐,也是这里的农民吗?”蔡老黑一时噎住,西夏说:“我不是农民,但是蔡总经理的秘书!”翻译向洋女人翻译了,那女人说:“哇,蔡总经理有这样的秘书,肯定是葡萄园很有实力了!”就提出到葡萄园去看看。一行人到了葡萄园,西夏就跟随在后边,蔡老黑说:“你今天给我光辉了,你往前走吧,多给她说说葡萄园的好话。”西夏说:“我骗了人家一回,如果人家要问我关于葡萄的事,那就露马脚了!”不肯去。那洋女人看得十分仔细,问得也特别多,还时不时拿了相机拍照,西夏就感叹人家这么大的年龄了,风尘仆仆一路不歇,倒还显得如此神采奕奕,就禁不住也主动上去会话。她在校时学过英语,法语的水平不高,只能说些简单的生活用语,洋女人竟撇下县上领导、酒厂厂长和蔡老黑,不停地同她说话。在穿过葡萄园中的小路时,竟问道:“你不是纯中国人?”西夏说:“是中国人,不是纯汉人。”洋女人说:“你的爸爸或妈妈是欧洲人?美国人?”西夏说:“都不是。”洋女人就看着西夏的眼睛,说:“你的眼球怎么也是蓝的?”西夏就笑起来。跟在他们后边的蔡老黑叽叽咕咕对县上领导和厂长介绍起西夏,听了西夏和洋女人的话,就给西夏个神色,西夏退回来,蔡老黑说:“你不是汉人?”西夏说:“子路说纯汉人的脚小拇指甲是双的,我却不是。”蔡老黑说:“瞧着你就像个洋人,什么人爱什么人,老外总喜欢和你说话哩!”西夏说:“你们要谈生意的,你们得主动和人家拉话,让我尽和人家说什么呀?!”蔡老黑就走前去,开始讲这个园子是多少亩,年产多少吨,品种是如何的优良,过了这个园子,老牛川沟那儿还有两万亩一个园子的。鹿茂避开翻译,低声说:“牛川沟哪儿有园子?人家要看怎么办?”西夏说:“他屙下了他擦屁股去!”就从一条水渠沿上往旁边走,走到一棵柿子树底下去乘凉。柿树下堆了一堆破砖碎瓦,一块石碑却露出半个身子,忙扒了几下,见碑圆首,浅浮雕二龙戏珠纹,元朝至正十四年刻高学朝镇压祖坟悔罪碑,不禁大喜,掏笔取本就录文字:

闻之礼曰:“凡治人之道,莫急于礼”。礼有五经,莫重于祭。夫祭者,非自外至,自中出,生于心者也。是故先王之孝也,色不忘乎目,声不绝乎耳,心志嗜欲不忘乎心,致爱则存,致悫则著,生则敬养,死则敬享。我族世居岭北,支派颇繁,虽负质纯鲁,礼教多疏,然既生化日之下,当存水源木车之思,尊祖敬宗可不务乎?不意去岁冬,有族人高学朝者,贪鄙成性,溺爱居心,思免幼子之微疾,开掘宗墓听信瞽之谗言,镇压祖坟。既尊尊之道绝,复亲亲之谊疏,不唯不重夫祭义,而且大败夫祭义也。我族人等感曰:“圣云断一木、杀一兽,不以其时非孝也。伊今所为若此而可不以不孝向乎?”于是伊亦悔过自新,请罪领罪,杀牲讽经,竖石立碑,虽不能尽为先王报本追远之道,亦可以不失盛世仁孝为治之风也。凡后嗣子孙,倘有愚昧如高学朝者,亦可观此碑而然止矣。

西夏就微笑起来:高老庄人真是爱刻碑子,这等事也碑文写得好,山高皇帝远,朝朝代代就是以立碑来教化吗?远处的蔡老黑就喊:“西夏!西夏!”鹿茂也跑近来,说:“坏了,坏了,洋女人提出去牛川沟呀!”西夏忙问:“牛川沟是不是有个白塔嘴,前几天起了洪?”鹿茂说:“是那儿。这下砸锅了,蔡老黑说那儿还有葡萄园,哪儿有?!”蔡老黑却还在喊:“快点,快点,一块儿走呀!”两人也只好过来尾随了走。

蔡老黑竟真的领人从坡塬下去。走了一段羊肠小道,下到一个沟畔,沟畔里黄水汤汤,两边的坡滑塌了多处,而沟上有一道浮桥,是用四条铁索架的,上面铺了木板。蔡老黑说:“过了这桥,翻过那道梁,就是另一个葡萄园了。”众人一上桥,桥就剧烈地晃动起来,脚抬多高,桥面随脚而上多高,洋女人又穿着高跟鞋,尖声锐叫,不敢动弹。蔡老黑说:“不要紧的,不要紧的。”就提出可以不可以背了她过去?洋女人说:“这可以吗?怎么能劳动你呢?”蔡老黑就蹴下身,把洋女人背起来,但他走了几步,脚下偏用力踏动,桥就摆得更厉害,自己也故意左一下右一下立站不稳,洋女人就再也不敢过了,要蔡老黑背她返回来,蔡老黑直叫说着遗憾,摊了手肩膀一耸一耸的。

洋女人没能参观那两万亩葡萄园,折过身又到看过的葡萄园里再看了一遍,方一行人去镇街的一家饭店吃饭。西夏本是不去吃饭的,蔡老黑硬留下她,说:“帮人要帮到底!”席间,洋女人并不大喝酒,也不吸烟,但陪同人却不停地给副县长敬酒,个个手持一缕,烟雾腾腾,洋女人就和西夏拉话,洋女人竟从挎包里取了一瓶香水要送她,反复说明她真喜欢西夏,这香水是她用过了一些,请不要嫌弃,希望能接受。西夏一时却没东西回赠,就将脖子上戴着的一件玉坠儿送给了洋女人,却见饭店老板在副县长的耳边叽咕了几句,副县长就出去了。蔡老黑悄声对西夏说:“有好戏看哩!”西夏还未听清,抬头从窗子看去,窗外站着的是吴镇长、王文龙和苏红,他们热情地和副县长握手,说着什么话,蔡老黑脸上立时变了颜色,把窗子掩了,走出去,说:“县长,法国人要问你话哩!”副县长就对吴镇长说:“我今日是陪法国人来的,恐怕没时间去你们那儿了,下次吧,下次我去厂哩。”就走回来,蔡老黑说:“镇长,你今日怎么不来呀?”镇长说:“我去铁笼镇了,回来听说县长来了的……”蔡老黑说:“你也进来喝喝酒嘛,法国人对咱葡萄园感兴趣得很!”镇长说:“你们吃了一半了,我现在才去不好,你好好招呼客人吧。”说罢就走了。蔡老黑回到酒席上,西夏说:“王厂长也认识县长?”蔡老黑手在桌子底下伸了一下小拇指头,低头又轻声在小拇指上唾了一口。酒喝过了两瓶,开始吃饭,自然是六素六荤水陆杂阵,门外吵吵嚷嚷有了人声,店主又来在副县长耳边嘀咕,副县长又离席出去了,西夏觉得奇怪,是谁又来见领导,就听得几个人在争着抢着诉说地板厂的不是,又抱怨镇街上的路天雨泥泞不堪,天晴又尘土狼烟,副县长似乎很生气,说:“我已经给你们说了让去找找吴镇长,你们还嚷着什么?今日有外宾,你们这么干是要给中国人丢脸吗?!”蔡老黑也就出去,西夏也跟着出来,只见蔡老黑说:“什么事,什么事?”雷刚就说他们给县长寄个状子,也不是状子,是封反映信。蔡老黑就接了那信,看了一眼说:“噢,是高老庄这么多人签名信,是这样吧,信交给县长就是了,你们都回去吧,县长会把信带回去处理的,但总不能当场就解决呀,今日有外宾哩!去吧,去吧,谁也不要在这儿待!”赶走了众人。副县长问:“这些人都是什么人,怎么就知道我要来?在这里吵闹成什么体统!有什么问题,可以找当地领导么,惯下这毛病,一有上级领导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拦着告状?!”蔡老黑把信塞在副县长的口袋,说:“你别生气,这些人不懂得规矩,他们寻镇政府解决不了的事,总以为寻到更大的领导就可以解决问题了,却没个眼色,也不看场合!你别生气,咱喝酒,我还没好好敬你哩!”和副县长又进了那包间。西夏就再没有进去吃饭。

饭后,全部的客人都要走,洋女人还拥抱了一下西夏才上的车,车刚一开动,蔡老黑对西夏说:“这老外怎么没说一句是满意我这葡萄园呢还是不满意我这葡萄园的话,说走就走了?”西夏说:“她只是来看看,还要等看过酒厂了,回去给她的朋友汇报的。她可能话不好说吧,但瞧她的表情蛮高兴的。今日遗憾没去成另一个园子。”蔡老黑说:“哪儿还有什么园子?我只是哄哄她罢了,要真是个法国男人,今日就失沓啦!”西夏说:“原来还真是没园子?和外国人做事,人家可认真呢,第一次打交道,你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却一旦发现你欺骗了他,那以后就再也不相信你了!”蔡老黑说:“中国人洋人还不都是人?”西夏突然觉得今日这场事干得没名堂,自己充当了一回骗子,又得到人家法国人一瓶香水,心里愧愧的,当下就要回家去。蔡老黑却一定要她再去他家喝喝茶,说:“你不去?我得谢你呀你不去?听鹿茂说你爱抄碑文,我家有块碑,你去不去?”西夏就去了。一进蔡家,家里却坐了雷刚三四个人,见面蔡老黑却并没有训斥他们,倒笑着说:“干得好,如果多去些人就更好了!”雷刚说:“县长没解决问题呣,连信看都没看。”蔡老黑说:“信我交给他了,他八成会看的。事情能解决不能解决当然说不准,但起码有一点,可以抵消王文龙和苏红今日也去找县长的效果。”西夏说:“原来他们找县长你也早知道?”蔡老黑说:“还不是为了高老庄的利益?!”将一口大瓷瓮一挪,垫瓮底的正是块石碑,宽不足一尺,高一尺有五,额题“指路碑”,左侧刻“弓开弦先断”,右侧刻“箭发石碑当”,其碑文为:

信人高日昌,妻方氏生次子,因关煞甚繁,发心指明来往路途,君子知悉。乞保孩童灾难厄免,易养成人。从此上梁,右手走老君关,左手走铁笼镇。河心往上走苏家堡,河心往下过风楼,过河翻梁下堰坪铺。道光二十九年桂月吉日。

西夏当下抄录了,说:“要是我能拿得动,算付给我的秘书费!”就出来往后院的厕所解手去。

楼后是一个大院子,靠西边院墙盖了几间小平屋,西夏才往那小平屋看了一眼,一个胖得没腰没腿的妇人正从小平屋往外走,忽见了她,忙又闪进去。西夏就觉得奇怪了,要想过去看看,又觉得不妥,便进了厕所。厕所原是土坯砌的墙,雨天里一面倒垮了,就用一些旧砖头补垒着,西夏无意间发现了一块砖的侧面上有一个“高”字,是凸出来的,笔画古拙可爱。小便完,站起来再察看那墙上的砖,竟又发现了几块砖上有浮雕的图案,一下子兴起,一手提了裤子,一手提了墙上边的一块砖跑过后院,大声说:“喂,喂!”蔡老黑从楼里出来,说:“怎么啦,厕所里发现蛇了吗?三天前那里有过一条蛇的,它又出来啦?”西夏说:“你那厕所墙的砖是从哪儿来的?”蔡老黑说:“雨把墙淋塌了,来不及重修,我去牛川沟看我家的地冲了没有,地倒没冲,沟畔却冲开了一座坟,就担了些砖回来砌的,怎么啦?”西夏说:“这是画像砖,你能不能把这块送给我?”蔡老黑说:“我以为什么东西哩。一块砖,你要了你拿去!还想要?你再拿么。”西夏这才系好裤带,就又去厕所墙上抽了三块,就要回去。蔡老黑说:“路蛮远的,你怎么拿,改日我给你送过去。”西夏生怕他说话不算话,坚持自己拿着,蔡老黑就让鹿茂用笼子提了砖送西夏回去,鹿茂说他也去去厕所,让西夏先走。出了巷子到街上,鹿茂撵上,说:“我又多拿了三块。”西夏看那笼里,果然又多拿了三块,但两块上有图案,另外一块上什么也没有,就拣出来扔了。鹿茂说:“你怎么喜欢这个?”西夏说:“我是学美术的。”鹿茂说:“这算不算文物?”西夏警觉了,说:“你想贩卖呀?!你是不是看啥都是钱?”鹿茂说:“我把钱当粪土哩!”西夏知道这砖是文物,但是什么年代的,她一时还弄不清楚,又兴奋又不敢太外露,因为她知道,以前农民是不了解文物的价值的,一件能值千万元的东西,他可能只向你要十元钱,可现在都知道文物能卖钱了,一件或许值十元钱的东西,他可能狮子大张口,向你要千元万元。西夏说:“这上边有字有花,挺好玩的。”鹿茂说:“你们城里人,见什么都稀罕,稀罕一过,什么又不要了!”西夏不愿与他多说这些,就问:“蔡老黑家后院平房里住的什么人?”鹿茂说:“你看见里边人了?”西夏说:“一个胖女人。”鹿茂说:“那就是老黑的婆娘,今日有客,他让婆娘就一直待在那里不要出来的。”西夏噢了一声,对蔡老黑有些反感了。对面的巷子里骥林骑着一头小毛驴优哉游哉过来,眼睛笑成一条线,说:“呀,这么漂亮的人,怎么舍得提那么重的东西走路呀?”西夏说:“有驴的人不让骑么!”骥林立即下了驴,让给西夏,西夏就说:“那我真要骑呀!”竟跨了上去。驴身上是铺了一块棉褥子,脖子后还挂了个褡裢。骥林说:“只要你看得上骑这毛驴,这是毛驴造化哩!”就将五块砖放进褡裢里,对鹿茂说:“活该不让你送了。”鹿茂说:“我不如个驴咧!”西夏坐在驴背上很新鲜,她的腿长长的,几乎就两边挨地。骥林让她侧身坐了,他在后边赶驴,吧嗒吧嗒地驴蹄响,西夏想到了电影里的“回娘家”。西夏说:“骥林,你娘还好吗?”骥林说:“还好我舅家的孙子今日满月,我送我娘去吃嘴了。”西夏说:“褡裢上的喜鹊闹梅是你娘绣的?”骥林说:“我娘绣的。”西夏说:“你娘手真巧!”街上的人都看着他们笑,说:“骥林骥林,拐卖回来个媳妇啦?”骥林说:“好不好?你要肯掏钱了。下回再给你拐回来一个!”又有人说:“骥林骥林,驴肚子下那是什么东西?”骥林说:“那是烟袋!”那人还说:“烟袋怎么越走越长?”骥林说:“让新媳妇给点烟哩吧!”西夏歪头往下看,看见了驴鞭。气得骂:“骥林,你才给驴点烟哩!”要跳下来。骥林一拍驴屁股,驴噔噔噔跑开来,骥林高兴地唱:“猪呀羊呀送到哪里去?送给那子路土炕上!哎咳哎咳哟,哎咳哎咳哟,送到那……”

西夏带回了砖。喜欢的了得,当下寻了墨汁和绵纸简单拓了来看,一张是那个有“高”字的,一张是有个“牛”字。另外三张,一张也是砖的侧面,有一个飞天模样的图案,女性形象,双手托一物,似莲花又似法器,不能辨认,但身上衣带飘飘。西夏是研究壁画的,敦煌壁画上的飞天多是平行造型。而这砖上却是竖形,构图更为生动奇妙,便大叫:这是唐时的砖!子路虽不大喜欢这些东西,但看了拓片也惊奇不已。另一张是砖平面上的图案,以云纹作花边,中间两只异兽,右兽为秃头,左兽头上有毛如冠,两兽之中是一似菊若梅的花。还有一张为一匹马,马的线条极其简练,但生动非常,马后立一人。马背上见人头,马腹下有人脚,似乎是才下了马,又似乎欲要上马。只可惜此砖残缺了一角低垂下来的马嘴不复存在。另一张则为一条变形的龙了,身瘦而长,龙鳞甲为刀刻出的小三角,密密麻麻排列,颇有立体感,足爪尖硬,刚劲有力,四周有云纹。西夏在博物馆见过众多的画像石画像砖,但如此变形,变形得如此清秀、洗练的还是第一次,她为自己的发现而激动着,催促子路和她一块去牛川沟看看,说不定冲开的那座古坟还有砖在那里。子路说明日去吧,明日叫上晨堂来正,把背篓镢头拿上,如果有,全都给你背回来。西夏却不,认为夜长梦多,只要还有冲出来的砖,农民是肯定见了就拿回去,拿回去谁又保得住不糟蹋了?子路拗不过她,只好挑了一副箩筐去,说:“你这个老婆啥都好,就是任性!”西夏赏了他一个吻,偏偏让石头看见,自个儿羞得脸红。

牛川沟的两边沟畔,先都是有一条便道的,两人趔趔趄趄沿着便道走,子路不停叮咛要小心,跌进沟下的水里,他可是不会游泳,救不了的。西夏并不听他,一旦发现哪儿被冲垮了,就下去察看,几次把鞋陷进泥里,又拔出来穿上,浑身上下都弄脏了。北沟畔没有冲开的坟墓,又得从浮桥上过去到南沟畔,西夏几乎是从浮桥上爬过去的,先到白塔嘴看了被冲垮的崖头一角,子路就哀叹没有白塔了,村里患癌病的人多,如今连塔基都没有了,还不知以后会发生什么灾难?西夏说:“你也信这个?”子路说:“高老庄怪事多,不信不由你呣!”西夏也觉得是,却说:“患癌病的多会不会是水土的原因?高老庄的人个子都矮,怕也是水土的事。”子路不禁想起了爹,又想起了石头,一时黯然失色,蹲在那里不动了。西夏下到白塔基塌方处看了,仍没有冲开的坟墓,见子路蔫沓沓蹲下不动,就说:“子路,你见过蔡老黑的婆娘没有?”子路说:“我上大学第二年假期回来,他结婚,还是我帮着去抬嫁妆哩。那婆娘不错的。”西夏说:“那么胖……”子路:“胖了好,睡上绵和哩!”西夏说:“好,今晚上让雷刚杀条猪,把毛脱得光光的给你抬上床去。”子路就呵呵笑,说:“这我倒想起一件事了,我上大学走的那一年,顺善的老婆还当着妇女队长,一次会上讲:旧社会,男人把我们妇女当褥子铺哩,如今解放了,我们妇女要把男人当被子盖呀!迷胡叔那时还没疯,上去扇了那女人一耳光,从此就结下仇了!”西夏说:“听说迷胡叔的疯是在白云湫疯的?”子路说:“他哪儿敢去白云湫?他是在白云寨后边的山沟里采药,那儿离白云湫是靠近,夜里睡在石崖下,有人来抢他,他拿刀就砍,砍下一颗脑袋来,自己倒吓疯了。”西夏说:“他还杀了人?”子路说:“他把那脑袋捡起来,脑袋是两半个壳,赶回来就去派出所自首投案,但那脑袋不是脑袋,是垢介壳,像头盔一样的垢圿壳。”西夏说:“垢圿壳?谁有那么厚的垢圿壳?”子路说“派出所当然把他放了,但他说他砍的就是人头,是白云湫野人的头,疯病就一直得下来。”西夏说:“白云湫真有野人?几时咱去看看嘛!”子路说:“你啥都想看?!”无白的被呛了一句,西夏噘了嘴,捡了一块石头往沟底砸去,当的一声,她却突然发现了在沟畔的慢坡上,一堆烂砖头堆在那里,叫道:“在这儿,在这儿!”原来以为冲开的古墓贴着水面,怎么也没想到是坡上的水流下来冲开一道渠,在半坡坎上的古墓就暴露了。两人几乎是连滚带爬扑到那里,将破砖一块一块捡起来看有没有图案和文字,但遗憾地只找到两块有“大牛”的,还有一块正面有画像,仅仅只是一个梅花样的抽象图案。这使西夏非常失望,她认为大量的砖被洪水冲走了,会不会在某一日河的下游会发现一些砖的,又怀疑剩下的砖可能除了蔡老黑外别的什么人也拿走了许多。子路说:“你想象力好!”西夏说:“这为什么不可能呢?如果我不是偶然在蔡家的厕所发现,这批珍贵的东西不就完蛋了吗?”她突然说:“子路,你能不能去蔡老黑家,把那些砖全拿回来?”子路说:“人家砌了厕所墙,怎么拿?”西夏说:“咱买些新砖,重新给他砌一面墙么。”子路说:“这倒是办法,可蔡老黑脑子是空的,你这么想得到那些砖,他或许就舍不得给你了,这事得有个中间人,找找顺善。”西夏一下子抱住了子路,在他脸上吻起来。子路受到嘉奖,当然得意,看着满脸激动的西夏,说:“西夏,我有个感觉哩。”西夏说:“什么感觉?”子路说:“我想那个。”西夏扭头四下看看,苍茫一片,万籁俱静,说:“你是应该犒劳犒劳我了!”两人就走到一块沟坎下的大石板上,西夏趴在那里,子路却怎么也不得力,就将所携带的那三块砖垫在脚下,西夏大声叫喊,子路就伸手去捂她的嘴,但她仍在喊,一双眼睛直往上看,子路也就看见了在牛川沟的上空一个椭圆形的东西在空中浮着,西夕的阳光使它闪闪发亮,忽上忽下,显得是那样地轻盈和自在,犹如微波中的一只轮胎,一只从山崖顶上飘下的草帽。子路叫了一声:“飞碟!”同时泄去,但西夏却翻身而坐,泄出的东西留在了石板上,天空中也什么都没有了。西夏说:“飞碟?”子路说:“飞碟!”西夏说:“高老庄真的来过飞碟!”子路瘫跪在了泥地上,他悔恨他们的做爱没有成功,如果在那一刻成功,外星人或许会投胎于他们,他们就可以生一个新的人种了,但他们失败了!西夏也懊悔不已,她安慰起了子路,说:“我还会给你生一个好儿子的,我一定要生出个好儿子来!”

在这个黄昏,高老庄相当多的人看见了飞碟,迷胡叔又疯得厉害了,在蝎子尾村跑来跑去,逢人就讲他在白云湫是曾见过这空中的草帽的,他之所以在那里砍杀了人就是看见了空中的草帽,接着他又讲稷甲岭的崖崩,骂他的侄子顺善。顺善却没有看到飞碟,他套了驴在磨坊里磨麦子,从下午一直磨到天黑,刚刚磨完拉驴在院子里打滚解乏,子路就来请他去蔡老黑家交涉更换厕所墙的事。顺善却说:“这砖是不是文物?”子路说:“谈不上是什么文物,西夏是搞研究能用得上的。”顺善说:“那一定是文物了,我不会与你争的,可这么着去换一堵墙,蔡老黑不能不怀疑的,他就算是不向你们开高价,他也会用别的砖先换了那墙,给你们一堆垃圾哩!我倒有个办法奏效。”子路说:“什么办法?”顺善说:“我去给派出所所长说说,他出马,说这批砖是文物,要上缴国家的……”子路回来给西夏说了,西夏变了脸,说:“子路你做事咋这么笨呀,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嚷得满世界都知道啊?派出所去收缴了,蔡老黑必定怪是我们告发的,再说派出所一出面就一定能给咱们?”西夏让子路直接去蔡家交涉,子路不愿去,只是重去找顺善让他别向派出所提说此事,西夏就去了蔡家。

西夏去蔡家是第二日的上午,她临去时想请石头能画画,希望有个预兆,但没有敢说出口,心里着实对石头的画产生了恐惧。头天下午在野外的快活,下身略略发肿,行走不舒适,待去了蔡家,已是一身的虚汗。蔡老黑并不在,那个肥胖而撅牙突嘴的婆娘接待了她,温了醪糟,围了炕桌两人喝。婆娘死眼儿盯着西夏看,就看见了西夏鼻左侧三颗白而浅的麻子,还有头发里一根白发,又皱着鼻子闻,说:“果真香哩!”西夏说:“什么香?”婆娘说:“都说你和香妃一样,身上有香的,我还不信……”西夏咯咯咯地笑起来,婆娘也笑了,说:“我这脸上没有麻子吧?”西夏说:“没。”婆娘又问:“头上没有白发吧?”西夏说:“没。”婆娘说:“人家的婆娘自家的娃……”西夏听不懂,问:“你说什么?”那婆娘却不说了,劝西夏喝醪糟,而她一连喝了两碗,然后长声吁气,好像气一直在肚里憋着。西夏说:“你有病了?”婆娘说:“你是听到我长出气吗?我这是习惯了,老黑为这,骂我贱命人才无故长吁短叹的。”西夏说:“你家日子过得这么顺,有什么长吁短叹的?”婆娘说:“你也觉得我这日子好吗?”眼泪却唰唰唰流下来。说蔡老黑怎么对她不好,回家来像个哑巴似的,一天和她说不上一两句,不说话就不说话吧,她图得安宁,也少他害骚,可自打葡萄园不景气以来,他回家不是骂这个就是骂那个,屋里的鸡狗都怕他哩!一直坐在院子的石桌上做作业的女儿说:“娘,娘!”婆娘说:“做你的功课!我就要说哩,你西夏姨是城里人,她又不会把是非翻到村里去的!”就撩起衣服,拍着小腹说:“你瞧瞧,我这小肚子算高吗,这有多高?四十多岁的人了谁小肚子不出来,可他嫌我这不好,那不好,你让我饿死去,不吃不喝小肚子就平了?!你长得这么稀的,脸上还不就有些白麻子吗?人常说,美人都有一丑,何况在农村,你不胖,没有个好身体,你怎么干活呀!”院子里的女儿摔了作业本,赌气出了大门。西夏说:“他要嫌小肚子胖,让他去县上买一个收腹短裤么,那东西穿上还顶事哩。”婆娘说:“他是给我买了,我穿上差点没要了命,先是头晕心慌,吃什么药也不济事,我只说我要死了,要死了我还穿那收腹短裤干啥呀,那一夜我就把短裤脱了,可从这一夜起,我的病慢慢就好了!”西夏想笑,又不能笑。婆娘说:“我现在盼我死哩,死了给蔡老黑腾路哩。牛川沟的白塔倒了,患癌症的一层一层,咋就轮不到我吗?”西夏说:“听说要重修白塔呀么。”婆娘说:“先前村人集资过,可没集下多少,你愿出他又不愿出的一有人让我家出钱修,酒厂生意不好,葡萄园的葡萄沤成粪了,老黑说修哩,都死了的好!这话得罪了一些人,那些人就不跟老黑跑了,都去了地板厂,指望着王文龙苏红有一日出来拿钱修哩。王文龙苏红能给你出这笔钱?镇街上路成了什么了,厂里的车出出进进,他们还不肯修的,能去修白塔?人是势利虫呀,我们家才办葡萄园的时候,信用社是跑来让我们贷款的,如今地板厂红火了,人家贷了一笔又贷一笔,那贺主任倒一天到黑来催我们还款。”西夏说:“饿死的骆驼比马大,你也哭穷哩!”婆娘说:“哄别人也不哄你,说出来丢人,后院厕所墙下雨塌了,我让他买些砖垒一垒,他连动都不动,上厕所实在遮不住人了,他从牛川沟担回来些埋死人的砖才砌了那么一堵短墙。”西夏赶忙说:“我才要对你说呀,我想换了那堵的,不知你们肯不肯?”婆娘说:“你要那砖干啥的?”西夏说:“那是古墓里的砖,我想研究研究哩,我可以给你换一堵好砖墙的。”婆娘说:“哎哟,这不是寒碜我吗?你能要最好,我还嫌那砖晦气哩,明日我让人给你家送了去!”

但是,在下午,西夏就托来正在去镇街的砖瓦窑上买了三百块砖送去了蔡家,当场拆了那厕所墙,将新砖垒好,旧砖背了回来,一共是一百三十三块。西夏迫不及待地清理了这批旧砖,遗憾的是只有三块上有图案。一砖上写着“中牛”二字,一砖上有山有水有树,山下水边是三人挑担而行,前有一马,马上坐人,后有一马,马背负载包袱重物,中间挑担人扭头往后看,似乎在呼叫什么。一砖上则是一虎,以十三个大小不一的三角形组成。西夏最喜爱那行人挑担图,认定是流民迁徙。就问子路,高家最早迁居到这里是哪一朝代?子路是说不清楚的。西夏反复看了,没有发现任何砖上刻有年号,就端详“中牛”二字,弄不清为什么前几日得到的砖上写有“大牛”,而此砖写着“中牛”?将“中牛”二字拓出研究笔意写法,一笔一画方正古拙,疑心不是唐朝物事,认定是元代吧,又觉得不像。问来正:“那些旧砖全背回来了?”来正说:“没剩一块。”西夏又问:“路上没丢?”来正说:“没的。”石头也爬过来看砖,看了一会儿就回卧房去了。饭时,娘让西夏盛了碗给石头端去,卧房的炕头上有一个旧信封,石头却在上面画了一幅画,旧信封上的文字邮戳竟巧妙地同画出的图案汇为一体,构图奇巧新颖,西夏心想:咦,用废纸作画这倒是好办法!看那画面,邮票是狗年纪念邮票,一只狗仰天吠月,而信封中画有一人,将手中一物抛向了狗,西夏忽有所悟,忙出门去来正家,问:“你背砖时,遇没遇着狗?”来正说:“狗?在村外土场下的水渠边,我歇了拉屎哩,一只狗就跑来要吃屎,我拿半块砖把它打跑了。对了,那是半块砖扔出去打狗的,你怎么知道?!”西夏心下也是一惊,没敢说破,返身就又往土场下的水渠去,果然在渠边发现了半块砖,砖上竟神奇地刻有“至正十四年”五字。西夏已经猜出“至正十四年”五字肯定是年号,却说不清是哪朝哪代的年号,回来问子路,子路说是元代的。西夏大叫:“不得了了!这么说,美术史就将改变了,以前只是认为敦煌宗教壁画里才有飞天形象,原来元代民间也就有飞天么!”就仰面倒在地上,脚手乱蹬乱动如孩子。然后悄声对子路说了石头的画,子路也目瞪口呆。子路说:“就怪得要命了,这孩子自生下后家里就没安宁过,先是石头砸坏厦屋房顶,后是爹去世,我又离婚,不该发生的事都发生了,莫非白云湫的妖魔附了体?”西夏说:“说不定是外星人……”子路就要去问问石头,怎么数次画画就能预测要发生的事呢,是脑子里有什么图像还是有一种什么感觉?西夏却阻止了,说不管与白云湫或外星有没有关系,孩子的神秘是肯定的,这或许是小孩子具有天生的奇异功能。应该悄悄保护,若去问他,使他也产生害怕,这功能说不定就会消失的。两人就商定此事对谁再不要说,就把画像砖又做了几张拓片。子路说:“这迁徙图正是我的祖先当时的写照,我说高老庄人是纯汉人,你还不信的,怎么样,从元时就居住在这儿了呣!”西夏说:“从这图案上人和马的比例看,你的祖先个头蛮高呀,到了你们这一辈,怎么就矮成这样?!”子路不爱听,拿了那张虎拓片到卧屋去,待西夏把那几块砖包裹收藏好了,过来看子路,子路已用纸在虎拓片上写了文字:“宋集异记曰:虎之首帅在西城郡,其形伟博,便捷异常,身如白锦,额有圆光如镜。西城郡即当今安康地区。宋时有此虎,而后此虎无,此图为安康城东北二百里的我的家乡高老庄出土的元砖画像。今人只知东北虎、华南虎,不知秦岭西城虎。今得此图,白虎护佑,给我虎气,天下无处不可去也。”西夏说:“呀呀,你就用了元砖了,盗我考证成果!你让白虎给你虎气,这虎也就成矮脚虎了!”子路说:“高脚虎也罢,矮脚虎也罢,我这段文字怎么样?”子路的文笔不错,西夏是写不出来的。子路就得意了,说:“我只要这虎砖,别的全不要,你请我在别的拓片上题跋不?”西夏说:“这用不着,我回去写了论文,文字即便再不好,它也要轰动整个美术界的!”子路说:“可惜你不知道个赵明诚。”西夏说:“没李清照也就没人知道赵明诚!”噎得子路瞪白眼。两人正斗着花嘴,苏红在院门口喊西夏,西夏出去,苏红说:“你从蔡老黑那儿拿了什么砖了?”西夏说:“你怎么知道的?”苏红说:“镇上人都在说哩,说是蔡老黑的婆娘把一批墓里的砖给城里人西夏了,那些砖值钱得很,蔡老黑从县城回来把婆娘压在墙角捶哩!”娘吓了一跳,说:“蔡老黑打婆娘了?这些砖就放在院里,是什么金砖银砖,他要舍不得,西夏,你给他送回去,咱何必落一个打劫他钱财的名儿,值钱得很,让他拿回去卖钱去!”心慌病就犯了。西夏和子路面面相觑,忙去熬了金戒指汤。苏红见子路娘喝下金戒指汤面色好转,说:“呀,婶子,你把我吓死了,都是我这嘴,一句话差点捅出乱子!”娘说:“这不怪你,我这是老毛病。”苏红说:“婶子真是福人,得病都喝的是金子水!”就看了院角那一堆旧砖,又说:“就这些破砖头么,有什么金贵的?!”西夏就让子路去蔡家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子路去找了顺善,却要西夏和顺善去,他和苏红就坐在院子里说些闲话。

西夏和顺善去了蔡家,西夏不愿进去,怕蔡老黑真的发脾气,她在场有些尴尬,就蹴在外边等候。约莫十多分钟,顺善出来,一把扯了西夏就往街上的一家饭店去,西夏只急着问情况,顺善说:“没事!”西夏说:“怎么个没事?”顺善说:“蔡老黑从县上回来,心情烦得很,一进门婆娘说西夏让人用新砖换了旧砖,就骂婆娘为什么要让人家买新砖换,婆娘说不要新砖白不要么,给你办了好事还不落好?蔡老黑说:好你娘!婆娘觉得委屈,就还嘴,蔡老黑就打起来了。”西夏吁了一口气,说:“他倒是嫌我掏钱买了新砖了?”顺善说:“打婆娘是拿婆娘出气哩,听他说是酒厂彻底完了,要破产呀,酒厂一破产,他葡萄园里就栽的不是葡萄是草了!”西夏说:“不是说酒厂要和法国人合作吗?”顺善说:“蔡老黑就为这事烦哩!酒厂为了迎接法国人,里里外外都打扫了,工人都新做了一身工作服,欢迎的标语贴得厂里厂外到处都是。可人家进去一看,装酒的瓶子是消过毒的,可从传送带上送回装酒车间是通过了一堵墙的,人家问:酒瓶传送过来用什么消毒?如果工人上班中要出去或上厕所,回来又是怎样消毒?这一问,厂长无话回答了,他们从没这方面的消毒措施,也没料想到人家会问这些问题。那法国人就去参观了厕所,厕所里脏得下不了脚,人家就不再去别的地方考察了,临走连厂里准备好的一沓资料也没带上,这事还不就算砸锅了?!”西夏嗷嗷叫着,倒同情起蔡老黑来:“酒厂如果真的倒闭破产,这葡萄园成了废园,蔡老黑就得去上吊了!”顺善说:“我帮了你,你得帮我哩。”西夏说:“我能帮你什么?”顺善说:“帮我吃饭。”到了饭店,酒桌已备好,顺善让西夏等着,他就去旅社请了那日见过一面的大胡子吃饭。西夏一见,就想走,但又碍于顺善的面子走不开。席间,顺善百般恭维大胡子,大胡子喝了酒,满口脏话,说山里女人水色好,只是腿短,但他喜欢五官长得好的女人,不在乎腿长腿短。又死皮赖脸地要西夏多喝,西夏说她酒量不行,不敢喝了,大胡子竟拉着她的手,非喝不可,西夏只好多喝了些,最后推托去厕所方便一下,出来才低一脚高一脚回了家。

子路和苏红自然就说着关于菊娃的事,苏红突然问:“你现在过得怎么样?”子路说:“好着哩。”苏红说:“前天吴镇长要去卧龙寺,要厂里派个车,我也陪镇长去了,寺里有个算卦的,吴镇长让算一算他这次能不能升迁,我也算了我的后半生,也替菊娃算了,也替你算了,你猜人家怎么说你的?”子路说:“怎么说的?”苏红说:“说你有两三次婚姻哩,当时我想,是不是子路和西夏还是不长久,还要再结一次婚?”子路说:“离一次婚已经使我剥皮抽筋地难受了,到了这把岁数,我还能折腾呀?这不可能!”苏红说:“那就好。见了西夏,我觉得她还好,但却老琢磨,你爱上她当然她是城里人,年轻漂亮,可她又爱上你什么呢?”子路有些不高兴,却也笑了说:“爱上我出身农村,个头低,是二等残废,没钱,身体有病,又是结过婚的嘛!”苏红也就笑了,说:“这都是命运,缘分。”却又问,“是西夏把一个白色发卡给了菊娃吗?”子路已经没了兴趣,说:“嗯。”苏红又问:“那发卡是西夏在省城车站见到的一个女人送的吗?”子路说:“嗯。”苏红眼里就放光,说:“这才是奇了,以前只听说有再生人,但没经过,果然有再生人!你知道不,那女人是王文龙死去的老婆呀,她把发卡送给西夏,西夏又送给菊娃,王文龙发现了,菊娃就要把发卡给王文龙,王文龙却一定要菊娃戴上,菊娃说这不好,还征询我的意见,我说这或许就是缘分哩……”子路说:“有这等事?菊娃戴着?”苏红说:“她没有戴……子路你是吃醋了?!”子路说:“我吃什么醋?”起身去茶壶添了水,给苏红倒了一杯,说:“你喝茶!”自个儿却张嘴打哈欠,显得非常困乏。苏红说:“子路你是不爱听我说这话呀?”子路说:“回家来整日忙着,休息不好,我是有些累。你们厂里情况怎样?”苏红说:“厂里的生意是好,但现在办个企业,各方面的摊派款太多,这个税那个费的,生产的又是地板条,县上的领导姓张的要装修房,姓李的也要装修房,吴镇长一到厂里去,我头就大了。这不,近几日高老庄一些人就吵吵嚷嚷要求厂里修镇街路哩,吴镇长又提出县人代会快要召开了,他是个代表,他让厂里准备一批毛巾被,说他得给他所在的小组每人送点礼品呀,唉,一个萝卜几头切哩!”子路说:“人代会上送什么礼品?修修镇街路倒是正事。”苏红说:“你也是这么说?我现在才明白五十年代初打土豪分田地时农民为什么热情那么高的!”子路就笑了笑,又打了个哈欠。

西夏回来,苏红就走了,子路忙问蔡老黑那边的情况,怎么现在才回来,西夏一肚子气没处出,说:“让你去你不去,我差一点成了三陪女了!”一边脱衣上床,一边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埋怨顺善利用她,又骂那个大胡子一副桃花眼,不是个好东西。子路说:“是不?”一边手就伸到西夏的身上去了。西夏立即把腿绞住,说:“我要是不溜走,那色狼真要干什么事,我看顺善也不会顾及我的!”子路说:“那他不敢的!”手还在摸。西夏说:“你好好说话着,又要干什么呀?”把子路手拨开了。子路嘿嘿地笑,说:“你能溜走了,我可没处溜,你再不回来我可成苏红的三陪了!”西夏说:“那还不是好事,谁给你上美人计,你能不将计就计?!”子路说:“都说苏红是狐狸精变的,真是狐狸精变的,她说个不停,越说越来精神,我倒困得眼皮都抬不起了,疑心她在采我的气哩!”西夏说:“那你还发骚得摸啥哩?睡吧睡吧,我也晕头晕脑的。”伸手噔地拉灭了灯。子路摸黑脱了衣服,上炕睡下,念头消失过去,困意立即袭上大脑,鼾声就起了。西夏却说:“子路,娘心慌病还犯了没有?”子路含含糊糊说:“没。”西夏说:“你不是答应过给我买一对耳环吗?”子路说:“恋爱时要给你买你不要,现在想要,没了。”西夏说:“这你得给我买!拿买耳环的钱给我买一个大金戒指,我再送给娘,让娘病一犯熬汤喝。”子路却睡沉了,再没言语。

翌日,子路又提说返回省城的事,西夏说不急的,她才发现了那些元画像砖,她还要再收集收集,说不准儿还能再碰见别的好东西,甚至她有了个想法,以这批画像砖、碑刻为突破口,好好要了解一下高老庄的人到底是怎样迁徙来的,怎么一步步变得这么矮?子路脸上不悦起来,哪一壶不开,偏提哪一壶,子路就警告西夏:你若这么说话,让高老庄人听到了,非把你赶走不可!西夏吐了一下舌头,说:“矮子还不让人说矮?!我再不说矮了,连矬也不说,低也不说,武大郎也不说!”气得子路窝了她一眼,又到炕上去睡下。西夏撵进来,说:“你生气啦?我知道你为啥生气,是昨夜里没答应你,你就逼着我回省城呀!求求你,咱再待一段日子,好不?你笑笑就同意了!笑了!笑!”但子路没有笑。西夏就拿手戳他胳肢窝,两人在炕上滚蛋儿,子路终憋不住,扑地笑了。子路一笑,西夏坐起来,说:“哪里的媳妇有我这么好的,别人恐怕是乡下待一天半晌就走,我多留几天孝顺你娘,你倒还不愿意?!”子路说:“那好吧,你不走,那我也得做我的学问了,我一直想写一篇高老庄地方土语的文章,趁机我就做我的收集工作呀!”西夏说:“我爱你就爱上你是个事业型男人!”却从子路口袋掏出三百元来。子路问:“你要钱干啥呀?”西夏说:“昨晚已经给你说了!”就当下去了镇街的小炉匠铺子去定做戒指。子路也就从此开始他的工作,每日凭记忆在笔记本上记录一些,又向娘问了许多,一有空就去南驴伯家聊天,有意逗引南驴伯和婶娘说些土话,慢慢也将因菊娃而引起的不愉快的事放淡下来。几天内,他整理了一大本,归纳了三大类。第一类,高老庄人是最纯粹的汉人,土语中使用的一些词原本是上古语言在民间的一种保留,如说口中淡不说淡,说寡,抱孩子不说抱,说携,吃饭不说吃,说咥,滚开不说滚,说避,脏说脏兮兮,自在说受活,汤多说汤宽。一类是高老庄历史上多战事,有兵痞土匪,高老庄人又好武喜斗,有许多江湖语,如土匪叫逛山,当兵的叫粮子,刀叫溜子,鱼叫摆儿,眼睛叫泡儿,死党叫坚钢。一类与性有关,男生殖器说成锤子,巴子女生殖器说成屄,瘪,更多的是说展sng,什么词都可以配上这个字骂人。每晌回来,子路都会讲一堆土语给西夏听,西夏又惊奇又忍不住嘎嘎大笑,她出门去也多留神那些土语,一日去镇街买香皂,几个人在说:“凤兰给雷刚骚情哩!”她问:“骚情是什么意思?”那些人一见西夏不是本地人,便说:“是谢谢。”她就记住了,买了肥皂,从商店往外走,不小心下台阶跌了一跤,肥皂摔出丈把远,一个老汉就捡起给她,她忙说:“多骚情你!”周围人哈哈大笑,那老汉也瞪了她一眼走了。回来给子路说,子路也笑得前俯后仰,说骚情是谄媚的意思,弄得西夏脸红脖子粗,羞得再不敢轻易问那些土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