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十九回 道途中翁公讲事 安平镇费铎交心(1 / 2)庐灰首页

却说翁伯韬言讲,此道途之上尽是他体己近人。然而现下费铎也位当其列,这话会否一并将他囊括其中,费铎不明究竟,是时更是无从发言相问。再者,此行份内目的,是为访山县分管宣传一应人士,期间也难免得公务访察并座谈指导,理应是省府之内御用笔杆更擅作斯类文章;翁伯韬一力征费铎同往,除却正经差事不论,可谓是将功夫作到了诗外。费铎思忖,若果然如郝赫所言,翁伯韬有意在公事完毕之后改道仙棠,他所道这“份外闲情”恐怕便是要着落在程吴方身上。

费铎过往不得机会与翁伯韬交道频繁,同程吴方亦只是有那一面之缘。即便如此,费铎还是实难把这二人面貌与同胞手足作得关联。程吴方面色黝黑,肤质粗砺,一双铁手更因常年翻烘茶叶而生得硬茧,性情也如山中事茶之人,抱素含真,直把哀愁喜怒写在面上,不资狡狯遮掩,有一点心思,也都计较在茶垄之间。翁伯韬这厢却近乎与之截然相反,年过天命仍是不见老相,一头青丝梳得不苟,国字阔脸写满弥勒神态,说话和风细雨,又兼义密词严。一边是庐城高门,一边是山县老农,一边步步谨慎,一边日日自在,二人之间偏还牵扯得这层关系。费铎思来,也不免心下唏嘘。正是:

别路云初起,离亭叶正稀。所嗟人异雁,不作一行归。

前文便尝道得,举凡位高之人与人过话,其实不欲图对面做甚回答,他皆只自说自话,位卑之辈又哪敢不托了底。话说费铎几番与翁伯韬叙谈,却不太发此类感觉。或是因为翁伯韬面慈缘故,又颇有长者风范。虽然尽人皆知,识人须识表里,不可以貌观之的道理;然而常鳞凡界之间,多只是萍水相逢,点头之交;往往仅能以外貌、谈吐,辨人好坏高低。

费铎可算个中见多识广之辈,闻听翁伯韬言语,亦不感觉其人托大,倒觉略略如坐春风。盖因翁伯韬几次同他说话都能点到即止,而又言简意赅,时而论及费铎份内之事,也能在旁谦虚听得,若作发言也可听出翁做了准备。以翁伯韬职分位阶而论,如此种种其实都已是颇为难得。也正因为如此,在这局促空间以内,费铎反而不知应如何启齿,亦不知既开启了话题,又将会引向何方。遂只好沉默着,但等翁伯韬开口先言。

所幸翁伯韬也并未让这无言气氛发酵太久。只见得翁伯韬左手自鼻梁之上卸下眼镜,再换手轻轻挤按了睛明穴道,似是舒缓目中酸涩,又像在做思忖。闭目之间,他往前座方向问道:“与山县那边约定时辰是在未正?”

前座从人急忙以肯定作答。再附言道得,临行前山县方面也已经作了确定。

翁伯韬沉吟一阵,说道:“既如此,便在安平一停。寻个野店,与费生一同过中罢。”

前座唱了个喏,也没再问费铎意见,此事便就定下了。

费铎难以相信,此事是由临时起意决定,更仿佛是早做得预案,只特意在此时发言说得,为让费铎知晓而已。费铎印象之中,那安平是进入山县以前最后一个镇甸,两地车程相距已不足三刻。安平境内辖一大湖,名曰安平湖。此地旧时为水道集散场所,因其位在山县与仙棠之间,故而曾在此开得偌大茶市,水陆行商一时络绎不绝。然现今因道路开拓,茶货运输也早已不赖行船,安平遂日渐行市凋敝,连往山县道路都冷落得车马稀疏。

这厢翁伯韬与前座从人一番唱和完毕,把那镜架架回,使手托了金丝边儿扶正,立时便恢复了视力,再来问过费铎:“记得费生曾做过几篇山县游记,文字潇洒,风流蕴藉,阅览便觉费生甚爱其间山水。不知我读斯文,得获如是感悟,是否为费生行文初衷?”

费铎初听此言之时,便已在心下默默回忆。那文章故事,似是可追溯至将近十年以前。不知翁伯韬是彼时任职山县偶然得见,还是此次特为程吴方之事寻来读得。费铎一时也不得确定,只好思量一番,便来回话道:“彼时我尚且年少,只知道堆浮华、工藻绘。山县钟灵毓秀、人杰地灵,文章所录,实不及山县神采之万一。”

翁伯韬笑道:“费生所言过谦。方才已经言讲,此时只说些闲情,不用特意客套。彼时费生文章之中,写景写人皆是精彩。犹是写这山县商贾天下闻名,不知可是特意做过察访?”

翁伯韬虽说只话闲情,费铎也不敢全然放松了,还是要揣摩过对面话中含义。翁伯韬又将话锋忽转至山县商贾之上,费铎此刻也是思之不透,不明所以。那数篇旧文是应郝赫之邀而特意做得,那时他方在山县起家发轫,正是需要坊间声音鼓噪响应;费铎也的确过往山县悉心访问,再加字斟句酌,遂才写就一连几篇游记。又恰赶上传统媒体黄金岁月的尾巴,故一时反响也是甚佳。

然而这个当刻,翁伯韬言及此事,莫非意指,之所以托付程吴方项目给费铎,是其阅览过此文之缘故;还是翁伯韬旨在点明费铎与郝赫之关系。思绪一时之间竟有些混乱,费铎只得一面应答,一面观看翁伯韬反应再做计较,遂来答道:

“翁公明见。那时我确是做过细查。这山县商贾旧时善做盐、木、茶、当四行。盐市多在扬州,木市多在永川、海宁,当行遍布江南各省府道台,而这茶市正多在梅城与安平。”

翁伯韬似对费铎这番作答颇为满意,点首回道:

“梅城在山县以南,彼处出茶为祁红;安平与仙棠则位在山县正中,此地出茶,便是那太平茶了。”

费铎暗里长吁得一口气,这话题原本似是在程吴方与郝赫之间摇摆,现在终是未致滑落向郝赫那厢。费铎虽也明了,以翁伯韬之身份城府,即便知晓他与郝赫内在勾当,亦是不会言明。然而一旦想到此处,费铎心下还是难免惶惶。如今,既是只要说程吴方相关事情,费铎也就无需加着回避,索性主动言道:

“话说翁公主持山县程老朝奉之项目,便是与这太平茶有关。上次费铎过往探访,耳闻得老朝奉亲口述说茶事,端得是一一道来,如数家珍,并他成风尽垩手段,令我辈大开眼界。”

翁伯韬这次并未作回答,只在面上挂了副微笑表情,似是同意方才费铎言语,又似是讳而不言,满腹心事,皆尽在无语。也恰在此时,车速减缓,费铎又再向窗外一望,方知是一行下道转向了安平镇中。原来翁伯韬之所以不语,亦是察觉到目的地将至,不欲只话说一半,故而干脆缄口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