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元三年。
又到了一年一度盛大而又夺目的花朝节,这一日人们极尽装扮,相争出游,踏青赏红,栽花种树,祭神纳福。
文人雅士结诗做社,闺中女子也有剪彩纸覆于花枝上以祈求花神降幅,祈求女子如花般赏心悦目,庇佑花草茂盛。
娘子们则会夜间在于花枝上挂花神灯,花神灯也是展现娘子们心灵手巧的好机会,灯火与红花绿叶相映成趣,甚有滋味,自古便有传说,花神掌管人间女子生育之事,所以已出嫁女子对这一日更是追捧,祈求多子多福。
在南梁朝,一年当中除了春节,比较盛大的节日也就是花朝节和中秋,人们酷爱花草,加上花朝节是在二月十二或者二月二十五,每年黄历都不太一样,日子气候最好,人们也更加喜爱,今年的花朝节晚了些,二月二十五,百花盛开,姹紫嫣红早就悄悄席卷大地。
泉州这几日无雨,大街小巷,林间草地,文人雅士、娘子、姑娘们早早起来打扮的神采风扬,头上红蕊尽显风骚。
虽说泉州不如南梁都城东京繁荣昌盛,却因为靠山临海,良田肥沃,又有一条内河从北向南、从东贯西,从泉州汇入海,而且这里承南握北,反倒变成除东京之外南梁朝最繁荣富庶之地,花朝节什么的闹起来也不比东京逊色。
小院落里,徐聿儿坐在妆台前,一大一小两个女使正帮她梳妆,浓密厚重的青丝被一点点挽上去,成了个双丫垂髫鬟,她面无表情看着镜中的脸,娇如桃夭之色,嫩脸桃红,峨眉淡若远山,眼似秋波,朱唇含桃,却在耳前颊后有着一道淡淡的疤痕蔓延到下颚。
南梁极重容貌,特别是女子,容貌有瑕便失去了大部分公平待遇。
“姑娘,您今日是想贴花钿还是画斜红?”较大的女使叫素魄,问道。
“用学究给的那个灰鹅绒镶锻花的吧。”她还是淡淡的。
一手抚摸着这道疤痕,虽然已经淡的快看不见,要是多抹点胭脂肯定看不出来,但她没有,也看不出她眼里有什么悸动,青葱玉指顺着下颚落到双腿上,青灰色纱裙的柔软让她忍不住看了一眼今日的穿着,是一件抹胸襦裙,没有多余的刺绣,也没有亮眼的配件。
一个稍小的女使撩开她耳边的垂发,素魄拿着点了米胶的灰鹅绒镶锻花钿轻轻贴在她的伤疤处,然后一动不动,等着米胶干透。
“姑娘这三年用了马学究的舒痕胶,疤痕已经快看不出来了,再过个半年就能完全没有了,到时候主君主母一定会喜欢姑娘你的,只是不知道今日大娘子不知道带不带姑娘你出去。”素魄双手一动不动,见她一早开始就是这样无精打采的。
清光在一边收拾着妆台上的青黛、桃花膏、胭脂、口脂、绒刷等一应物品归位。
“这些年来花朝节大娘子从不在外人面前提起姑娘,今日恐怕也会像以往一样。”清光小声说道。
素魄瞟了她一眼,清光心领神会,意识到她在说主子的是非,心中虽有不平却不再说话。
徐聿儿终于说话。
“提了我也是丢人,还不如不提。”她的声音轻柔沉静,她都已经习惯了。
她从九岁被弟弟划伤脸后,再也没有穿过漂亮衣裙,就连五花八门的发髻她也只梳双丫垂髫鬟和垂髫分肖鬟,因为这两个发髻可以稍微遮挡住这神憎鬼厌的疤痕,她也再也没有出门光明正大出过门,更别说出去见人,花朝节这种盛大的节日她也只能像只老鼠一样躲起来。
素魄忙忙笑道,“家里主君主母从姑娘伤了脸后,对姑娘是冷淡,分院子给了这个又偏又远的祥喜斋,但您是大娘子所出的嫡女二姑娘,大娘子定是体恤姑娘您路远,这几年连姑娘晨昏定省都免了”
聿儿从镜子里瞥了一眼正给她固定花钿的素魄,心里却觉得可笑,整个家里也就素魄和清光两个下人真心为着她。不止她父亲母亲觉得她是个瑕疵,还有祖母,族人,她这几年除了年间几乎见不到老太太,也见不到其他族人,在外人看来徐家几乎已经没有了二姑娘的存在。
“母亲只是怕我被人指手画脚,方才让我住在这里,不过这里离学究那里最近,也没有什么不好。”
这些年除了每月晨昏定省她几乎都是呆在马学究身边,她也曾感到不公,也曾感到人性扭曲,是学究一字一句一言一行将她拉了回来,倾尽所能教她不管是天文历法、五章算数,四书五经、君子六艺,更重要的是教她谈文论道,审时度势,就算聿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对泉州之事也了如指掌,对东京那些豪族也有了解,马学究对于她来说即是良师也是长辈,是她生命里的阳光,是她夜里的明月。
“大娘子雷厉风行,不止在我们家,就连在泉州女眷之中也是有些地位的,自然在意脸面些,姑娘不要想多了,大娘子还时常让人给姑娘送东西,可见姑娘在大娘子心里还是很重要的。”素魄也瞧见了聿儿看着自己,并没有过多的话语,清澈明亮眼睛如夜里星辰,深沉而又耀眼,若是没有这道疤痕,聿儿说不定可以与三姑娘令儿的美貌争锋。
母亲唐氏,是徐家当家大娘子,徐家内宅是她一人说了算,父亲徐保是徐家唯一顶梁柱,对内宅的事情从不插手,老太太早些年做了些错事,所以才退居二线,只是一心一意在家里当个老祖宗,不问世事。
唐氏手段强硬,不只是她年轻时候赔上所有嫁妆拯救徐家于水火的底气,还有她本是泉州医官世家嫡出的二姑娘,她的母亲也就是聿儿外祖母可是南梁朝里为数不多有诰命的医官之妻,对子女的教育自然也是强硬霸道,这些年给了聿儿好几本厚厚的医药典籍让她背熟解通,美其名曰让她修身养性。
她二十年前嫁入徐家,第二年便生了长女文儿,第五年才生了聿儿,第六年产下令儿,连生三女,老太太不悦,将希望寄托于父亲徐保所纳的容小娘、魏小娘身上,可容小娘进门后连生两女心儿和婳儿便伤了身体,不能再生育,魏小娘到现在还是无所出。
老太太对徐保这个大儿子也冷了心肠,转而将希望放在二儿子徐健身上,可徐健又是个只会吟诗作乐的,虽说满腹才华但却考了个举人之后便不再钻营,一心旨在眠花宿柳,不愿娶妻,最后看上花满楼的花魁娘子,还让其有了身孕,老太太请人算过,说一定是个哥儿,为此差点将徐家推入深渊。
唐氏赔上所有嫁妆拯救徐家于水火,徐健与拿花魁被官场上还有泉州世家大族算计,事发后悔不当初,竟然自缢了,那花魁也远走天涯,老太太再也没有了心气儿,神奇的是五年后唐氏再次有孕,成功诞下徐家唯一的男孩徐栋。
阿栋的出生让徐家又有了生气,唐氏的地位水涨船高,从此在内宅有了霸主般的地位不可动摇,就连老太太、徐保对她都不会有任何违抗。
“姑娘?你怎么了?”素魄见聿儿入了神,轻轻摇了摇她的肩膀,此时米胶已经干透。
聿儿缓缓起身,走过左边那扇虚掩着的屏风,坐在屋子正中间的小圆桌边,说道,“可以了,让她们进来吧。”
素魄跟着她,随即行了个礼,才开门让四个女使进来打扫内务,还有一个年长些的妈妈也跟着进了来。
“郑妈妈,你老今日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聿儿身子坐直了,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