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居乐

西晋延德二十七年初春，年关刚过，彻骨之寒还未退去。

细雪下不尽似的整日间落着，年节的氛围像是跟着绵延不尽，晋国上下一片喜气充盈，连及漳阴这样两国相交的边境之地也热闹不已。

城内一家酒馆生意颇好，客源满座，多是些大雪寒天家中无事出来喝酒唠嗑的百姓，屋内人声鼎沸，送菜倒酒的小哥想要走通得侧着身子一路叫着“大爷借过”。

孙掌柜拨算盘拨得噼里啪啦震天响，忽听得嘈杂之中一把清朗的嗓音。

“掌柜的，给我装两盘榛子酥和茴香饼。”

“好叻！公子您稍等。”孙掌柜头也不抬地继续拨着算盘，推完最后一个算珠，他不紧不慢回头，“加一碟榛子酥！茴香饼！诶，公子您是要带——”

孙掌柜回过头，整个人就愣住了。

眼前女子肤如凝脂，神茂光晔，着一朱红披风，兜帽略大，衬得她脸愈小愈白，虽然眉目之间一片俊朗，没有寻常女子般怯弱神态，可这还是一个姑娘，哪里来的公子？

孙掌柜伸着脖子四处张望，也只瞧见了这女子身后跟着的一个小丫环。

“嗯——适才可是哪位公子……”孙掌柜干笑两声。

“无他，就是我说的，糕点要带走，烦请掌柜用食盒装好。” 面前女子开口，一听便知比之先前软了一些，恰如溪涧清泠，虽还是略显清朗，但细细一听也有女子之音。

“诶诶诶，姑娘稍等。”孙掌柜连连应是。

低下头却暗自沉思这女子竟有把如此意外的嗓音，举手投足之间也全然未有女儿形态。而且身上所着外袍做工精细，像是楚地风靡已久的“交花绣”，西晋却是这两年才开始有大家贵族使用在衣着上。

漳阴乃晋楚交界，是边陲之地，虽说有漳阴公在此坐镇，可哪家的贵女会来此地？

愣神间，那女子身边突然出现了一个小丫环，脸色不善，“愣着做什么，我家殿……小姐的话没听见？”

孙掌柜回过神来，连忙应下。

“殿下，不是说要去佛寺，为何来这乱糟糟的地方？”小丫环语带抱怨，“要是沈嬷嬷发现，我可就别想活了。”

“申儿放心，不会被发现的。既去佛寺诚心上香，怎能不带点贡品空手而去？如今你瞧外边大雪封天，哪里还会有新鲜蔬果，来这买点糕点岂不最好？”

主仆两人正说着，忽然听得大厅之间有人高声说了一句：“哎——你们昨日瞧见那东楚太子没？”

这间酒馆里满是人，人挤人倒挤得热乎，开着四面窗户也丝毫不觉冷，人一多，话自然也多了，不知是谁起了个话头，像是往人群里丢了百十串炮仗，一时间都炸开了。

“咋能没瞧见呢，我说这东楚也是，好歹是个一国储君，那车队能有十个人吗？”

“就是就是，还没咱郡主平时出行的威风。”

“你们懂什么？这楚太子又不是来娶亲的，带那么多人做什么？”

这话一出，哄堂大笑。

“这东楚也是够能耐的，连太子都舍得送来作质子。”

“有什么舍不得的？余口一战，我们将军可是活捉了东楚皇帝，要不是圣上仁慈，不忍劳民伤财去出兵打仗，这时节哪还能有东楚小国存在。”

“这就是你有所不知了，这东楚太子德才兼备，屡屡为楚帝献上治国良方，可谓是东楚的国之重宝，早就四国皆知。”

“那来我晋国为质，岂不是比那直接打到东楚去还划算？”

“两厢权益，也未可知。”

“依我看呐，那楚太子虽然声明在外，但是看着就不像是个命长的，昨日在官驿歇息时，我远远看了几眼，腰还没我大腿粗，脸比墙还白，弱不禁风的模样，别到时候就在我们晋国归西了。”

众人又是一阵前仰后合。

先前说话的主仆二人立在一旁，被叫做申儿的小丫环早已气得小脸涨红，红衣女子倒是面色淡淡，目光垂着，看不出什么。

须臾孙掌柜的提了食盒递过来，顺着馆内热闹氛围搭话，“姑娘可也曾瞧见那东楚太子？”

“不曾。”

孙掌柜一脸惋惜：“那可是姑娘没有眼福了，昨日东楚太子入漳阴城，在官驿歇息，离我这小酒馆几步路。我去凑热闹瞥了一眼，哎哟，你猜怎么着？”

无人接话，这掌柜的也不尴尬，左右逢源自接自话：“别的不说，这东楚太子长得可是真不错，浓眉大眼，额阔脸方，一看就是个有福之人，要怎么说人家也是个名满四国的太子呢？”

“……”

话音未落，那女子面无表情转身便走，小丫环申儿抢过食盒，一把将钱重重摔在柜台上，恶狠狠盯了孙掌柜一眼才出门而去。

申儿提着食盒，追上疾步而行的红衣女子，“殿……小姐别放在心上，一帮刁民而已。”

这女子也就是方才被“热烈讨论”的东楚太子，此刻一身女子装扮，跟随侍丫环申儿悄悄躲过驿站众人，要去佛寺上香。

楚泺摇头：“我并未放在心下。居乐寺在城南门关，我们动作须得快点。”

申儿点点头，快步追上。心下却狠狠啐了几口那酒馆之内的人，我们殿下岂是这些人能评头论足的？还有那掌柜，显然是信口胡诌，他才是“浓眉大眼，额阔脸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