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年,江西盂县大汖村,正处于惊慌之中。
夜雾大茫,零星能听见羊叫声从看不见的地方传过来。石头铺成的小道上,依稀有几条晃动的人影,需细看才能确定是四个人。他们步伐匆匆,面色严峻,正由下往上,掠过一排一排的屋子,朝着目的地走去。
最后停在了第六排第二间屋子前。
大汖村所有的屋子也是由石头垒成的,只有平房与楼房之分。层层叠叠,鳞次栉比,形式XZ的布达拉宫。
里面的人听到敲门声,手撑着椅子扶手,颤颤巍巍地起身,一步一挪地开了门。
韩大国当了三十余年的村长,因着小时候身体不好,刚年过六十,就已经像有着数块补丁的破烂老年汗衫,仅风一吹,就能撕开成两半。
门外看上去十岁左右的小男孩,打着赤脚,叫韩子志。他立即伸手扶住,嘴里同时说道:“村长,我妈帮人接生去了,叫我来代替她开会。”
村长点点头,领着四个人往屋里走。
韩天河长得虎背熊腰,性子也急,大嗓门嚷嚷着,“要我说,咱也别商量了,直接干他娘的!”
村长在椅子上坐下,一双浑浊的眼睛看向韩天河,“乱说什么胡话呢!这怎么干?”
韩子志杵在一旁,嘴巴抿成线,听着他们几个人来回商量。他年纪小,只需要做好传声筒就行,这种重大的场合没有他开口的机会。
韩天河嘴里的石龙爷,指大汖村七尊神像中的白脸石龙镇山大王神像。也有人管七尊神像叫老人家。
先有的神像,后有的大汖村,护了大汖村一代又一代的子孙。所以每逢大年初一,家家户户都要带着祭品,郑重而又虔诚的去祭拜神像。
韩子志年幼时,对神像非常感兴趣。
但他只知道石龙庙里最初供奉着六尊神像。
清代乾隆年间,大汖村发过一次大水灾,石龙庙被水淹没,神像被冲走。合众人之力只寻回五尊神像,其中一尊白脸侍女神像始终没找到。嘉庆七年,为了妥神安灵,石龙庙移建至原岩洞东北侧百米处的小山岗上,并新雕刻了金脸石龙镇山大王与金脸石龙镇山大王娘娘神像各一尊。
自此,六尊神像变成七尊神像。
他还经常缠着家中长辈问,神像到底是承安二年建的还是永安二年建的,中间可相隔了六百多年呢。
家中长辈忙,不搭理他,他就去烦其他家长辈。
他问了好几年,没得到答案,等稍微大了一些,哥哥姐姐愿意带着他玩了,他漫山遍野的疯玩了一年多,逐渐就不再执着神像的来历了。
韩子志想着想着,右耳忽然动了动,几声咳嗽声钻进耳朵里,他回过神,转头看向村长。
村长重复一遍,“你打小就机智,你说说看。”
其他三人也齐刷刷地看向韩子志。
韩子志也没多想,张嘴就问,“我们不能把神像藏起来吗?”
村长一愣,继而笑出声,放松下来。他笑着笑着,嗓子眼卡了老痰,又变成咳嗽,咳了好一会才停。
想令那些人无法砸神像,只需让他们找不到神像即可,而找不到神像的最好办法就是藏起来。
村长伸手,虚点着三个人,“你们这些庙口守着、抄家伙直接动手、做个假神像,都没人孩子转得快。”
韩天河冷静下来,也笑,“是,我们想弯了路,没孩子想的简单。”
韩子志被夸了个不好意思。
他正准备谦虚两句,门外骤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所有人均惊了一下。
门外人语速极快,“村长!那些人突然来了!”
村长蹭地起身,速度太快,身体晃了晃,险些摔倒,被韩子志用力拽住手臂,才堪堪站稳。
“怎么这个时候……”村长反手抓住韩子志的手,力气大到,韩子志都觉着有些疼,“你跑起来速度快,赶紧抄近道去把神像藏起来!要快!”
村长打开门,把韩子志往外推,门外人连忙侧身让开。
韩子志撒开脚丫子,头也不回地跑。
即使前方的路看不清,他也不敢放慢脚步,只能凭借着记忆躲开一些凹凸不平的地方。
这是他第一次不要命的跑。
唯恐慢了一步,成为全村的罪人。
热风混合着浓雾,迅速地从他脸上、眼前,往后离开。跑着跑着,他的耳朵里只余下了他的心跳声,咚的一下又一下,仿佛要从他的口腔中跳出来,见一见这世面。
他偏头看了一眼村口的大槐树。原本寂静的漆黑中,冒出了许多火把,火光下映着两拨人,守在里面的人,是他的家人跟亲人。
他收回视线,咬紧牙,于极限中再次加快速度。
终于跑过了最后一个急转弯,韩子志站在了神像石龙庙前。
他边脱下外套边冲进石龙庙里,百急之中仍不忘在蒲团上跪下,磕了三个头。
“事态紧急,求各位老人家原谅,等事情过去了,我们一定会再迎你们回来。”
韩子志把外套摊开在地,先将白脸石龙镇山大王神像与白脸雨师爷神像请了下来,一时紧张,没拿稳神像,将将掉到地上时,他猛地往前一扑,伸手接住神像捞回来,再裹进外套里,紧紧抱在怀里,冲出石龙庙外。
如此反复三次后,韩子志紧绷地弦一松,人瘫在地上,太累了,他不断地平复着呼吸,试图让自己好受一些。两个脚底板传来火辣辣的痛,他掰过脚一看,全是细细小小的伤口,瞬间有些庆幸,还好他舍不得穿那双刚缝补好的布鞋,不然布鞋就毁了。
而神像这一藏,居然藏了十年。
天重新大亮的那日,新任村长领着众人将神像迎回石龙庙内继续供奉。
只不过经历过城镇化大潮等一系列事情后,大汖村人员流动持续了整整近四十年。
直到2010年,年过五十四的韩子志,领着外来工人在西侧新建了一座石龙庙时,大汖村的常住村民仅余几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