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瓦红墙的府邸如今门庭冷落,石阶无人打扫,落叶四散,安静得像多年没有人来过。
谢厌孤零零地站在门下。
铜兽铁环上的狮形大张着嘴,怒目圆睁,仿佛在驱赶他离去。
他静静看了两扇门许久。
过路人好心提醒:“你是来找这家人的?镇国大将军衣冠冢下葬后,尹家其他人就去别地儿住了。”
他只看见谢厌的背影,以为是尹家的亲戚。
谢厌转身:“住在哪?”
一张脸鬼魅攀附,从脖子蔓延到右脸的胎记狰狞无比,深深的褐色触目惊心。胎记外没有半寸完好的皮肤,独一只右眼黑白分明,幽暗如见不到底的深渊。
而另外的半张脸则被突兀的一条狭长横疤占据。不像烧伤和刀伤,分辨不出是什么划的。
不管怎么看,都觉出他不是个好惹的人。
路人吓了一跳,瞪大眼睛不敢说话了。
谢厌面无表情地重复:“尹家人住在哪里?”
“谁、谁知道啊……”
路人赶紧跑了。
谢厌开始找。
京城街道自有禁军把守,管制严苛,他不可能飞檐走壁一一查访。
径直走到一处荒僻的墙下,这里或躺或坐着十余名乞丐,衣衫褴褛,手捧着碗,日复一日进行同样的事。
初春日渐暖和了,京城少有人还穿着大氅御寒。
故而金线绣成的黑色鹤氅落在几个乞丐眼前时,他们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向这个疤痕狰狞的男子。
“镇国大将军尹府,可知?”
顾不上被鬼脸惊吓,乞丐慌不迭地点头:“知道知道。”
谢厌屈身,将几锭银子放进破碗:“一炷香,我要知道尹家人现居何地。”
为首的乞丐一挥手,带着其他人麻溜办事。
眼前的墙显然是这群乞丐长久的栖身地,除他们几乎没有人过来。谢厌静静站在其中,无视过往行人投来的惊恐目光。
谢厌知道他们在看什么。
他抬手抚上右脸的胎记,随着胎记的走势,慢条斯理地触摸左脸横贯尾骨到下巴的疤痕。
不管谁看见都会怕。
想必她也一样。
但谢厌不打算将这张脸遮住。
所有人递来的微妙眼神,使他生出一种诡异的享受。
甚至迫不及待想知道她看见自己时的表情……会和其他人一样恐惧,恶心吗。
谢厌抬头,闭上眼睛,墙侧幽幽的风吹过他的脸,狭长的伤疤泛起密密麻麻的刺痛,日复一日折磨这张尽是疮痍的面容。
他极尽病态地呼吸着空气。
乞丐很快回来。
“这位公子,尹家住在南街的一尾巷里,是个小院子,门前挂着白布的就是。”他又说,“不过小人刚刚看见尹家的小姐在石花巷。”
谢厌给他了一锭银子:“带我过去。”
乞丐欢喜接过来。
“去哪儿?”
谢厌闭眸,沉沉道:“石花巷。”
京城南街地段偏,也不繁华,住的大多是不富裕的平头百姓。
乞丐自觉常年讨饭吃,已经练就了一身“本领”,哪知这位鬼面公子竟比他动作还要麻利。
就像……乞丐不知该不该说,闪了闪眼,微妙地看向前方的背影。
像他们每天追打的那条疯狗。
那是一条真疯狗,听说误吃了什么药,被主人家撵了,从此便常常缩在墙角,和乞丐抢吃的。
最初疯狗来的时候,他们几个废了好些功夫,才追回被抢的馒头。
现在倒摸清了点疯狗的门路,对待这种“疯物”,不能硬碰硬,你越硬,对方就越疯。得顺着来,不然哪天月黑风高被吃了都不知道。
乞丐讪讪,眼见那人步伐越来越急乱,忙上去道:“公子,就在前面了。”
他指了下位置。
窈窕的身影正在石花巷内,背对着他们。
那便是尹家的小姐了。
京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将门独女。
乞丐当然也知道,尤其镇国大将军战死沙场,将军府被圣旨收回两件事后,这位小姐在他们平头百姓耳中出了名。
当日将军府被封,尹家人离府,正值冬日,大雪纷纷,那场面……他们都顾不得讨饭,跟着去凑热闹了。
乞丐悄悄觑向谢厌。
一看却愣住。
这人死死盯着那高挑的身影,被胎记和疤痕抢了“风头”的双眼确确实实和那条疯狗相差无几。
一样的带有渴求,眼底发热,像要夺食。
连这华贵的鹤氅都散着一股啃噬骨血的腥气。
乞丐汗毛倒竖。
他莫非是尹小姐的追求者?不过尹家再怎么落魄,也看不上这张脸吧。
午夜梦回,不被吓死才怪。
想归想,乞丐万万不敢说出口。
他低头喊了声:“公子?”
谢厌掩去眼底的狂热,淡淡睨他:“多谢。不用再跟着,回去吧。”
乞丐求之不得:“谢公子的赏,往后还有什么吩咐,尽管找我们,必定替公子办妥。”
他走后,谢厌正要进去。
目光一闪,娇蛮的陌生女子在丫鬟的陪同下,鬼鬼祟祟躲进石花巷另一头的窄墙后。
那处看不到他,他却凭借良好的地段,将两人动作乃至脸上细微神情一览无余。
脑中思索此女目的,不想巷内再度走进一位翩翩公子。
谢厌脸色一沉,侧身避在巷外的老树后。
如果乞丐还在场,必定能看出此刻的谢厌,就是一条骨头近在眼前却得不到的疯犬,眼神冷峻阴沉,蓄势待发地躲在树下。
透过叶的缝隙,一眨不眨、贪婪地窥看巷中。
约在石花巷见面的两人,并不知道一举一动正被多方凝视。
俊雅的郎君一身华贵锦袍,仪表端方,行至巷内,望见女子窈窕的背影后,怜惜地唤道:“尹姑娘。”
女子闻声回眸。
废旧颓垣的陋巷,开出了一团团高贵而热烈的蔷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