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一卷 第一章(2 / 2)逆旅芳华首页

也许抽的猛,一阵咳嗽后,一声悠长压抑源自肺腑的深度叹息,像一块石头压向高加林心头,那是父亲的叹息。他听得出,长叹里包藏了多少心酸无助又无法对人倾诉的委屈。于是黑黢黢的窑洞里又加重了压抑的气氛。

“大清早就抽,呛死了!”老伴忍不住了,手在脸前划拉两下,驱散着缭绕的烟雾,“娃这些天歇不好,让他多眯一会,你就少抽点吧。”

她的声音很低,怕吵醒了儿子。

高玉德压压接着咳嗽的欲望,抬头看看,辣喉呛眼的老烟把额角的皱纹驱赶着堆积到两个眼角,浑浊的眼睛几乎全都隐进核桃皮样的褶皱里。虽说有些不舍,还是把未吸完的一锅烟丝磕在脚地上。

“架子车还顶事吧!你捻弄(修理)好了吗?多少年的老家什了,也没钱换新的。唉!”

“放心吧!夜儿个我看八遍了,就一木头桩子加两车轱辘,一眼到底,你就别瞎操心了。”

“瞎在半路上,误了娃的大事,我可不依你……”老伴苦情着脸抹起了眼泪,好像那个几乎不可能成为事实的担忧铁定要发生一样。

高玉德很理解老伴。自从儿子出了这码子事,她的焦虑担心一点都不比老汉少。谨小慎微地活了大半辈子,老来老去却遭了这档子塌天大事。在老两口子看来这几乎就是一次灭顶之灾。对儿子又爱又恨的复杂情感发酵出的五味杂陈只能憋在心里,又加上为儿子的婚事操心劳累,情感脆弱到一定程度,也只能假设个理由排解一下情绪了。她把今天去见亲家看的如同拜佛求卜般庄严神圣,是不能出丁点纰漏的。

高玉德再肉脑也不会这时惹老伴生气,只好站起身往窑外走,嘴里不停地嘟哝着:“你看你,多大点事,我再去看看就是了,保你坐上去括心括意地……”

院子里黑瞳瞳地,离天亮还有段时间。高玉德坐在南墙根下那辆旧架子车上,这是全家最值钱的家当了。他是架子车的主人也是动力来源。一年四季只要看见他,大都能看见屁股后拖油瓶一样的架子车寸步不离。往地里运土肥,往家里拉庄稼都离不了这老伙计。即便农闲,他出门也喜欢拖上架子车,随便在地里捡上些废弃的柴草也比空手回家划算,这已成为习惯。原本想添置头牲灵接替日渐衰老有些力不从心的主人来拉车,可为了儿子,他在老窑洞旁边箍了孔新窑做婚房,毕竟儿子婚后总不能再和爹妈住一起吧?即便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还跟二弟高玉智借了三百元也觉得值,这是大事,添置牲灵的事就只能往后拖了。今儿他还要拖上它去把娃的婚期敲定,争取年前把婚事办了,了却老两口最大的心事。老伴的担心纯粹多余,昨天他把架子车周身紧了一遍,轴承也新上了油,就等天亮顺风顺水地到亲家去了。

他习惯性地摸出烟袋摁上烟末点燃,两眼盯着明灭相间的一簇暗红陷入了沉思。

儿子脸上的痛苦表情老两口看在眼里并随时都能转化为两人糟糕的心情,糟糕的心情又转化为和儿子一样的痛苦表情挂在脸上。和儿子相比,老两口的痛苦是双层的:一方面他们心疼儿子;另外还要背负着村里人对儿子做下的让人不齿的下作事引申过来的非议而揪心,一开口就是高玉德家的嫩老子咋样咋样……人们对儿子的谩骂嘲讽像某种特殊的传染病已循着父子血缘关系传染到老子身上,无形的精神压力让他抬不起头来。

自从儿子做出让人嗤之以鼻的无良举措,他就预感到儿子的厄运就在“善恶自有轮回”这样不容置疑的古训中确定下来。这种预感悠然来临,灵光一现,却明晰清冽。德顺老汉和他有同样的担心并和他提起过。让他瞠目结舌的是:命运的报复如此之快,老天仿佛在用儿子断崖式的人生骤变向世人昭示着善恶有报的因果定数。

儿子把一盆屎尿兜头浇下,淋淋沥沥,我地天!顶风都臭八十里啊!

是儿子浇灭了他们老高家传承了多少代未曾熄灭的道德火把。这种到了好境地就坏良心的恶劣行径比人人都厌烦的小偷小摸更容易臭名声。在山里人看来,良心是一个人的德行胆气,更是一个人的脖筋和脊梁骨。

打年轻时起,他就秉承着优秀庄稼人的美德,做个正派干净的人,虽没大本事不能大富大贵,也断不能没了脸皮。可现在他真的没有底气敢保证坚守了一辈子的美德还能由儿子传承下去。自己的嫩老子玷污了这个家的清白,他在把巧珍甩了的那一刻便像铡刀切草,齐刷刷脆生生地斩断了全家人质朴善良门风的延续。

虽说生活重担巨石一样压在肩头,可他从未动过邪念,没掰过别人家一个玉米棒棒,没掐过邻居一个谷穗子。他恪守着祖辈遗传下的家风活着,期待着,只是默默地向着黄土地毫不吝惜地挥洒汗滴,看着老天的脸色,索取着仅能维持温饱的微薄

最近,没有非办不可的事,他绝不出门。儿子做下丢人现眼的丑行,反倒是他这个做老子的像偷了人家什么东西被当场逮住手腕一样窘迫难堪。

唉!嘿嘿!这张老脸都败尽了。看见熟人,脸皮便一直充血至脖项处,只觉得面酣耳热,浑身血脉贲涨,天旋地转。遇人只好老远就调头,赶上顶头碰实在躲不开,恨不得把头插裤裆里。七蒸八煮的煎熬日子都挺过来了,五湖四海的苦水都尝了,没想到这么大岁数又遭受了臊脸皮抬不起头的羞辱。

就算他这个当老子的豁上不要脸皮,可比脸皮更要紧的现实是儿子的婚姻。这嫩老子石破天惊的恶行在四乡八邻早已摇了铃,谁家女子还肯嫁给坏了名声的后生做婆姨。他高玉德可就这一棵独苗苗。一想起这个,屁股就如同被火炭烧灼着,坐立难安,胸背冒汗,急得直转圈圈。老伴更是魔怔了一样托亲告友为儿子提亲。有两家一听是他高玉德家的后生,只是意味深长地笑笑便没了下文。拐家沟这家艾姓女娃还是弯了好几圈的老亲戚牵的线,本没抱多大希望,没想到两娃见了一面,那憨女子竟鬼使神差地相中了儿子。自家的倔小子一副无所谓的破落户样,看来有了这次不听老人言摔了大跤的教训,对父母替他相中的婆姨全没了自己的标准,只要长个女人腚就行。迟则生变夜长梦多,如不赶紧结婚,说不定还会生出什么幺蛾子来。现在这年轻人整日风一股雨一股的。犯起混来,老子的话还不顶个狗臭屁。把婚事办了,了却心事,死也闭上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