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男人从一片废墟里坐了起来。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那触感仿佛一具干尸。他把手指插进自己的眼眶，眼眶里空荡荡的，可他却能看清周围的一切。
断剑，残骸，破败的木屋，一望无际的沙漠，还有灰蒙蒙的天。
“光荣的骑士啊。”
男人抬起头，这中性的声音来源于他头顶一个比太阳还要耀眼的光团。在光晕中，隐隐可见一对洁白的羽翼和一轮金黄的圆环。
是天使吗？男人这么想。
“去拯救公主吧。”
光团丢给男人一个小瓶子。光团消失了，男人愣在原地，直到手里晃动的瓶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瓶子里有一截断指。
皮肤细腻，指甲涂了色，似乎来自于某位女性；断面参差不齐，有血液滴落聚集在瓶底；关节时不时抖动，敲击到不知道材质的瓶壁，会发出清脆的声响。
男人打了个哆嗦。
这诡异的画面让他想扔掉这个瓶子，但光团的话语一遍遍在他的脑袋里播放，使他无法松开紧握着瓶子的手。
“骑士大人，我们该出发了。”
又是一道中性的声音从男人的背后传来，只不过这次的音色带有女性特有的韵律。
男人紧张地回过头，发现背后站了个人。对方穿着皮甲，头上戴着头盔。那头盔与皮甲不配套，不知道是从哪具尸骸上捡来的。
像个女兵。男人这么想。
对方脖子没遮严实，露出的皮肤看上去已经腐朽。那人有意无意地拉低头盔遮住了脖子，然后朝地上的男人伸出手。
“谢谢。”男人的嗓子干哑，发出的声音像锯木头一样难听。
“不用客气，骑士大人。那个，还请允许我与您同行！”
“啊？哦哦，行，没问题。”
“随时为您效劳！”
男人握住女兵的手站了起来。他现在脑子里有点乱。
脚边有个头盔，男人捡起来戴在了头上。身上的盔甲破烂不堪，于是男人在周围翻翻找找，终于在木屋里捡到一件宽大的灰色披风，穿上后遮住了全身。
那位女兵全程跟在男人的身边，顺带着找到了一把生霉的弓和一袋箭筒，还能用。
男人思绪乱如麻，来到木屋门口发呆，女兵的一句话让他回过神来：
“骑士大人，我们朝什么方向前进？”
男人把装着断指的小瓶子小心收进怀中，又拔起两把插在地里的短刀挂在腰间。
“跟着太阳。”
然后就踏上了征途。
正午，阳光灿烂，空气里的水分都被烤干。不过这毒辣的天气对二人的影响不大。小半天功夫，他们已经拖着一身装备在沙漠中走了好几十里，却不曾感到疲惫。
二人在途中遇到了一群野狼。
女兵的箭术了得，先是一箭毙了头狼的命，再是趁狼群四散逃窜时主动追击，合计杀了七八匹。
男人从头到尾都在旁边看着，愣是没插上手。反倒是看得太投入，一个没注意被身后几匹狼扑倒，然后叼到了远处来回撕咬。好在女兵气势汹汹，把围攻男人的狼群给吓跑。
悻悻归来的男人鼓起了掌。
“打得好啊！打得好！”
女兵从尸体上回收箭矢，她没有注意到刚才男人被叼走的那一幕，
“多谢骑士大人夸奖。您还好吗？”
“挺好。”
女兵拔出最后一支插在头狼身上的箭。
男人趁这个机会向女兵提出了疑问：
“你为什么叫我骑士大人？”
“您是由公主大人亲自册封的骑士，而我是您的侍从。”女兵将右手放在胸前，毫不迟疑地回答到。
“怎么了，骑士大人。”见男人不说话，女兵侧过头问到。
“你说的这些，我怎么不知道？”
“您是失忆了吗？”
男人摇了摇沉重的脑袋，他确实想不起来很多事，包括自己是谁。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一座沙丘上传来了呼救的声音：
“来人啊！救命啊！”
“骑士大人，那边好像有人在求救。”女兵指向那个沙丘，静候男人的命令。
“走，过去看看。”
沙丘背面。
几只倒在血泊里的骆驼，散落一地的货物，还有个瑟瑟发抖的老头。
在老头面前，一只魁梧的蜥蜴缓缓爬行。蜥蜴吐信发出嘶嘶的声音，而那一闪而过的分叉舌头配合上尖锐的爪子，更让人不寒而栗。
“有没有人啊，救命啊！”
老头坐在地上，不停地向后退，直到他的背靠在了一个坚硬的物体上。
“什么？”
老头缓缓转过身，对上他是一双赤红的竖瞳。那是另一只大蜥蜴，它和人类一样双脚站立，而老头正好靠在它的肚皮上。
“啊啊啊啊啊！”
大蜥蜴抬起爪子，锋利的指甲切开空气朝老头的面门挥去。老头已经被吓傻，想躲都做不到。
叮。
一支木箭正中蜥蜴的爪背。
虽然木箭被蜥蜴的鳞甲弹开，但其裹挟的力量还是让蜥蜴的攻击偏离了目标。爪子擦着老头的脸插进了一旁的沙地。
蜥蜴环顾四周，没发现放箭的人。
“我在这呢！”
两只蜥蜴同时抬起头，就瞅见沙丘顶上站着个披盔戴甲的人类。那人背对着太阳，手持两把短刀，相互敲击下发出了不悦的噪音。
直立的蜥蜴朝趴在地上的同伴扬了扬头，示意自己去去就来。就在这时，那两把短刀却从远处飞来，还不偏不倚都是刀把砸中了两只蜥蜴的脑壳。
这下两只蜥蜴同时暴起，迈着大碎步朝那个人类追去。后者见到两只用双脚行走、张牙舞爪的蜥蜴先是一愣，然后连滚带爬地逃离了现场。
留下劫后余生的老头在原地不知所措。
“老人家，快起来。”
女兵手持弓箭，从沙丘另一侧冒出个脑袋，朝瘫坐在地上的老头招了招手。
“啊，你是来！”老头惊喜交加，一下子从地上蹦了起来，却因为腿软又跌坐了回去。
“嘘，”女兵上前搀扶起老头，
“你知道哪里比较安全吗，我带你过去。”
“有的有的，这边有个城镇。”
老头指了个方向。
女兵背起老头朝城镇的方向跑去。
“你那位朋友……”老头担忧地看向身后的沙丘，而女兵的回应则显得格外轻松：
“放心吧，骑士大人的计划天衣无缝，绝对没有问题！”
……
“绝对有问题啊！”
男人勉强从地上翻了个身，迎接他的是一记冲着要害来的踩踏。
“这两只蜥蜴绝对有病！”
男人高估了自己的逃跑水平，也低估这两只生物的追击本领。
自从刚才被它们追上然后撂翻，这两只蜥蜴就开始轮流给自己上大脚。好像是注意到自己比较抗揍，这俩使的劲是越来越大，但却不至于把自己弄死。
“别打了！操！”男人用尽全力发出怒吼，
“能不能讲道理！”
就算感觉不到疼痛，被这样羞辱还是让男人感到尊严尽失，他发誓一定要揍回去。正当他这么想的时候，蜥蜴们好像停脚了。
“嗯，真不打了？”
男人狼狈地坐起身，才发现两只大蜥蜴竟然也盘起腿坐了下来。
“蜥蜴成精了，哈哈——”
啪。
男人还没笑两声，一只蜥蜴就把他扇飞了。
男人回到原位，乖巧地跪坐在蜥蜴对面。
“蜥兄，怎么了？”
更魁梧的那只蜥蜴指了指嘴。
“饿了吗，蜥兄？”
两只蜥蜴双双起身，回到之前暴揍男人的状态。
“别打了，咱能讲点理吗？”男人的声音本就沙哑，这会带上哭腔更难听。
两只蜥蜴同时收手，又盘腿坐在了男人对面。
这下男人搞明白意思了。
“你们想讲道理？”
两只蜥蜴点了点头。
男人叹了口气。
他搞不清现在的状况。
但迫于压力，他还是试着说道：
“首先，暗箭不是我放的。所以，你俩就各挨了我一下，对吧？”
男人指了指脑门。
两只蜥蜴点了点头。
“嗯……那，我都快被你们打死啦。你们觉得这公平吗？”
两只蜥蜴互相对视了一下，然后朝男人摇了摇头。
“那你们知道错了？”
两只蜥蜴点了点头。
一只蜥蜴伸出爪子，掂着一块金灿灿的石头，打算递给男人。
“不用不用，你留着吧。知道错就好，而且这不是重点。”
男人心中升起一丝异样的感觉。虽然不知道失忆前怎么说，但现在是他第一次和怪物打交道，总体来说还挺顺利。
“刚那个老头那么可怜，你俩二话不说就要给人家杀了？你你俩是不是有毛病？”
两只蜥蜴低下头，似乎是在思考。
半晌，它们在自己和男人中间画了一道线，然后示意男人走过来。
男人照做跨过了线，然后就被两只蜥蜴合伙扇飞了出去。
“嗯？”
男人忍住气坐了回去。两只蜥蜴感觉他没懂，又勾了勾爪子示意他过去。当男人照做后，不出意外的又被一巴掌扇飞了。
等到男人再次坐回原位，蜥蜴又朝他勾了勾爪子。
“不是，蜥兄。你俩别试探我了，有什么话不可以直说呢？”
蜥蜴指了指线，然后指了指线那边的土地，又指了指它们自己。
“唉……你是说，这里是你们的地盘？”
两只蜥蜴点了点头。
“那个老人入侵了你们的领地？”
两只蜥蜴点了点头。
男人有点生气，
“你们说是你们的就是你们的？凭什么，谁封给你们的？”
“谁封给你们的？”
“谁封给你们的……”
谁封给你们的……
谁封给你们……
谁封给……
谁……
沙漠虽然荒凉，但时常有风作伴。当风都停下来时，沙漠才失去它最后的一点生机。
就像现在这样。
男人的话刚问出口，周围就瞬间静了下来。起风时男人不曾留意，但现在风停了，异样感就尤为明显。
太安静了，
谁封给你们的……
谁封给你们的……
谁封给你们的……
连回声都如此清晰。
两只蜥蜴缓缓站起，它们看向男人的眼神里充斥着警告，但它们准许男人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于是它们指向了天。
男人本想反驳。
但这一刻，他感觉注视自己的不光是面前这两只蜥蜴，还有天上的什么东西。
最后他没说话，只两只蜥蜴点了点头。
蜥蜴们盘坐回地面。
男人心生畏惧，但还是决定把话说完，
“不小心进到你们的地盘，就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吗？”
两只蜥蜴默不作声，男人又补上一句，
“非要下死手吗？”
两只蜥蜴发出嘶嘶的声音，像是在交流。
片刻后，它们离开了。
留下坐在地上的男人发呆。
“什么意思？”
男人摇了摇头。
虽然想不明白，但两只蜥蜴已经走远，想问也问不到了。
于是他顺着来路返回沙丘。
老头和女兵都不见了踪影，只在沙漠里留下一排浅浅的脚印。
那几只受伤的骆驼已经完全断了气，和这片沙漠永远待在了一起。
男人捡起自己扔出去的两把短刀，又想起还有根射出去的箭。他记得女兵会回收箭矢，于是在四周找了一圈，才发现那根箭断成了两截，就把这两截箭插在了骆驼旁边。
天色渐晚，太阳已经没了半边。男人顺着女兵的脚印走下去，终于在太阳落山前走到了一座城镇。
城镇建在一片绿洲旁边，这么晚了还能看见打水的人；城墙是用黄色的砂石砌的，摸上去很粗糙；城门不大，进城还要做身份排查。
男人朝城门走去，意外发现女兵和救下的老头就坐在进城关口。
老头在和关口的士兵聊天，女兵在四处张望。自己看到她的同时，她也看到了自己。
“骑士大人！”女兵朝自己招了招手。她的声音很大，吸引了周围不少人的目光。
……
城门关口处。
“恩人，我这条命都是您救回来的，还请务必收下这点心意。”
老头换了一身新衣裳，看上去很华贵也很有西域特色，他正在极力说服男人收下他手里的一个袋子。袋子沉甸甸的，装了不少钱。
“老人家，我不需要这些东西。”
“怎么和那位姑娘一样倔呢。”老头小声嘀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