嬿儿于堂间接过一筐置办的腶脩,来西阶上堂向婆母叩拜。班姬起身奉过了腶脩,遂向皇后施礼答谢。有赞郎又于上堂的暗间布设馔席,嬿儿拜后奉上御酒,又伺候桂宫于寝间盥洗。祭食过后,有长御在西厢设下了寒具,也算上了一顿早餐。
众人入席,礼飨了一番,东朝便举卮畅饮道:“雅歌麟趾,宜家宜室。有箕儿敦厚,嬿儿仁善,西宫总算有了后主。然你二人心性未定,玩心太重,切莫嬉弄荒废了学业。”帝后二人忙俯首称喏。东朝又赏赐两卮马奶贡酒,道:“但恐嬿儿性过慈淑,受人欺辱,无论何人出入椒房,当报司闱录事报知……”中宫太仆疾揖礼称喏。
箕子听闻,坠五里雾中。勉勉强强咽了口羹汤,如鲠在喉,便向东朝娇嗲道:“祖祖言下所谓恶人,难不成行走省禁之中?依孙儿看,故而挥手棒打鸳鸯,将我夫妇拆散为真!过后又苛责折没曾孙,无后为大的,我可不管,还乞祖宗收回成命!”
须卜听了格格笑道:“白瞎了一对贼溜龙眼!女孩家家的未过子午,怎可携手同枕共度?”桂宫也攒袖倾前倡道:“身子要紧,须挨些时日,自有御侍与皇儿报知。当下之务,亟宜学些牧羊之道、驭臣之术:引绳墨,切事理,明事非……做个明君,方为正途哇!”
“何谓子午,未曾听闻?”转而桀笑试问嬿儿:“梓童可知子午何物?”嬿儿羞脸,笑而不答,倒是东朝接过了话茬:“皆是香闺绣户之事,你个男丁打听甚么!”
宫娥听了都哑趣一笑,东朝瞥眼儿不再搭理。过了一会儿,又换了话题:“昨儿个前朝送来拟策,言封邑禄事与大赦之事,朕便加笔赦焉儿无罪,也依了司直陈崇的奏议,加封安汉公釆邑百里,尊宰衡,位上公……”
“外舅功高,自当封邑。”箕子忽而诧异道:“昨日殿宣,此节可未曾风闻呀?”“怎能风闻?”太皇太后面露嫌恶,“安汉公闻言又呈文上表,呵责我老妪后宫干政!此赏邑封事本我份内,说也无语,便遂他心事。”
班太后念此也摇首苦叹:“巨君做事一向耿介,母后切莫跟他置气。子张问入官:清则无鱼,至察则无徒。他却把官场涤来荡去,臣子连润墨之资也无敢消受。倒有一益,户数增至开天之最,人藉六千二百万,尚没划入西域住民。也算是海晏河清,重乐太平了。”
东朝于此也来了精神,“若论孝经,亘古一人,当于孝文皇帝之上。记得孝成初拔司马,巨君献言:百姓七十当赐王杖,我儿恩准。持鸠杖可出入官寺节第;行驰道之中;经商无课税;俸钱六百石;吏民胆敢殴辱者,逆不道,当腰斩弃市……万民见诏皆阙前哭颂:我等贱民,自盘古开天,也从无有过如此礼遇,然遇大贤,老天开眼,百姓方有今日之贵云云!”
“爱民恤物,顺天应人,怎不为万民拥戴呢?”班太后怜见嬿儿垂聆,两眸已是噙满了泪花。“只可叹外弟矫枉过正,对外宽仁,对内严苛,可怜了儿的伯仲二兄,芝麻小事便丧了性命……”
嬿儿闻言默不作声,只睫毛一抖,眼圈儿一红,两滴晶珠便夺眶而出,溜着那婴儿鲜肥的脸颊滚落而下……又抖,又落……
“妥妥妥,怪我多嘴!皇儿莫哭,今后母亲不提便是。”班太后见状甚是心疼,忙拎出个绣巾与她擦拭。“母后无有言外之意,王安也无参商之虞,倒要看紧了你那季兄。王临做事一向无状,行走省禁,你可多多照看一二!”嬿儿施礼,嘤声称喏。
隔日母家报来了喜讯,告知吕焉诞下一女,嬿儿便奉谒拜之名,又赴东宫哭诉道:“前日嫂嫂诞下一女,闻言落地发如卷丝,眸似弱水,肤若凝脂,活脱脱一个美人胚子。可叹满月欲脱母身,刑日愈近,芝焚蕙叹,岂不悲鸣?”诉罢伏倒于锦毯之上,哀恸几绝,泣不成声。
东朝闻讯已老泪纵流。有须卜趋前安抚了一番,又亲与嬿儿沾拭热泪……一旁东朝犹坐针毡,就拄鸠杖顿地三声,怒视闼门艾怨道:“人常说家侄儿似姑,倒也不差。膝下孙女双亲无靠,乃翁怎能下得去手?”
嬿儿曳裙款款起身,又泪眼婆娑地施礼道:“妾身无状,日日忧心,伏惟姑祖行依天心,搭救我嫂嫂的祸坑吧——”一旁长御也曳袂抹泪,倒是须卜脑瓜儿机灵,脸子一摆尖声道:“光哭能有什么用?哥哥的脾气我可懂,越是求他,越拨楞越硬!不如瞅个好日子,将焉儿驾请长信宫,一统懿旨传天下,不信他王莽还反了不成?”
箕子拱手一揖道:“有祖祖护宥,焉敢造次!外舅纵有三头六臂,硬闯东宫,又能怎样?”说罢愧笑着斜看王嬿。东朝听了甚是欣慰,满脸的褶子也舒展开来,“这是要老妪打前战哪!捱到月底,接来便是。”众人也都有了喜色。
箕子见青窗之外濛濛一片,春雨如丝地飘洒而下,就向东朝辞行道:“惊蛰一过,细雨赴约,当与雨师行行谢表。孙儿也不叨扰了,回我的承明读书去。”
“是么,还读书?莫不怕惹了一摊祸事,挣出身来,好躲于一旁看笑话?”见云公主摇身恣意取笑,也不理睬,拉起嬿儿就往外走,临了抛下一语来:“近日火气上头了,光见嘴动,只闻耳鸣。”身后御侍格格笑道:“嘴皮儿一翘,说得轻巧,还有这般厘清的……”
便辇送皇后入西宫椒房,又南过禁门、金马、长秋门后,回銮承明却未入殿内。抬眼见云销雨霁,彩彻区明,心情便也舒敞了些。御侍孔毓见他心悦,就于一旁陪着小心,道:“日暖乍寒的,还生着炉道,且回寝宫歇息吧!”
“非是筵讲,就是小卧,朕躬犹似笼中丝雀,腰都僵成直板了。现天光尚好,便信马由缰,一路瞧看风月吧!”孔毓听了“扑哧”一笑,音丝哑抑:“还信马由缰,说得轻巧,只怕是得了媳妇儿捞不着,心里头憋屈呗!”
话一说透,就了无生趣,便沿着廊道向西漫去。但见身畔玉带潺潺,于枯林深处蜿蜒泻于石罅之下;有长秋门间雕甍横空,悬廊穿云,隐没于山坳树杪之间;俯而视之,则清溪泻雪,青松拂檐,兽面衔吐,氤氲成云……也算长出了一口污气。
毓儿趋步紧随其后,不料箕子忽而止步,差点迎头撞了上去。箕子瞰看雾霾之余,就喃喃呓道:“嬿儿此刻应游历宫中。”孔毓趣笑:“可曾看到?”“雾中便有……”孔毓顺他手指的方向,看了又看,也未理出个子丑寅卯。“能有什么,想去就去,谁还拦得了陛下不成?”
箕子见她小生醋意,念为媵妾,便相视悯笑,道:“卿乃出身孔门世家,拔媵妾擢少使,也算天赋异禀了。恕我疏怠,着实忘了!”孔毓听了羞赧一笑,“妾算什么,宫行乞儿,怎敢与中宫媲富贵?陛下有心椒房事,妾便恭送,还织我的女红去!”
箕子登时起了歉意,就回头观瞻,粗看毓儿着玄蓝宫装轻纱冠,裙摆云纹似登莲,肩削成峰搅云纱,腰细如柳束玉鞶,娇面清秀略粉黛,眼笼秋水腾紫烟……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箕子犹似坠入了秋月花海,醉了樱桃,绿了芭蕉……忽而敛目黯叹道:“姊姊可知何为子午?”毓儿听了暗趣一笑,羞红了脸,“你一个男童问叨这个,不知面上臊是不臊?”箕子见她羞过面去,亦知其中定有玄妙,又故意追问:“又无外人,倒是说说!若无诳语,朕便有赏。”
“陛下先说,赏的甚么?”毓儿双手遮住了腮红,蹙眉一笑,又别过身去。箕中也不由暗自羞笑,“想要什么,朕便给你。”毓儿闻听就认起真来,四目相对,不躲不闪,“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毓儿奉面吞笑了一声,又香足一顿,羞红了眼睑……
箕子见了愈发不解,“女人心,海绵针,果柰倒是红扑扑的,秀色可餐,水露一润,更趁得好看!”不想毓儿埋首咬唇,又仰面憋笑地侧过面去,手捣腮边的红晕道:“想吃便吃。”哪知箕子真贴了上来,糯唇一点,温温润润。毓儿一时心若鹿撞,醺然闭目,几近眩晕……
“就这点儿出息……”箕子见那陶醉的样子,怡然自得,却也替她扳正了身子。仰首暗哑一笑道:“那你说吧,朕耳聪着呢!”毓儿颤颤的像头小鹿,又逶他胸前喃喃道:“何谓子午?那是经线,宫闱隐晦之语罢了!月有盈亏,有潮有汐,适龄小娘一月一行,身下血水侵流多日,谓之月水。”
“好了好了,说那么仔细。”箕子不乏揶揄之意,气得毓儿扬小拳扑打,嗔怪道:“不与你说,你偏要说;着实说了,又骂我嘴贫!一根竹竿十二节,横竖都是您的理儿……”
箕子挤眼儿对视一笑,忙搂于怀里道了个不是。见少使贴胸温存不语,便又低头蔼笑问:“姊姊可是过了子午?”毓儿悄悄露出了双眸,轱辘轱辘的,灿若七彩。“妾身过了,你要干嘛?”箕子捂嘴眼色一轮,言语一下子磕巴起来:“随口一问……瞪成个铜铃,都吓到……朕了呢!”毓儿娇嗤:“吓着才好,又不关我事……”
观毓儿温软酥身不语,酡红的眼眶涔涔生熠,爱极怜极,心口隐隐直痛到窒息……毓儿撒见身侧有一磐罅,就将箕子推曳入内,又扑于怀中双臂箍紧,生怕一松便烟消云逝……
箕子突见一樱口绛唇颠颠送上,潮潮软软,温温润润,恰似那绽开的荼蘼之花,又似一眼媚惑的艳泉……一嘬一拧,堪托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