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15、谁是第二人(1 / 2)落花千里风满路首页

古阳醒来的时候还是后半夜,小山跑得又快又稳,不会吵醒沉睡的人。他之所以惊醒过来,当然是因为别的原因。他们保持着这样急速赶路已经三天,为保万无一失,他们不再沿着不生河岸走,而是请了新的帮手和小山一起担负拉车,或者说,飞车。新伙伴是一只有九个头的怪鸟,小山对此很不满意,它自然是觉得头多不好看,脚多才实用。小九扑腾着翅膀直往上飞,把小山累得直喘气,他本就不是会飞的品种,须由小九在空中吊住车头,他才好稳步开跑。小九一味向上,就相当于让它登山爬高了。于是两只妖兽在明月朗星间斗起了嘴,还各自挥舞着爪子蹄子小小干了一架。直到容平说再也不叫他们来帮忙了,这才勉强消停下来,冷战着继续拉车上路。新加入的两个少年完整地目睹了两只妖兽间可爱可气的小闹剧,然后就对容平姑娘彻底拜服了。

容平小声嗫嚅道:“它们都是好孩子,只是淘气罢了。”

五目子瞪着眼睛摇头:“它们的年纪不知翻我几翻,哪里还是孩子啊。而且九头鸟素来凶残嗜血,但看它刚才那个样子,简直是只刚找到妈妈的小鸡仔,高兴坏了。容平姐姐你可真了不起。“

白锦绵一边整理自己的长毛一边傻不愣登地一个劲点头:“是啊是啊,容平姐姐要是去大山里玩,那边的鸟啊蝶啊一定也高兴。”

容平长这么大没被同龄人这么奉承过,当下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又从荷包里掏出好些个当世奇宝给两个少年赏玩,引来他们阵阵艳羡。末了,容平说,荷包里的宝贝都是阎王伯伯借她防身的,她自己没法做主出送,但若是借去玩赏随时都是可以的。两个少年这才心满意足地回房睡去了。

容平待他们回房后小心翼翼地推开窗,左右看了看听了听见没什么动静,这才又紧紧关上。她嘴里翻来覆去念了几句词话,在屋里来回踱步了几个来回,这才静下心躺倒在床。

几天来急着赶路,她也忙着协调两只互相看不对眼的妖兽间说重不重说轻不轻的小矛盾,真的有些累了。可魔生偏又把五目子和白锦绵也交给她看管,少年人初来乍到什么都觉得新奇问东问西,也是疏泄压力和焦虑的一种方式。魔生从魔都里带回了昏迷的古阳,没一句解释就让她用最快的速度离开。这些天他忙于照顾受伤的古阳和茗兮,她很有分寸地不多去打扰他们。其实魔生也受了不轻的伤,她也很想帮忙,可魔生不许,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她有点苦恼,明明五目子和白锦绵也是男子,看着虽是少年模样,可论年纪比古阳和茗兮大了不止两三轮。魔生就是把她当孩子哄骗呐。幸好这两个少年虽出身仙山,性子却颇为淳厚,对外界也一无所知,不仅没有看不起她的出身,反而十分崇拜她的能力。容平觉得那是因为他们三个人就像是三只小兽,相处模式和妖兽们很像,沟通起来比较容易。

她侧躺进松软的被窝,立刻失去了知觉,所以没有听见古阳经过她门前发出的轻微的脚步声。

王母辇车里的房间可以根据需要增加或减少,自从五目子和白锦绵来了之后,容平又新添置了几间客房,一间堂屋,一间书房,还有一间专门用来洗澡的屋子。一屋子都是男人,总要有个专门沐浴的地方,觉得这件房子脏了就再换一间新的。

古阳经过浴房时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

怎么从魔都回来的他完全没有记忆,魔生告诉他,他劈开不生不死地的那一刀,震塌了半座移星小院,叶柔秀不见了,捋神刀也丢了,他只拉着昏过去的他和鹤尘一起逃回了不生河岸边。鹤尘一着岸就飞回仙山去了,幸亏容平叫了小山来接应他们。

茗兮醒来后抱着古阳噼里啪啦大哭一场,还反反复复说自己要死了之类的话。魔生细细问了五目子才知道了“蝃蝀”的事。然后,自然而然地,古阳再次问了魔生那个问题。

“你为什么要救我?”这次问,后面还多了两个问题,“那把刀和我有关吗?和落花蹊有关吗?”

魔生这次没有敷衍他,可能因为知道敷衍已经没用了,又或者,他只是一直在犹豫要用什么样的方式来告诉古阳。意外和魔王照面,无疑让这个回答的时刻提早来到了。

“我也没打算瞒很久,本来就是为了要告诉你才救你的。”魔生说这句话的时候天刚擦黑,然后他说了一个不长不短的故事,大半夜就这么过去了。故事里最让他心惊的部分不是奉神部落的来历,不是落花蹊的过去,甚至不是四界圣人们的污秽私心。而是他身体里的血脉传承竟是那样一种侥幸的留存。若不是温泉深底封印着灵物这一多年的猜想得到证实,他根本无从相信自己竟会和仙人扯上血缘关联。听完故事,他知道自己不可能睡得着,但不想对着魔生那张满是歉意的脸,于是回房躺下。辗转浮沉了几个迷迷糊糊的梦,便再也无法躺平。

房门外是一条宽敞的长廊,廊上成排的长窗或开或闭,每间隔一段路便有一盏宫灯挂于廊下,所以整条长廊彻夜通明,豪华气派。古阳不想太亮,便选了两盏宫灯中间最暗的阴影里站着,推开半掩的窗。外面就是夜空,群星,新月。夜风比之前暖和了许多,他拢了拢衣服并不觉得寒冷,毕竟是往南边去,就算是到了三九寒天也冷不出什么样子。

何况,现在没什么比他心里的温度更冷。

世上真的没有无缘无故这回事,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冒死相救,更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冒死相救三次。

他心里有些失落,感觉自己像一条网兜里的鱼。每次被放回水中都觉得庆幸得救,却不知,那是为了运往更远的地方不得不做的中转罢了。

他们会一直往南边去,到不生河的下游,按照魔生绘制的舆图,最南边是一片湿润的草甸,沼泽丛生,雾气弥漫,如果十几年来没有改变太多的话,茗兮还能在那里找到六七岁时玩耍过的溪水。

魔生喜欢妖域,很喜欢。

古阳从他的眼神里轻而易举的就看出来了。茗兮也是喜欢妖域的,这他很早就知道。他自己会不会喜欢那个传说中蛮荒又奇美的地方,他没多少把握。但他们似乎别无选择了,人朝要杀他,魔都和仙山都不可能帮助他,落花蹊已经回不去。

只有妖域,还能躲避一阵子。

魔生还对他说,去妖域,就能知道关于叶柔秀的过去。

古阳对着弯弯的月亮苦笑,仙女一样的叶姑娘,她的往事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弯弯的月亮笼着一件薄薄的纱衣,预示着明天会是个刮风的日子。

寒星,一颗,两颗,三颗,眨着眼睛对他笑。

那冷冷的光晕像极了捋神刀的锋芒,也像极了叶柔秀顾盼间的神采。

与他,都是遥不可及。他不希望和他们产生联系。

可是,在魔生的故事里,捋神刀其实并不是一把刀,叶柔秀,也不是一个寻常的美丽狐妖。

他们,和他,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被绑在了命运的同一端,只是他躲避在世间最角落的地方,自诩为宁静安详的想要度过短暂的余生。

可惜,那个角落,本就是棋盘上最中心的要害所在。

谁想世间竟会有这么多自愿或是被迫弃世困居的人,谁又想竟让最不能去的人去了那个地方。

此刻的他多么希望再回到那片被遗弃的土地。落花蹊还是落花蹊,再不是别的什么。

身体疲乏至极,他拖动沉沉的脚步回到屋里。一头栽倒在床,压抑许久的绝望汹涌决堤。他将脸埋在枕头里,失声痛哭起来。

梦境里他又回到了那片被风雪冰封的草原,死亡的恐惧就在头顶,黑夜,深得像海一样,重得像山一样,他喘不过气,拼命挣扎。

一声尖锐的叫声撕开黑幕,古阳听出那是九头鸟的叫声。

他立刻睁开眼睛,冷汗浸湿了衣衫,连身下的被子也湿凉湿凉的,显然是出了很多汗。

幽幽的光线照进窗户,正是清晨最安静的时刻。

辇车停在地面不再颠簸,朦朦胧胧地补个回笼觉最好不过。古阳披衣而起,拖着僵硬的身躯走出房门,想一个人坐在厅堂里暖一暖通身的冰冷寒气。却不想这么早,就看见了一对因为教学不顺而互相闹别扭的师徒。

五目子的确不是个好老师,太缺乏经验。可谁让人参精也是个缺心眼的笨徒儿。古阳看着茗兮从孩童长成少年,非常明白长大的过程是何等孤立无援。他心里的阴霾被两个少年人倔强执拗的表情熨暖了不少,擦一擦脸上的冷汗,这才想起忘了洗把脸再出来。

他拍拍白锦绵的背,用力在他肩膀上捏了捏。

“我不是人参不太理解人参的感受,但我想,要一棵人参变成一个人,已经是件不容易的事情,再要让一棵人参变成一个仙人是件更不太可能的事情。所以,做不到应该也没有什么关系吧。”

白锦绵止住了哭声,抬头看他,稚气的脸上满是泪水,像竹叶上兜住的雨露。

“但是,容易的事情大多已经被人做完了,所以只好挑一些艰难的事情来做了。”

“我真的有做到的天赋吗?我觉得好难好难,有天赋的话不应该很容易吗?”

白锦绵耷拉着脸,摸了摸眼泪。

“容易的事是那些既不需要天赋又不需要努力的事情。比如睡觉吃饭什么的。只有不容易的事情才需要天赋和努力啊。”古阳对着白锦绵点点头,“对你而言,就只需要努力而已。”

白锦绵揉揉眼睛看看一旁的五目子。

古阳也用鼓励的眼神看看五目子。

于是闹别扭的少年只好生硬地说:“我又没说你学不会,就是学得……没我想象中的快罢了。我又没说不教你,你哭什么。像个女娃娃似的!”

看到白锦绵刚收起的眼泪又要冒出来,五目子忙补充说:“草木不分男女,你爱做男的女的都可以啦!”

古阳问:“那你为什么只教他化成男形?”

五目子瞪他一眼:“我是男的,女的怎么变我不会,怎么教他?”

白锦绵和古阳同时笑了起来。

五目子红了脸,正好看见容平走过来,便大声问:“什么时候吃饭啊,饿死了!”

容平以为自己已经是早起了,刚要来张罗早饭就被劈头盖脑地责问,顿时也有些纳罕。但她素性迟钝,又没有太多情绪表达,就只说了句:“你不是人是蛇啊,现在是冬天,你饿了就该去冬眠。”

五目子一怔,脸更红了,一扭头要回房:“我现在就去睡!”

容平眨眨眼,看看古阳问:“他怎么了?”

古阳笑笑:“没事,小孩子发脾气而已。来,我们吃早饭,我去叫茗兮和魔生起来。”

容平点头,继而又说:“魔生出去了,不用叫他。”

“这么早?去哪儿了?”

容平有条不紊地将盘子碟子放上案几,不一会儿就生出了各色点心吃食,小菜果品。

“小九小山去觅食,他跟着去了。”

“为什么?”

“哦对了,”容平抬起头看窗外,“我忘了你感觉不到。这里已经很接近妖域了,魔生出去和小九小山一起布些法阵,以免太多妖兽聚集过来。虽然我和它们很亲近,但数量太多了也麻烦,而且太显眼了。”

“魔生很照顾你。”古阳仔细打量容平,他从初见起就知道她是个非常美丽的少女,后来慢慢的,他发现她的容颜比之前鲜活分明了,不再是个木头美人。

容平的笑容依然很不自然,生硬而勉强,但好歹是能让人看出来是在笑了。

“魔生是好人。”

生平见过的女子太少,完全正常的女子几乎没有,所以古阳丝毫不懂怎么评价女孩子。但他很喜欢这个疙疙瘩瘩的少女,不同于对沉蕴的类似于妹妹的怜惜,更多的是一种接近于同伴的亲信。性别对这个女孩子来说不是很重要,尽管她是真的很美很美。

古阳走到窗口,饭菜的香味带着烟火气沁入心头,暖意融融。

那个冰冷的影子忽然在暖意里微微一晃,胸口若有似无地刺痛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捂住胸口。那么温婉的名字,却是刚烈至极的性格。五目子说过,没有父母天生天养的妖,会在修成人形的时候给自己起个名字,他很想问问是谁给她起了这样的名字,肯定不是她自己起的。

“不是要叫茗兮吗?”容平见他站在窗边看成群觅食的水鸟发呆便问道。

古阳含糊地应了一声,可人依旧不动。

容平走到他身后,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原来是两只水鸟在互相梳理羽毛。

没有开智的傀子自然不懂七情六欲,可容平就是容平,自有她的慧根灵修。

她伸手一指,犹如神来一笔,将古阳的心思从胸口挑明到了天际。

“真羡慕那两只鸟!”

早晨的阳光穿透了雾气,将湿地上的生灵温柔抚摸。前一刻还是安静祥和的晨曦,后一刻便是天光大开一览无余。

众鸟齐飞,振翅而逃。

因为纷沓而至的马蹄声在很近的地方停了下来。

轩敞的天光里,轻骑铠甲闪闪发亮,马匹的喘息声落入耳里便是巨浪滔天地动山摇。

离开魔都五天五夜之后的清晨,一开始便要拼命。

追兵的速度不可能快过飞行的妖兽,唯一的解释是,他们一直守在这里已经等候了十几天。

古阳心底涌出无限悲凉,为什么要杀他的总是人类呢?

容平也看见了那整齐待发的队伍,长刀和铁蹄,铠甲和杀意。

她在落花蹊也曾见过相同的阵仗,天真在她的血液里不可更改,于是她问古阳:“你到底做了什么啊?”

古阳扬起脸,闭目摇头:“我从没做过伤害别人的事。”

“那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容平率直的眼里浮现深深的同情,“我一直认为只有我这样的人才会被区别对待。没想到你也是。这是他们不对。”

古阳凝视着迎风飘扬的马尾鬃毛,黑色,白色,棕色,它们又何尝希望自己在这样的一个清晨被驱赶着冲入杀场。

“这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世间大多数的问题都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而是,想要定义对错的野心。只是,我真的不能认同我必须要死的理由,或是他们必须要死的理由。”古阳想起阮君山那语意模糊的话,他和茗兮一样,很怕是因为自身的缘故连累了落花蹊的其他住户。现在,他已经明白,住在落花蹊,便是他们要死的理由。

纵然没有战鼓,铠甲的碰撞声和马蹄声也已经足够惊心动魄,四周的生灵各自逃散,只余一辆辇车孤零零地停在泥泞的洼地里。失去了巨型妖兽们的帮衬,这辆辇车看起来格外单薄,丑陋。

还没等古阳开口,五目子已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窗边,他额头上的三只竖瞳隐隐发出森冷的光晕。

“我和容平去就足够了。”五目子低声道,这时的他看起来不再像个少年,而是像一只伏地蓄势的野兽,周身散发出饱满的杀气和战意。

古阳没有回答,他在考虑一个问题。

五目子知道那个问题是什么,他不知道这个问题重不重要,因为他是异类。

但显然,这里还有两个人是同类。

“他们是为了杀我们而来的。”一脸倦意的茗兮裹了件裘衣,他很喜欢狐皮光滑细腻的手感。可他不明白,为什么古阳看着这件衣服的眼神那么不满。他是个很少表露自己喜好的人。

容平轻轻说:“他们是人。”

“不是这一批,也还有下一批。”茗兮说。

古阳摇头:“避一次是一次。”

茗兮沉默,他满是胡茬的脸在狐裘的衬托下显得越发憔悴。

容平却说:“没有宝宝,我们走不了。”

“还有其他可以召唤的妖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