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言面对“仙人跳”的回旋碧波，是真的打算要跳的，他不是表演给谁看，或者为了换取谁的注意或者可怜。

他选取的跳河的地点，是足够偏僻的，平时根本没人来这里。他要是跳下去，不等到尸体浮上来，是不会有人知道他跳河了的。

平时我们所见到的那种跳楼或者跳桥，多半都具有表演的成分。一般的桥段是，一个人站在高楼顶部，抬头45度看天，流点看似绝望的泪水。

但是你别担心，他不会跳的，他要等到劝他的人来。等那个带着一脸恐惧的人气喘吁吁地来求他不要死，然后他嘶吼着大喊:“你不要过来，你过来我就立马跳下去！”

然后，他要做个起跳的姿势，然后劝他的人继续劝，然后他开始诉说他的凄惨。

然后，他被救了！

然后，所有的人围着他，认错的认错，安慰的安慰，负责的负责。

上面这种戏精，是不会真的跳楼的，他们只是把寻死当成了和别人谈条件的筹码，用这样一种屡试不爽的行为艺术，去博得别人的可怜，以达到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

其实这种人，是最怕死的。如果真的没人劝，他们自己在楼顶冻僵了会下去的。如果真有人要拉着他一起死，他怕是要跪下来求放过。

但是谢无言不是这样的人，他是真的要跳，所以选择了仙人跳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

但是佛音传来，那浑厚的声音打断了他。

这现代化的城市里，怎么会有人念佛号？难道真的是佛祖显灵，作狮子吼救人于危难？

谢无言翻出去一半的身子又退了回来，转身一看，赫丽丽一个佛子站在不远处。

佛子白净的面皮，发亮的脑袋，夕阳投到他脸上，宛若散发着佛光。

洁白的纳衣，白纱走金方块的袈裟，配上缠绕在腕子上的琉璃细珠，活脱脱一尊菩萨。

看到谢无言转过身，了心道:“阿弥陀佛！旭日东升，众鸟高飞，木叶春发，都是向上，为何施主要向下呢？”

谢无言这个清北的高材生，细读过四书五经佛道典藏的人，自然听得懂了心所言。他回道:“旭日东升，自有夕阳西落；众鸟高飞，自有倦鸟归林；木叶春发，自有秋叶零落，这世上的事，终归不都是要向下吗？”

了心心头一惊。没想到，没想到，这个红尘俗子，竟有如此认识，这比混迹与僧众的圆广之流，不知要强出多少倍。缘可能就这么诞生了。

“夕阳西落，明日还有升起的时候，倦鸟归林，明日亦有晨飞的时候，秋叶飘零，来年还有抽芽的时候，请问施主这样跳下去，什么时候又起来呢？”

谢无言语塞了！是呀，这世界上的诸多事物，好像都在循环，但是人要是死了，断难再有复活的时候。生命只有一次呀！

了心的话，冲淡了一点谢无言内心的绝望。就像他手扶的栏杆，经过他刚才整个体重的压力，已经有了轻微的松动，虽然表面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施主，不如姑且随贫僧走走，或许，你会发现其实不用那么着急。史铁生不是也说过，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吗？”

“史铁生？”谢无言沉吟道。他实在没想到，这和尚竟然也知道史铁生。

“施主，不必惊讶，贫僧虽身在佛门，但也不是九年义务教育的混子，知道史铁生也不奇怪。众生皆有佛性，何况史先生是俗世的圣贤呢！我自知晓。”

谢无言慢慢向了心走了过去，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就像他刚才被深渊牵引一样。

他们沿着青江往前走。太阳已经落下山区，天边只剩下一点微弱的光。

没有硬化的道路，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大师，请问法号？”

“了心。”

“你不是应该说贫僧了心吗？”

“这黑灯瞎火的连路都走不稳，我还贫僧什么，叫贫僧是谦称，需要一定的场合，现在一心在脚下，弄不好就要摔跤，自然是说人话。”

说完了心脱掉了外层的袈裟，抱在手上，继续往前走。

“脱袈裟干什么？”

“我这件袈裟，师父传下来的，很贵，这是我唯一的财产了，要是摔破了，那就麻烦了，脱下来保险些。”

“啊？”

谢无言再一次惊讶了！这才走了不到半里路，这和尚还是刚才发着佛音，打着禅机的大师吗？

“不要感到意外，和尚也是人，不是神仙。”

“那我们现在去哪？”

了心指着前面道:“去有光的地方！”

。。。

有光的地方，是一处亭子。亭子旁边很宽敞，边上立了一块黄蜡石，上面有几个笔画敦实的大字:观音洞。

了心坐在亭中，谢无言坐在他对面。远远望去，城市的霓虹显得很渺小，那里的笙歌，与这里毫不相关，虽然它们之间只隔着一点崎岖不平的道路。

“江水仍流，施主还有跳下去的念头吗？”了心问道。

谢无言叹了一口气回道:“求死不过是一瞬间的念头，那一股猛劲被你打断了，死神好像离开了。我知道我刚才离他很近。”

“那你觉得你寻死的念头会反扑不？”

谢无言抬起头看着了心。了心的话又问到了他的心坎里。

说实在的，他爸爸离开后，他想着老人独立支撑的样子，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就快要说服自己振作起来了，但是躺下一闭上眼睛，那些罪恶的画面又会来撕咬他，钢刀又会来插他的心。

谢无言回答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经历的事情，太难以启齿，太离经叛道，太……”谢无言说着，又开始颤抖起来。

了心起身走过去，将他的手杖抚在了谢无言的背上，口念“南无阿弥陀佛”，熟悉的佛音又传来，让人感觉被包裹，被托举。

“施主，既然你轻生让我碰见，说明我们有缘。既然有缘，就已经进入了因果。不如你说说你的故事，从根源上去找到破解之法吧！”

谢无言自然是不会轻易就说出自己的家丑的，毕竟眼前这个和尚，与他对和尚的刻板印象大不相同，对方是什么身份他还没弄清楚呢！了心了心，是佛是妖，目前还不明了。

了心看出了谢无言的疑虑。要是搁平时，了心起身就走了，他不会和别人啰嗦太多，也不会和别人计较太多。就像他给圆广说装避雷针，圆广不听，他也就不再啰嗦。因为事实因果，总是会教训一些愚蠢的人的。

但是今天他想等等，因为他感觉到，眼前这个寻死的人，是个有缘人。当他三声佛号叫停了一场寻死，这是已是生命创造的遇见，这就注定了一场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