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六十三 攻泗州兀术斗双鞭 焚广陵泽利遇浪子(1 / 2)水浒七星镇首页

诗曰:

徽钦万里去无还,文武骄奢尚依然。

四境虎狼窥伺地,一片享乐歌舞天。

屡遭痛儆犹不恨,刀在朦胧醉眼前。

胡马南来踞不归,腥膻黄河数百年。

却说燕青在二龙山前杀番兵夺马,刚刚得胜,正疲乏时,又一支队伍冲过来。时迁刚刚使尽了气力,夺下百来匹好马,都驮了辎重。此刻遇敌,无气力再战,又舍不得弃马而逃,最是纠结。时迁眼尖,远远看到来人甲胄形制,乃是宋军。这一伙人心下稍安,立在路旁等。

做先锋的这七八个宋军,为头的乃是背嵬军王贵,身后跟着的,却是牛皋、汤怀、张显、王佐、陆文龙。岳飞押着大队,便停在数里外的宽阔处,行伍齐整,肃立如岳。杨再兴、高宠、罗延庆那三个,自虎牢关一战后,岳飞见他三人莽撞,便时时带在身边了。张宪颇具将才,派他殿后。

看见那一地番兵尸体,王贵对燕青抱拳道:“敢问壮士高姓大名,哪里人士?”

燕青见来的是一彪官军队伍,为头将官还算客气,便在马上回礼道:“某是大名府人,流落在此。不忿番兵掳掠,携山民围而歼之。你等乃是官军,因何番兵能窜到俺这山里来?”

王贵见这群“山民”如此闭塞,不知山外早已变了世道。不愿多讲朝廷腌臜事,再追问道:“可曾见到大股番兵过去?”

燕青真个不知山外事,这一年多守在“二龙桃源山”里,充耳不闻世事。今见官军来,好奇心发作,便打听了一声。见那军官不接话,也不勉强。遂说一声“番兵大股已过去两三个时辰了,现在去追,还来得及天黑时偷营。”言罢拨马退在路边,思量先让他们过去。

王佐在背嵬军里管着庶务,便插言道:“这些马匹乃是番兵的坐骑,缴获理当归俺官军,统一征用。你等山民岂能擅自留下?”说着便策马上前,来扯燕青手里的缰绳。

燕青被他说得一愣怔,转一转眼珠,想起朝廷的确有这军规:战时官军有权征用民间马匹。战场上敌军的甲胄军械,也不准民间捡拾、

私藏,都需交与官军、官府。可到手的肥羊,岂能就这样被夺走了?

见王佐已伸手抓住缰绳,燕青探手便去拿他的腕子。王佐也有戒备,反手挥拳奔燕青面门打去。燕青侧身避开,回手便去掏他咽喉。眨眼间两人便拆过了五七招。

燕青小厮扑天下无双,拳掌招招不离王佐的眼、咽等要害处。若不是燕青在马上不得施展,数招之内,王佐便要着伤。“十鹄”同气连枝,那几人见王佐落了下风,都跃跃欲试,催马凑近前来,要跟燕青过招。

燕青知道官军人多,他还藏着后招。拿左手在王佐面前虚晃,偷出右手伸指入口,打了长长一声呼哨。须臾,便听猞猁阿离那凄厉的吼声再次响起来。一个黄影自悬崖扑下来,便在这数个官军的马匹间转了一遭。那几匹马都惊吓得骨软筋酥,站立不住,却把这几人都颠下马去。

反倒是那些番兵马,已被猞猁吓了一回。此番它再吼叫,有了防备,还都能立得住。燕青见吓倒了几匹少年官军的马,赶忙朝时迁一摆手,二龙山这一伙子赶紧牵着马匹便跑。仗着路熟,三拐两转,便钻进树林里了。有诗为证:

江山代有英豪在,前赴后继踏征途。

水泊遗珠还言勇,鹏举已携少年出。

十年狐狸懂人语,百岁乌龟知荣枯。

略施诡计老浪子,指点后生一页书。

却说几个少年猝不及防,被惊马摔得七荤八素的,半晌才爬起身。牛皋心宽体胖,摔得最惨,双锏撇出老远。他正抱怨哩,岳飞引着大队已行过来了。问明备细,派人去寻燕青一行的踪迹,绝无一点影踪。不说二三十个人没了痕迹,那百十来匹战马,怎能凭空消失,连蹄痕粪便都没留?可煞作怪。

毕竟失马事小,杀敌要紧,岳飞传令全军启程,再去追杀女真人。正待启程,西边路上再传来蹄声,见一小队宋军驰来,为首一员斑须老将,清瘦枯槁,盔上、臂上都缠着白布条。看见岳飞,满眼含泪,递上一封军报道:“俺乃是御营郎官呼延灼,奉了新任东京留守杜充大人将领,调你这支军回汴梁守城。见令即行,不可延误。”

岳飞闻听“新任东京留守”的话,心内不免一紧,忙问道:“东京留守不是宗泽老大人么?他老人家升迁了否?”

呼延灼泪水涌出来道:“老大人他升…升天了!”

书中暗表,宗泽到东京留守任上,便整顿兵马,只望渡黄河北伐,直捣女真人老巢,迎回徽钦二帝,尽洗华夏之耻。自李纲罢相、赵构驻跸扬州起,便连上二十四道奏书,恳请赵构“早还华阙,发兵北伐”。皆石沉大海。赵构无旨,宗泽无法发兵。望眼欲穿,忧愤成疾,背上

生疽,遂一病不起。临终前,他犹大呼三声“渡河”。

其遗表道:“亟还京阙,大震雷霆之怒,出民水火之中。夙荷君恩,敢忘尸谏!”却哪知尸谏,亦无回音。

岳飞闻听宗泽谢世,悲从中来。方知呼延灼身上的孝,是为宗泽所戴。归心似箭,不暇赘语,便匆匆别了呼延灼,引背嵬军星夜赶往汴梁城。路遇集镇,岳飞给全军在盔缨处簪个白色绢条,以悼宗泽。这五百余人,皆至死不摘这孝带。有诗悼宗泽曰:

白绢当头悼宗泽,七旬衰翁身许国。

横眉叠疏叱权贵,庇佑将星勤拔擢。

佂虏得意十三阵,彻骨留恨滹沱河。

最悔磁州劝康王,墨池难摹软骨鹅。

目送背嵬军远去,呼延灼却在山谷里仔细查看一遭,便在一处乱石堆外高声嘶喊起来:“花和尚、青面兽,故人来访,还不下山来接!”喊叫几声,见无人应答,再叫道:“戴宗匹夫,俺自燕京护你南来,保你性命。尚欠俺恁多盘缠。如今债主来了,还不下山?”

呼延灼立身之处,恰好便是山寨的山门处。拿乱石遮严了,已生荆棘。寻常人看不出玄机,却瞒不住呼延灼。十余年前,鲁智深、杨志、武松在此落草,呼延灼引军来攻。都言最了解人的,乃是对手。这许多年过去,二龙山的形势、道路,呼延灼仍如掌上观纹一般清楚。

此刻戴宗正在关隘处。闻听喽啰来报,燕青下山杀番兵去了,戴宗闻言顿足,口里叠声道:“小厮恁地不省心”,便跑来观阵。燕青夺马、戏弄官军、携马逃去、岳飞整军要行、遇信使撤军,整个过程,都被他看了个全。听呼延灼喊叫“花和尚、青面兽”,戴宗仍在狐疑“这是哪个”,故而不应声。待他喊出自己名字,言“护佑南来、催讨盘缠”,戴宗才恍然大悟——这是呼延老儿到了!

戴宗赶忙在半壁现身,应答道:“哪知是呼延哥哥到了,小弟昼思夜想哥哥。怎地老了这许多,髭须斑白,面黄肌瘦的,连声音都变了,教小弟哪里敢认!”赶忙拿吊篮放一个喽兵下去,引着呼延灼扈从马匹绕进山来。扯吊篮上来时,便将呼延灼带上来。戴宗执手去问:“两年无哥哥音信,此刻现身,真乃天降甘霖!”

书中暗表,宣和七年冬,呼延灼自燕山府逃回汴京,便被下狱,疑为“女真人细作”。两番女真人攻城,这“细作”更是绝不肯放,可又不敢杀。待汴京城破,有司去问女真人,各个懵懂不知,这才知晓这人是抓错了。近两年冤屈牢狱,哪能不白头?呼延灼要复职御营,有司皆推诿,是宗泽在病榻中准其所请,复其军籍。今宗泽已逝,杜充继之。呼延灼深知杜充“有志而无才,好名而无实,骄蹇自用,鲜克有终”,且身心羸弱,不能上阵,遂借此送信之机,离开汴梁城。恰在二龙山下完成差事,故人在前,焉能不来寻?

再说燕青一伙儿,在山中绕行,边走边清理蹄印,以免被官军追踪到。还有一桩凑巧的事:这些番兵马被猞猁吓瘫一遭,屎尿齐流。上山路上腹内干净了,也无甚腌臜物留下。待回到山寨中,燕青、时迁兴冲冲来寻戴宗炫耀,却见呼延灼赫然坐在交椅上,吓二人一大跳。

跟呼延灼好一阵寒暄过后,燕青口称“如厕”,赶快跑到后槽,牵出那匹踢雪乌骓,看着发愣。这马乃是赵佶御赐给呼延灼的,征方腊时被燕青偷来,辗转至此,却是鲁智深上阵时骑着。如今正主到了,还是不还?

踌躇半晌,还是鲁智深在燕青心里分量更重,决意不将这匹马还与呼延灼。刚得了那许多番兵马,任他随便挑。再想,万一被呼延灼认出马匹,开口讨要该如何?

他眼珠一转,便去厨下刮一碗锅底灰,用来把“踢雪乌骓”小腿处的白毛都弄黑了。再取白浆,将马头上的一片鬃毛染白。好端端的“踢雪乌骓”,变作了“白头黑塔”。燕青道:“看你这老儿还认得出否”?正是:

自来情谊分深浅,伸出十指各长短。

乌骓白头难踢雪,只因鲁达缘占先。

呼延灼比鲁智深还年长三岁,时年四十有八。牢狱中数十遭拷打,铁打的身躯也禁不住。在二龙山上静养,历两个寒暑,戴宗、燕青、时迁三个殷勤照拂,浓汤肉羹、山珍药藤、应时菜蔬一发喂下去。已被调理得满面红光的。中气足了,力量也恢复如初。

戴宗每日打坐,对山中杂事不闻不问,也不想知道山外之事。呼延灼初上山时,便告知三人靖康之祸、赵佶父子被掳。燕青、时迁还有些愤恨,戴宗却心如死灰一般,口中只念黄庭,更要封山避世了。只有呼延灼的扈从,时常下山去打探,报给呼延灼听。

时建炎三年正月,这一日呼延灼听完扈从报信后,待晚餐时,对戴宗、时迁、燕青道:“吾乃并州太原人氏,再有一个月,便是俺五十岁生辰。军旅半世,该落叶归根。今有意赶在五十生辰前回乡,便守着祖茔终老。望弟弟们见谅。”

宋人五十乃可做寿,谓之“知命寿辰”。此后逢五逢十,皆是大寿辰。寻常人家,家主五十岁,正是三代同堂、宅邸兴旺之时。风俗必得大操大办。呼延灼名门出身,宗族庞大。现提出“归乡做寿”,戴宗、燕青、时迁三个做弟弟的,谁人敢拦?遂凑足了川资盘缠,再选出六匹番兵好马,供他三人一骑一替。

寻个雪霁晴天,起早送他们下山返乡。哪知呼延灼离了二龙山,却不往归乡的西边走,却是往正南路上疾去。

听扈从打探说,杜充任东京留守后,逡巡畏战,尤其不敢跟女真人野战。建炎二年,女真人南来。不知听信了哪个术士的主意,杜充

在滑县西南的李固渡,掘开黄河大堤。黄河从泗水入淮,两岸泛滥成灾。州城为黄沙所掩,田园皆被冲毁。女真人虽被洪水逼得北返,然鲁南淮北,千里赤地,再无屏藩。

去岁秋日,女真人再起大军,从太原、中山、河间分三路南下。拜兀术为一路统帅,专擒驻跸扬州的建炎皇帝赵构。这一路兵,连克澶州、濮州、德州、魏州,皆望风而降。又攻破青州、潍州,焚城而去。现正在围攻徐州。

呼延灼不愿勉强戴宗等,便谎称“归乡做寿”,离开二龙山。便独自一个,也要南下扬州,杀敌勤王。他深谙兵法,眼光毒辣,绕徐州而过,星夜直奔泗州。

扈从内有名唤孙荣的,有个“昭信尉”虚衔,路上抱怨道:“徽钦两个昏君,掳走也就罢了。俺看这个赵构,也不是个有骨气的。若听宗帅的劝坐镇汴京。凭黄河,进可攻、退可守。强似扬州百倍。”

另一个道:“他如今坐了江山,只思自己享乐。既怕父兄回来夺了位,又怕跟女真人决战,丢了命。”

孙荣接言道:“任父兄为囚是不孝,不思保境护国是无德。无德不孝之人,咱干吗舍命保他?”

呼延灼道:“家国乃是一理。家国之内,可辩个是非曲直,君父德行有亏,亦可劝谏。若外来欺侮,子弟怎可袖手?”再长叹一声:“赵构纵使不成器,亦是君王。吾非来救赵构,却是来救大宋皇帝。不论那龙椅上坐个甚样人,即便是个三尺童儿,俺也不能任他被番兵欺侮。此时救皇帝即是救社稷,吾九死不悔!”两个扈从听呼延灼如此说,皆默默不语。有《西江月》赞呼延灼道:

开国功臣后裔,先朝良将玄孙。屡遭冤屈终不悔,半百再入敌阵。

仗剑要斩鞑虏,弯弓专射雕群。为国捐躯忠社稷,双鞭护佑乾坤。

这泗州扼淮扬之门户,通兖豫之舟车。重冈东拱,灵璧西环,乃扬州的门户所在,防御使阎瑾屯兵在此。呼延灼三人入衙去见这位“阎防御”,言“前御营指挥使呼延灼军前报效,守城勤王。”这厮高踞帅位,满脸不屑道:“老卒尚能饭否?休阵前添乱。”

呼延灼坚词投军,阎瑾便给呼延灼一个“北门哨官”职司,打发他出衙去。恰好斥候来报“滕县方向,有四五千步骑兵马过来,都身穿土黄布袄,戴白毡笠子,不知是女真人否。”

阎瑾笑道:“徐州尚未攻下,女真人哪敢来攻泗州?前日韩世忠新败,麾下刘忠、李成纵兵劫掠,做了流寇。此必是这厮们犯境。不必理睬,流寇攻不进城,自然散去。”

呼延灼回身进谏道:“女真人这一路来攻扬州的,统帅乃是兀术。此贼最爱野战奔袭,纵使徐州未克,那厮也敢来偷袭。”

阎瑾怒道:“军旅大事,岂容你一个老卒多口?”指斥牙将把呼

延灼叉出堂下去。

呼延灼也不着恼,拿着令牌去北门,先领了牙牌,得令丑时值班。待入夜,三人三骑偷偷拿钥匙开了角门,打马朝北,去寻那枝“白笠军”。驰骋四五十里,见到一座大营当道而设。三人早将马匹上了嚼子,包了马蹄。悄无声息地挨过去,离寨门已近至十来丈。

哪知正遇到一队人马奔驰出营,呼延灼三人躲避不及,正撞入马队里。却听有人高声喝问,讲的却是女真话。四下里黑黢黢的,靠一轮圆月,才依稀可辨物事。呼延灼舞起双鞭,喊一声:“御营大将呼延灼,踹营来了!”双鞭之下,所向披靡。

迎面一将,举长斧阻挡,被呼延灼使右手鞭隔开斧柄,左手鞭随着一搠,那人应声掉下马去。

扈从孙荣也是双手将,雪花双刀舞得密不透风。这两人两骑杀透重围,呼延灼还顺手活擒了一个,借夜色逃开去。可怜另一个扈从却被兵刃扫到了马腿,掉下地被砍作肉泥。

呼延灼和孙荣两人,夹着俘虏逃回泗州城下时,刚好天明。那角门是特意留的,赶忙钻进城去,至州衙前掷下俘虏。喊阎瑾防御使来看。讯问一回,果然是番兵。言兀术亲自带着一支轻骑,夺泗州、抢攻扬州。兀术对番兵们道:“宋国小皇帝遍身金玉,哪个捉了,财宝尽归其人。”是故这一队女真人各个用命。

这阎防御闻听大惊失色,赶忙登程布置守御。对麾下言道:“只需一日,江淮制置使刘光世所部,即来援助。”话音未落,有士卒来报,刘光世所部万余人,士无斗志,未至淮而溃。

午时,白笠军杀来。番兵军师哈迷蚩操汉话在城下喊:“打破城池,鸡犬不留!速速献城,可保性命”。见无人应答,哈迷蚩再喊:“夜来是哪个惊了大帅兀术的马?城内可有唤作呼延灼的,兀术要和他决斗。”

听还无答应,哈迷蚩厉声高喊:“呼延灼快出城迎战。若不来,兀术便杀尽一城百姓。”此言一出,阎瑾却来寻呼延灼,逼其出城迎战,言“汝一人,休连累万人。”呼延灼携必死之心南来,有何惧哉?遂匹马双鞭,过吊桥来斗兀术。

昨夜兀术巡营遇到呼延灼,动起手,却被他在肋上扫了一鞭,正肿着哩。哪咽得下这口气?这才指名约战,誓报此仇。

两个也不搭话,战在一处。这边双鞭如双龙舞动,那边铁斧如蟒蛇翻飞。三十余合,未见高低。兀术暗想:“果是英雄。他若少年时,不是他的对手。”

二人又战了十余合,阵上女真人焦躁起来。哈迷蚩唤个射雕儿出列,只要两人不交马时,射雕儿便拿羽箭射过来。呼延灼用铁鞭隔开了几羽,背上还是中了两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