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之中,或许是回光返照,罗素感觉的世界逐渐清晰起来。
和风、细雨、鸟啼、人在哭。
因为已经久久不能视物的原因,在他的五感中,唯独视觉如此模糊。
自己的手心被另一个小小的、温热的手紧贴着,手背上是渐凉的水滴。
“别哭啦,法师,我没事的。”
这种话当然止不住泪滴,反而让哭声更大了,只可惜罗素的思维已经不支持这种复杂思考了。
握紧他手的人,不需要视物也能知道她是谁,不需要思考也知道她的表情何等悲伤。
“呜——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直到最后,我也没能破除诅咒——”
法师泪眼汪汪的握着他的手,在病榻旁边已经守了一夜了。
从征讨魔王之后,已经过去多少年了呢?
十年光景,对世事的变迁太长,对勇者的余生太短。
法师群青尚且稚嫩,而罗素初踏征途的时候,自然不是暮暮垂朽的老人。
只是因为在与魔王的决战中,受到了“永世腐朽”的诅咒。
曾经能够开山裂石的手,如今不仅拔不出鞘中的剑,连吃饭都需要有人喂养。
罗素绞紧最后一点脑汁,把“这不是你的错”这种话给咽了下去,群青不会因为这种话而高兴的: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在最后的时刻,能有你陪在我身边,我很幸福。”
“如果……如果我能更努力一点……”
大家都有各自的去处。
牧师现在应该站在万城之城的顶点,矮人醉心于锤铸巴别塔……
武僧盘坐在菩提树下已十年未曾动弹,剑客和游侠各自回了他们的故乡……
罗素知道,他们都是闪耀的群星,注定要在时代上留下万世长存的刻痕。
只有法师——群青。
在决战之后,罗素就归隐于乡下,群青把她的实验室搬到了他的地下室。
群青口头上说的是“宁静的地方适合冥想”、“顺便来照顾一下你”,罗素很清楚哪个才是主次。
白天她陪罗素去锻炼日渐无力的肌肉;夜晚在燃素灯的光照下,她会研究诅咒直至天明。
偶尔有来访的老友们,群青会非常高兴的大摆宴席,熬制魔药的坩埚同样也能煮出美味佳肴,她真的很喜欢往昔那些一起冒险的日子。
“难受的话,就痛痛快快的哭出来吧,什么都可以向我倾诉,我会把那些东西带进墓里去的。”
群青哭的一塌糊涂,说不出半句完整的话来。
法师群青是我们之中年纪最小的一个,想必她能比所有人都活得更久,同时也要一个个见证着大家的老去……
“哈哈——”
干哑的嗓中发出如同往日的笑声。
死期将至,身体的衰老,就好像让灵魂也一同腐朽。
罗素意识到现在的自己不同往日,朽木一样的脑子里只装得下生老病死,反而不像往昔一样,能够在绝地险境中笑谈生死。
他松开了群青的手:“虽不能见证你们每个人的未来,不过,能和你们同行……”
“我此生,已经不留遗憾。”
罗素安详的闭上了眼。
“要是……我有遗憾呢?”
罗素惶恐的睁开了眼。
浑浊昏花的眼中什么都看不见,只有被群青一句话语砸昏的脑袋擅自惊慌失措。
在失明以前,罗素将一切都看在眼里,群青是个懂事的孩子,在他面前只会露出明媚的笑容。
但有时,在罗素应该不在的时候,她会独自在角落里啜泣。
罗素知道,但看着哭声中颤抖的肩膀,他从不去戳破。
适当的,留些距离就好,死人不能在活人心里埋下钉子。
但群青带着哭腔的话语砸碎了他的安然美梦。
一个自说自话就这样死掉的人,说着什么不留遗憾,罔顾他人的情感,就把后世的一切苦恼都留给别人,这怎么可以!
要说些什么,一定要说出些什么!就这样自顾自的死去也太卑鄙了,罗素鼓动全身的气力:
“群青,我也喜欢——”
说不出来,绞尽肺中的每一丝空气,话语都无法从咯血的喉中说出,群青瞪大的双眼等不来半句下文。
“?!”
“你把话说完啊!”
“罗素!罗素!”
……
……
……
或许是大梦一觉,或许是亿万斯年,灵魂离开躯壳的感觉像是迈入永恒。
可往昔的一切都阴魂不散的追在他的身后,让他死也不得安宁。
在牧师颂唱的悼词之中,罗素乘着唱诗班的挽歌,翱翔于天国云端,他将用小小的鸟喙说出最后的话语:
穿云的箭矢将苍翠的鸟啼贯穿,游侠将鸟埋在世界树的地下,萌发的罗素长出枝丫,生出果实,用爆裂的种子也要向世界宣告:
武僧口中默念的历劫生灭,从玄奥的词语变成了压在他身上的份量,种子落入深寂炼狱,情因造作愚痴业,罗素入了畜生道,即便如此,化虫也要放声高歌:
剑客登峰一剑,划过了千秋万载,秋蝉的灵魂落在剑锋之上,从稚虫羽化为纯粹的灵魂,不灭的恶鬼厉声尖叫:
直到永恒的最后,他看到了——
明灿的群青色,比天国的光辉还要耀眼。
“群青!”
从群星之间向下坠落,无形的重力将罗素的灵魂拘役,不愿让他飞入无际渺远。
回光返照的武勇之力,让罗素一口气将没能说出的话震声喊出:“我喜欢群青,还有大家,我也喜欢和你们一起冒险的那些日子——哦哦哦痛!”
手臂上传来被狠狠的拧了一把的刺痛,鲜活的知觉重新回到了麻木的身体,让他的高声宣言生生止住。
“你醒来第一句就跟我说这个?”
群青泪眼汪汪的看着罗素。
充沛的生命力在罗素体内流淌,他能感觉到,虽然仍未恢复到全盛姿态,但他的身体已经不是衰老的残躯了。
不是回光返照,而是死而复生,罗素很清楚这一点。
“我……复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