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6.风消月隐见蝶踪,万川曲折亦从容(1 / 2)天市之琨玉秋霜首页

天枢王都繁华,楚宅附近尤其如此。

鳞次栉比的街道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姬有瑕亦步亦趋走在弥乐身边。因为身量比之略高,他不得不微微低垂下眼睑,才能看清弥乐完整的侧脸。

弥乐精致的五官之中看不出一点犹豫,当然脚步也是。

作为避居湖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当朝圣师,弥乐这些年几乎活得像个深山老林里的隐士。

平日里起床睡觉自有池婉婉铺床叠被,饿了摆好饭菜,渴了端茶倒水,除了不需要人喂饭喂水,简直像极了一个断手断脚的残废。

可这样的弥乐突然迈腿走进了喧哗闹市,却表现得十分安然自如。

神情悠哉、身姿闲散,拖着一身与和路上行人及周边摊贩全不搭调的长袍,却神奇地未曾引起任何人的注目。

他仿佛将自己隐匿起来。

目光一直停在前方约莫五六尺之处,看上去就像虚空之中有人在为他引路。

引路?

这家伙,难道也……

姬有瑕摩挲着自己不太平整的手背,英姿勃发的面容陡然深沉。

他这个人其实不太走运,生来被判为灾星祸水,纵然在武学方面是天纵之才,长得也比一般人全须全尾,但却有一个奇怪的弱点——方向感差得要命,天生辨不出东西南北。

小时候第一次独自出门,就把自己丢了四五天。

期间爬树下河,捕鸟捞鱼填饱了肚子,却死活找不到回去的路。

旁人同他说沿着此路直行,他走着走着就拐起了弯,最后还是在睡梦里,被他爹在一处坟坑边找到的。这老头表达感情的方式也很粗暴,先是一个熊抱差点把他憋死,又胖揍了一顿,把他打的是鼻青脸肿、活像一只五颜六色的小猪。

也是从那次开始,大家才发现姬有瑕竟是个路痴。

残酷的真相一被揭露,连带着他想要做一个大将军的伟大愿望也折戟沉沙,掉进水里连个响儿都没有。

毕竟南征北战除了需要文韬武略、智计过人,最起码也要分得清行军路径,要是领头之人连个地图都看不懂,天知道是否会将自家军队带进敌人准备好的陷阱。

姬有瑕知道后也不曾意志消沉,只是为了不再弄丢自己,到底减少了些出门的次数。

原本此事被他瞒得挺好,但弥乐这厮的眼睛却仿佛天生就能瞧见别人短处似的。

相识后某天,突然就拿了工具、不由分说在姬有瑕的手背上刺了个小小的司南。纯白的颜料沿着伤口渗透进去,留下的疤痕成了姬有瑕此生见到的第一个神迹。

“此墨是用识途鸟的骨头做的,这种灵鸟信奉落叶归根,生死都要留在一处。哪怕飞越千山万水,也能找到回乡的路。我请它将灵力分与你,从此,万川曲折在你脚下都是坦途。”

小少年声音清亮,难得不带丝毫鄙夷与挑衅,就那么凉丝丝地印在姬有瑕的记忆里。

“弥乐,”姬有瑕从回忆中脱出,满心感慨地拉住他,“想不到你也有这种难言之隐。其实路痴并不是什么坏事,你不必如此遮掩。”

“人生一世几十年,要活得轻松一些,对我坦诚些也无妨,朋友就是用来倾诉和陪伴的。”看着好友脚下的道路越走越窄,姬有瑕心中有种没有来由的心酸,时隔多年,他终于明白了当年他爹那欲言又止的表情是为何。

“你在说什么?”

弥乐不明所以,他一路上都在努力平复腹中的饥饿,完全忽略了身边的动静。

这会儿微微抬起头,刺目的阳光立刻平铺直叙在他的眼睫上,看起来就像有人在他脸上描了两弯淡金的月色。雪色衣衫一如天上淡泊的浮云,使他飘逸俊秀之余又有一些说不出的神异。

神异的弥乐抬手一指:“到了。”

姬有瑕蓦然回神,恍恍然顺着弥乐的手指看去。

只见遍布微黄藓痕的深巷尽头,出现了一家其貌不扬的面馆,姬有瑕只是站在巷子口,就感觉看到了草原上一群壮硕肥美的牛羊,它们排着队地被剥皮切块,跳入滚烫的热锅中,最终变成了一锅鲜香美味的热汤。

姬有瑕猛然吞下一大口口水,什么感慨都不翼而飞,箭步上前奔进店里。

“老板,来两碗面!”

两人寻了个窗口的位置,一抬头就能看见蔚蓝如洗的天,再一低头,就能看见色香味俱全的牛肉面。

姬有瑕有个特点,就是一旦喜欢一样东西,必定爱屋及乌;一旦讨厌起什么来,也必定连带着恨上他祖宗十八代。

这不,吃饱喝足打了个嗝,将手边堆叠的六个空碗推到一边,姬有瑕已经忘记了上半辈子的一切烦恼不快,觉得老板穷凶极恶的长相也变得活泼可爱起来。

“果然人不可貌相是有道理的,你看那老板,长得跟山匪从良一样,没想到能有这么好的手艺!”

弥乐理也不理,继续无声地吃面。

他的嘴巴比一般的同龄男子略小,有点类似于妙龄少女的樱桃小口。圣师大人又不像姬有瑕那样喜欢狼吞虎咽,因此像这种宽约一指的刀削面条他一次只能咬下一根。而区区一根面条,他往往要花上三口才能嚼完。

不管看上多少次,姬有瑕都觉得弥乐这种过于细嚼慢咽的吃相非常影响同桌人还有他自己的食欲。

果然,姬有瑕在弥乐碗里一瞄,他才吃了一小半。

“珍惜现在的老板吧,”弥乐坚持把嘴里的面条咽下,然后再说话,“过两天就不会有这样的好事了。”

“为什么?”

弥乐好像来了点兴趣,他动作优雅地把筷子搁在碗沿,朝姬有瑕温煦一笑。

“因为老板的女儿在三天前出生了,按照天枢的习俗,他要连续行善七天来为自己的子孙后代积德攒福。可这老板从来在‘钱’之一字上十分讲究,除了去寺庙捐点足以让他见到佛像的香油钱,就不会做些有往无来的亏本买卖,更不会不求回报地把钱扔给只会沿街讨食的乞丐。于是他选择把做善事的地方定在了自家面馆,在不亏本的情况下尽量多给食客一些甜头,这样食客吃得开心,他也能多赚一点。薄利多销,两全其美!”

姬有瑕半信半疑,但还是颇为珍惜地喝干了积在碗底的最后一点面汤,然后问:“你怎么知道?”

仿佛之前千言万语的铺垫只为了等待姬有瑕问出这句话,弥乐脸上慢慢浮起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使得一侧白皙的脸颊上随之呈现出一个极为浅淡的酒窝。

他说:“因为就在两年前,老板的头一个女儿出生的时候,我刚好在如意寺中遇见了他。他问我应该怎样为他的女儿庆生,我就给他出了这个主意。”

姬有瑕:“……”

弥乐抚了抚自己平整到无一丝褶皱的袖口,仿佛用工笔勾画出来的面容之中蕴着一派难以言喻的深不可测。

“你只需要付自己这份的钱就好,老板为了表达对我的谢意,答应有生之年不会收取我的饭钱。”

见姬有瑕一脸不甚灵光的瞠目结舌,他又不疾不徐地补充道,“但并不包括我的朋友。”

喧嚣声色愈加明朗,两人辞别香飘十里的小巷,一左一右的距离大约并不超过一条胳膊。

“不是。”姬有瑕有些无来由的愤愤不平,“你虽然是圣师,但也用不着什么事儿都管吧。他不愿意布施,你就连怎么省钱都帮人家想好了?”

弥乐面带微笑侧耳倾听。

对比姬有瑕,他虽然吃得不多,但显然已经从挤兑姬有瑕的过程中获得了远胜于食欲的巨大满足,所以当下只是懒洋洋地在阳光下消食。

“你不知道我们圣师都是很享受普度众生的成就感的吗?那位老板要是不遇见我,也许这一辈子都不会用上这么好的主意。要是让我像你这样只练武不练脑,终有一天变成一个空有其表的白痴,那还怎么慧绝古今普度众生?”

姬有瑕握紧双拳,深深呼出一口气。

他曾经幻想过最可怕的画面之一,就是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自己手持利剑劈开绣房,拎起一根娘不兮兮的绣花针,再冲进琨霜别院,缝住身边这小子的两瓣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