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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倒竖而起的大量白鳞重新隐没于皮肤之中，些许青色的羽毛自少女右手的袖口处落下，炸起的蓬松毛发缓缓垂落，白发略有凌乱的小白愣愣地看向海上无数飘零的血肉，又回过头，愣愣地看向伏慕云。

她的神情大概就有三个感叹号那样惊恐——这对伏慕云来说相当新奇。

“我的身体反应超越了思维……”她略带颤抖地呢喃，“下意识地……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触……”

“下意识？”伏慕云问道。

“那种松青色的光……或者说散发着那种光芒的事物，让我感到……恐惧。”小白做了好几下深呼吸，稍微冷静了下来，“所以在我的思维做出决策之前，我的身体本能就先一步行动……把那个人打死了。”

没错——小白，惊恐的原因只是那松青的光。

和伏慕云一样在某种程度上漠然至极的少女，绝不会因为把人打成碎块而困扰，她对死亡与毁灭略有感触，却无法像“常人”一样理解这其中的恐怖之处，人的生或死对她而言并没有特别的意义。

莹白的少女依旧洁净，她的身上一滴血没沾。

这里对小白而言的下意识，只是身体超越思维，做出了“本该是经过思考做出的决策”——换而言之，在思考过后，小白还是会做出相同的行动。

只是如此。

“现在还害怕吗？”伏慕云关切地问道。

“还好，冷静下来了。”小白回首，只见在他们身边的海面上，静静躺着一块松青色的石头，在太阳的光照下，呈现出类似天蓝的色彩。

这石头便是由之前的松青之环汇聚而成，在金发之人死后便坠落成石，便哪怕以小白的眼光来看，这也是一块极【美】的石头。

她划了划船，弯腰，将其捡起。

“在我的直觉里，是这个石头将刚才那个人带到了这片……时空。”小白将石头放在伏慕云眼前晃了晃，眉头微蹙，忽而说道，“慕云，虽然我们都没有什么记忆，但既然我们都能感觉到【美】，那你也能意识到我们天上的太阳是什么级别的存在吧？”

“嗯。”伏慕云轻声说道，“通向宇宙的巨树广大无比，却不如这片大海广阔无疆，而这大海再为广阔，又无法出离我们脚下的‘世界’，而太阳……更超脱于这个世界之上。”

万年如一日的烈阳，普照着整个世界。

虽然刚才的暮色令人一瞬间怀疑太阳是不是也会坠落——可此时看过去，太阳果然永恒炽热。

“刚才我的感受，就好像那太阳忽而出现在了面前，咫尺之间。”小白缓缓说道，“虽然远看极美，可一旦真正靠近了那种宏大的事物……在那一刻，我只感到渺小与恐惧。太阳的光热能将我们这些渺小之物轻而易举地焚烧成灰，而我们甚至感受不到痛苦，所以……我必须在我们被烧死之前熄灭太阳。”

因此在那一刻她必须出拳，再来一千次，一万次，她也会出拳，绝没有第二种选择。

“但是——”她抬起石头，将石头置于烈阳与视线之中，凝望着松青而天蓝的奇石，“冷静下来之后，我才发现这颗石头只是‘太阳的碎片’——这只是一个比方，石头跟太阳没有关联，只是如若将这颗石头背后的宏大源流比作太阳，这颗石头也只不过是太阳散发的一缕光与热，如若淹没在这无边的大海中，也会找不见踪迹。”

微微眯起眼，观察着石头的纹理，小白忽而向着血肉坠落的方向抛出石头，奇石落入海中，消失不见。

远处的海水渐渐翻涌，漂流于海上的红白之物失去了踪影。

“这是我的错误。”她说，“等下得向那个人道歉才行。”

“那个人……和旁边的那些尸体都是同一个人吧？”伏慕云说道，“他的生命是和石头连在一起的？”

刚刚小白也给他看了石头，伏慕云没法说清自己究竟从中看出了什么道理，只是心中却莫名有了上述的想法。

刚刚的那个人——

说人不太对。

那个人，根本就是这个石头本身。

或者说，是石头之上的一粒尘。

那个人的存在本身对于这颗石头而言不值一提，如果——再换一个比方，将石头比作大海，那么他只不过是海里的一条小鱼。

还不是伏慕云这样的鱼，同样是鱼对方可比他渺小太多了。

大海无所谓小鱼的存在，而小鱼却要依附着大海而生，小白受到惊吓是因为她看到了大海往脸上砸来，虽然打死了鱼，可既然有这么大一片海在，那样的小小鱼儿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就像这样——

小白换了个姿势，蹲在“船”上，尾巴划着船，视线直勾勾地注视着海水深处，只见漆黑的海浪之中，红白以松青为核心逐渐汇聚，她的视野无远弗届，能看到骨的聚合、肉的交织，血液重新自血管内奔流，心跳再起，海中之人睁开了天蓝的眼眸。

生命。

这种毫无神圣可言的渺小之物，便随着肉体的重组而归来。

小白知道，在她的皮囊之下也拥有同样的东西，内脏、血液、大脑，“常人”有的她都有，可是她的存在却完全出离其外，虽然不太理解，但她有这样的直觉——她是【白泽】，与眼前的凡物不同，她的存在与思维并不依附于物质的肉身。

而脚下的船，躺着的那条鱼就更是如此。

伏慕云的伤势根本不能算是伤势，只能说是死因，他的皮囊之下空无一物，没有内脏，没有白骨，能撑起身躯都是靠着这身鳞甲战袍，或者干脆说是战袍上面镶了个脑袋，这样的家伙在任何角度上来看都是死人，还是死得相当惨的那种，可他能说话，能交流，有自己的思维想法，就在刚才还若无其事地回应了他人的求救信号。

世界的毁灭无法对他们带来一丝一毫的创伤，昔年陨落的众星就算砸到他们脸上他们也不会有事，他们有着这样理所当然的认知，因此能够平静地面对当时的毁灭。

而“人”。

人与他们不同。

依托着肉体的生命才得以存续，面对世界的毁灭则无能为力，而且还会嘶吼会落泪……那根本就是小白与伏慕云无法理解也无法想象的羸弱与痛苦。

但是——

伏慕云望着天，依旧是平静的模样，却忽而说道：“小白，你怎么看？”

“什么？”

“那个人刚刚的提案，我答应了，你怎么想？”

“我也答应。”小白说。

“为什么呢？”

“因为你答应了，还有……”小白说，“为什么不呢？”

没有拒绝的理由。

既然伏慕云答应了，那她理所当然要与他同行，这是从四万年前就延续至今——比太阳还要久远而顽固的真理。

“但是小白，你的视角比我更好，我只能看到太阳，你却能看到更低的地方。”可伏慕云说，“你应该能比我看到更多的东西，有更多的理由。”

他诚恳地说道：“我很好奇，想要知道。”

那金发蓝眸之人已然“复活”，他手握着松青的奇石，任由身体飘在海面之上，直勾勾地望着天，不知在想些什么，而小白能看到这样的景象，也能看到那漂泊于海上，无数浸没于海中的死尸。

同一人的死尸。

这数目有多少呢？

虽然老说是“无数”，可那是因为懒得去计数，而这一刻，因为伏慕云的话，小白却打算认真地数一数。

在最初漂流的时光，对大海还有着好奇的时光中，小白曾经数过海水溅起的浪花，那时她能精准地看出在某一瞬间有多少水滴从四面的海中溅起，她记得那个数字有十九位。

而这次的数字是六位，准确说是十二万。

只要稍微在意一点，认真地看一眼，就能轻而易举地得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