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你？”伏慕云愕然，他听得入神，不知不觉已经忘了吃馒头，以至于说话时馒头屑要从嘴里掉了出来——小白连忙抬起他的下巴帮他合上嘴巴。

咔嚓。

“唔！”

伏慕云瞪大眼睛，捂住嘴巴在床上打滚。

“舌头……”他眼角带泪。

小白大惊失色，连忙扑上去去看他的舌头有没有被咬断。

摩耶听着这鸡飞狗跳的动静，听到旁边有人狂嚎着舌头，脸颊抽搐了两下。

她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往下说。

折腾了三十秒，周遭才终于安静下来，她定了定神，继续说道：

“我当时虽然心在死去，却还没有完全死去，我很强，就连死亡也要一段时光，我曾以为新月尊者是要我留有用之身继续奋斗，但他把我丢进这个人间之后，就再也没管过我。”

“他把变成婴孩的我放进篮子里让我顺着江流飘荡，之后，便飘到了这里，被江边的方丈捡起，以为我是落难的婴孩，他为我取了名，把我交给寺庙里的比丘尼抚养，那座寺庙本就习惯了抚养各种各样的婴孩，似乎我这样有所残缺的孩子也并不少见——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因为当时那个世界的活佛将死，能够点化出生命已是极限，再没有能力筛选出有用的果实。”

“然后……”她露出追忆的神色，说道，“我被杀死了。”

那两个鸡飞狗跳的人顿时正襟危坐，他们很好奇这是什么意思。

“还记得吗，你们曾告诉我，有人认为众生皆是堕落的天人。”摩耶忽然问道。

“对，那是塔特，一个来自卡巴拉生命之树的炼金术士。”小白说着，盯着摩耶的表情。

她在试探她的反应。

摩耶没什么反应。

“其实这说法，在我看来，一部分是对的。”摩耶说道，“因为一个凡人，最接近天人的时候，就是在母胎里的时候。”

“尚未有成型的意识，连心也说不上有，那时的他们无忧无虑，不曾接触尘世的污浊，什么也没有，什么都不知……这时的众生，或许比天人道上的行者都更加接近天人。”摩耶眼帘微垂，“孩童的哇哇落地，或许就是一种天人的堕落。”

“当初的我，就是那样的孩童，来到这世上，什么都没有，只是比他们多了理想。”

“而就如同每一个孩童在红尘中长大，逐渐失去了元始的先天一般，空无一物的我，来到那滚滚红尘……也被泯灭了先天。”

“那什么都没有的我，在逐渐成长的过程中，被杀死了。”

“我变成了凡物。”

“比丘尼们把我当作真正的孩童抚养，她们什么都不知道，不知晓我的过去，不知晓我的力量。那时的我不习惯幼小的肢体，不会走路，她们就教我走路；第一次失去了眼睛，不认识黑暗的世界，她们就教我认清各种各样的事物，每天拉着我手带我在村子里转；就算失去了听觉，听不见，也不知道该如何说话，她们依旧想尽各种办法与我交流……”

“我以为她们的行为徒劳无功，毫无意义，因为我的心正在死去，我根本就长不大，谁能挽救一颗枯死的心呢？”

“然后，有一天，方丈找到我，告诉我——负责将我养大的那位比丘尼死了。”

她说：“我没有什么感觉，其实从几天前开始，她没有出现之时，我就已经有所察觉，我的心没有波动。”

“方丈带我来到那位比丘尼的葬礼，很多师兄都在里面哭泣，他们的声音在我心中掀起风暴，那些都是曾被她养大的孩子，我走到她的身体旁，这时，又有很多孩子向我问好——我突然发现他们也叫我师兄。”

“僧侣们之间，无论年龄性别，皆是互称师兄，可是在那一刻，我却明确地意识到是有‘孩子’向我问好，他们对于我而言是孩童，是年幼的孩子，心声也很是稚嫩，直到那一刻我才发现——”

她涩然道：“我长大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能听见他人的心声，用心与他人交流，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在那些刚刚入寺的孩子们心中，已经变成了大人，在过去的很多很多年里我始终没有察觉，直到那一刻我才发现。”

旅人们察觉到这故事里的一丝异状，伏慕云皱眉问道：“你在那个寺庙过了多久？”

“八十年。”她低头说，“方丈告诉我，我已经来了八十年，在第一年，抚养我的比丘尼还是一个青春年华的少女，她很是热心肠，精力充沛，方丈就把照顾我的任务交给了她，这毕竟是个苦差事，而到如今，她已是九十七岁高龄，后代的阿修罗众不过百年寿数，到这里，已经是极限。”

“她花了八十年才将我养大，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我的长大，我……至今……”她嘴唇微瘪，声音颤抖，“也很……遗憾。”

“在那之后。”她说，“我学会了哭。”

“先天神圣的我，彻彻底底地，死去了。”

“……然后呢？”小白问道，“又过去了多久？”

“很久，很久，久到最后的高塔都已然倾覆，久到当年的果实已然腐烂成泥。”她长舒了一口气，说道，“久到世界变成了你们所见的那般模样，你们在那里，见到了失去了家乡的我。”

伏慕云和小白忽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从她平静的话语中，他们感到毛骨悚然。

那个世界早已毁灭了——那他们见过的那些人又是什么东西？

摩耶可以画出世间相，可以画出壮阔山河，可是——她绝对画不出那觉悟的心，亦是画不出那火烧的眼瞳。

不应该画得出……

而且她之前说，这果实里的众生都是觉悟不足行者的凡人，怎会有方丈那样的人出现？

而最早，寺庙之外的那些僧侣，看上去明显是燃尽了觉悟心死的模样，摩耶家外边麦田地里那些人则是没完全死，方丈更是烈火高声，不知怀揣多少觉悟。

而且——这个村庄里没出现过她故事里的那位僧侣，也就是抚养她的比丘尼。

可是摩耶已经不再多说，她定了定神，压下胸中洋溢的情感，只是怔怔地注视着旅人们继续一点一点地吃着馒头。

她看不见，可是她又好像看得见一样，听着他们心中的涟漪，也能想象出他们的模样。

这两个人做事从来不加遮掩，坦坦荡荡，摩耶能听见心，看见心，也就能看见他们如同婴孩般纯粹的一切。

圣人法天贵真——她心想，这或许就是圣人。

他们吃了很多。

每种口味都吃了好几个。

就算是馒头这种无味的东西吃得也是津津有味，就好像从没吃过什么好吃的东西一样。

只是……是吃得太多了吗？好像吞下去有些艰难的样子。

摩耶愣着愣着看了三秒钟，才突然回过味儿来——她没给他们拿水！

这世上还有人能不喝水光吞这么多馒头？

她连忙去接了点水给他们，这俩人咕咚咕咚咽下，也好像这辈子没喝过水的模样。

“口感变了欸！”伏慕云有些惊奇，刚才的事情暂时被他丢到了一边，他发现干吃馒头和喝水吃馒头真是完全不同，这让他有了新的新鲜感，剩下的馒头有了水的滋润变得更好下咽——他两口一个吃得飞快。

小白也是不多承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