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上，没有佛陀，没有菩萨，没有罗汉。

没法穿越时空，没法去往其他宇宙，没法托起一个不剩下多少重量的、小小的摇篮，将他们从绝望中拯救。

只余下一块又一块的砖，铺在永无尽头的地狱之上，只为了寻找佛陀……或许是【世尊】的尸骸。

伏慕云是一个简单的人。

简单到有人哭泣着向他求救，他就会答应，然后无怨无悔地去行动。

因此塔特向他求助，他答应了，他从没想过自己做不做得到，那时的他是多么神圣，成住坏空皆无法毁其身。

现在，他也好想答应。

可是——或许，是变得羸弱了，变得庸俗了，变得接近凡物了。

他无法答应。

他从未如此深刻地认知到自己也有做不到的事情。

这一次，没法傲慢无比又坦坦荡荡地说我一定能行，他不是世尊，不是菩萨，不是罗汉，他只是一条小小的鱼，刚踏入十方，连八卦都不知道怎么迈入。

电话另一头的毁灭已然在即，他能从那绝望的呼声中听见紧迫，一个即将走到尽头的倒计时在他的心中滴答作响，他有自信终有一日他会强大到足以代替“禅”来拯救这些求救的人，但是这一次，他没有“终有一日”。

在他足够强大之时，一切早已结束。

他再度感到恐惧，感到好害怕。

他好怕这个羸弱的凡物就在下一刻死掉，连带着刚刚那因为他接电话而欢呼的整个文明一起，他要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事情发生，他居然要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的弱小。

也痛恨自己要说出口的话语。

“对不起。”他说，“禅已经灭亡了，在四万年前灭亡的，所谓的世尊，菩萨，罗汉，全都不在了。”

又是死寂。

心跳如擂鼓，在三声心跳的轰鸣过后，电话那头传来沙哑的声音：“……四万年？”

“嗯，我们没有经历过太一历，你的通讯也没有接通到禅文明，这里是虚海，是沉淀着毁灭的地狱，我们是在地狱里接到这一通讯的。”

这一次，轮到对面发问了。

“……是标准时间轴的四万年吗？”

这个问题伏慕云回答不了，他对这个概念缺乏了解，他看向摩耶，后者点了点头。

“是的。”

“……原来如此。”

最终，电话对面用平静到极致的声音说道：“原来，这一则通讯连接到了未来。”

“……未来？”伏慕云茫然了。

如果是平时，他应该能反应过来这一路上的所有遭遇都意味着什么，可是如今他的心乱了，他以为自己将要错过一个正在走向尽头的倒计时，却从未想过他错过了远比这更加漫长无数倍的时光。

“嗯，未来的朋友，听我说。”那沙哑的嗓音平静道，“刚才的毁灭不光是我们的毁灭，我们的圣权观测到了周围所有相邻宇宙的毁灭……所有的天理与秩序都在生灭之间不复存在，时空失去了意义，一切的信息混乱、倒错、交织，化作了虚无的暴雨与浪涛，或许，在许多年的岁月之后，它会成为您口中沉淀着毁灭的虚海。”

“如果是那样的大海……”他说，“在那之中，同样，没有时空，其内部恐怕只会有标准时间轴的流动，所有无法锚定在标准时间轴上的信息都会成为漂浮于虚无中的蜉蝣，来自四万年后的你，接触到了应该是四万年前，我们文明的信息，仅此而已。”

“之所以说，我们的时间相对您而言是四万年前，这是因为——我们撑不了四万年，禅灭亡了四万年，那我们应该也是如此，这是一场席卷整个无限太一的灾难。”

某些宏大的音律在通讯背后响起，伏慕云能听到引擎的轰鸣，炮火的嘶吼，觉悟的浪潮，甚至于慷慨激昂的战歌。

“我们的【摇篮】是圣权们临时打造的【安乐天使】，这是一个拥有自身秩序的小宇宙，远远不及任何一个标准物质宇宙，绝无可能在这恐怖的毁灭中支撑多久……更何况就连禅都在这场毁灭中灭亡，那可是远比圣权要强大的文明。”他说，“而哪怕没有这毁灭，因为临时摇篮的自身缺漏，熵之魔会从极端迅速的熵增中诞生，席卷我们的文明……它们已经来了，我们抵御不了多久，看来我们的文明要灭亡了。”

伏慕云嘴唇嗡动，艰涩地说道：“……是的。”

“所以，再见吧，未来的朋友——无论如何，感谢您愿意接上这则通讯，这或许是我们留给未来世界的最后一则信息，是您让我们的文明留下了历史，留下了印记。”过去的朋友轻声说道，“我本想将我们文明的名字告知于您，奢望您若有机会，能将其记载于传承后世的史书中，留下些许笔墨，可是转念一想，我们的文明是依靠诸多圣权最后的庇护才存续至今，有了此刻。”

“虽然我们的宇宙并非至善天国，文明与文明，圣权与圣权之间亦有龌龊，有战争，有数之不尽的倾轧，可是在这毁灭的时刻，我们终究是一个集体，只为了一切文明最原始的【存续】之追求，便可以抛下过去种种，留下唯一的火种。”

“这火种，终究没有熄灭，它留下了一个名字，未来的朋友，这是我唯一的请求，我们给不出任何东西，因此只能请求——请记住我们的宇宙，它的名字是【参商】。”

说完，他静静等待着，不再言语。

而伏慕云说：“我会记住的。”

“嗯。”于是对面的人笑了，伏慕云第一次听见他愉快的声音，“谢了，未来的朋友。”

“那么——最后一次，永别了，朋友。”

他平静、乃至于觉悟道：“我们的文明要最后奋勇一搏，虽然毁灭已然注定，可我们仍是要战斗，这是当行之事，必行之事。”

四万年前，那电话的另一头。参商宇宙的末代领袖站在总督府之中，面对逐渐破碎的天幕，面对被无尽熵之魔席卷的文明首府，他一手撕开了那象征着权力与责任的官袍，露出了其下蒙尘已久的战甲，重新拾起兵戈，另一只手用力、又小心地紧握着贴在耳侧的电话，那是圣权们留下的通讯工具，此时此刻，对于他而言，是比所有的一切都更为重要的事物。

忽而，电话的另一头，竟忽而传来了如此觉悟的声音：

“我向你保证。”

“虽然需要花费很长很长的时光，但既然你向我求救，那么。”

那声音说道：“——我答应了，我会救你们。”

他微怔，旋即笑了，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