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偌大的御史府连《韩非子》都没有？”
渭南章台街的御史府中，此时正发生着一起纠纷，对峙的双方分别是一位没有爵位却发髻精致的年轻男子和一名爵至大夫且身穿官服的低级吏员。
双方沉默了一会儿，最后竟是那位有爵在身的官吏率先开口：“非是在下有意欺瞒公子，那“金匮”之中藏有秦法律令，本是该有一册《韩非子》的，但在下翻找多时，却实在是寻不见了。”
胡亥无语，“此中藏书还可假借于外否？”
“依照常理而言，是不可的，就算假借出去，亦要先行抄录，且不可损坏原有简牍。”那小吏既然决心忍耐，此时也不跟胡亥计较，认真回答到。
“……”
“可能是借书之人尚未离去，故而其书不在原处。亦或许是本就没有此书，毕竟《韩非子》乃论叙之书，并非真正的律令。”
胡亥更加无言以对了，‘到底有没有人借，你作为管理人员竟然都不清楚？’
“不过公子也不必气馁，在下职卑位微本就不能知其所有，或许那书仍在其中呢？若是实在无有，公子亦可到“石室”中寻找一番，那里收录极广，应该会有《韩非子》。”小吏语气和善，但话里话外明显是在对眼前的胡亥公子施以软钉子。
听到这番话，胡亥却没再去想那册《韩非子》究竟在哪，因为他突然明悟了一件事。
胡亥开罪过这位小吏。
这其实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以以前胡亥那个浪荡纨绔的性子，为了玩耍，所以来这“大秦藏书室”搅扰一番，然后扬长而去，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再考虑到大秦公子大都是无爵无职的草民，面对胡亥这样没完没了的无厘头之人，小吏如此防备也就可以理解了。
这就是代价，胡亥在心里叹息一声。当即收敛了本就所剩不多的怒气，温声道：“如此，就麻烦足下了，请带吾去“石室”中寻书吧。”
看着眼前彬彬有礼的混蛋公子，小吏的内心惊诧不已，不过做这种工作，最不缺的就是保持面上好看。
于是，这位“图书馆服务人员”连忙低头，引导着胡亥往“石室”中去了。
“金匮”“石室”都是大秦御史府下辖“图书馆”的分室，除了这两个外还有“明堂”和“玉版”。
其中石室因为是存放从六国掠夺过来的书籍，所以规模最大，而且种类也是包罗万象，那小吏说这里可能有，倒也没错，只是要找到，那就难了。
至于他为何会来找《韩非子》，却是前日在阿房时章邯向他透露的了。
不是别的，只因始皇帝最喜韩非的文章……虽然章邯当时话只说了一半，但胡亥却猜到，他章邯出身不高却能爬到如今的九卿高位，通晓《韩非子》的作用，不容忽视！
因此，当他向始皇帝交复了巡察阿房宫的命令后，算得上无事一身轻的他便于今日来到了这里，而他第一个要看的书也不是别的，正是那在后世也算得上大名鼎鼎的《韩非子》……
“扑通——哎呀！”
一阵声势浩大的响动将胡亥拉回现实，带着疑惑，他快走几步。想要看看到底是谁，竟敢在这等僻静严肃之地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我的柱下史大人呦，您可小点心吧。”小吏的声音从转角处传来，虽然话语中不客气，但显然对这位柱下史并无怪罪之意。
这让胡亥更加好奇了，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在这大秦帝子犯了错都要吃瘪的地方受到如此礼遇。
“不妨事，不妨事，你快看看地上的简牍，可不要被我给损坏喽。”刚刚哎呀的嗓音再度传来，因为带着喘息，听在胡亥耳中，似乎是个老年人。一个年老的图书管理员不小心摔倒，倒也合理。
可当混乱的场景映入嬴子华眼中时，他却彻底傻眼了，因为被那个小吏搀扶起的身影根本不是什么因年老体弱而不小心摔倒的长者，反而是个年未及四旬壮年男子。
至于方才听到的粗糙嗓音和跌倒在地的遭遇，大概都是因为他那足以傲视这个时代的体型吧。
胡亥沉默了。
小吏沉默了。
见他们二人如此，刚刚站起的柱下史也沉默了。
气氛一度十分尴尬。
如此良久。小吏才缓缓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卷竹简，这个牵动着其余两人视线的大动作做完，他终于勉力开口：“公子，《韩非子》找到了。”
胡亥：“……”
小吏：‘终究还是一个人扛下了所有。’
“敢问柱下史尊姓大名？”胡亥拢起袖子摸了摸雕龙的玉璧，认真问到。
那体型无比突出的胖子却不着急回答，他先是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又抬手整了整头上的法冠，这才背着手，自矜道：
“吾乃名苍的阳武张氏子，字子瓠。现任石室柱下史。”
胡亥颔首，“吾名胡亥，柱下史是在研读韩非子吗？”
谁知张苍却摇摇头，“非也，非也，其文皆在吾心中，我是在整理先师兄之书，以防其散佚。”
胡亥点头，“原来是左相的师弟，失敬。”
“不敢称丞相之师弟，公子若要看韩非子，便随我来吧。”张苍说罢，抬脚便走。
胡亥也不多话，小心绕过地上简牍，迈步跟上。
他心里当然有很多疑惑和怀疑，但现在却不是计较那些的时候，还是先把韩非子拿到手再说。
在金匮那套被张苍取走，石室这里又不一定有的情况下，跟着这张子瓠就是最好的办法。
他们倒是说走就走了，只留下小吏待在原地，对着四周混乱的景象欲哭无泪……
只有小吏受伤的世界完成了。
前面的张苍步履缓慢，身后的胡亥也只能亦步亦趋。
肤白体高，赘肉成堆。跟在张苍身后的胡亥明白，这胖子绝不普通，最少也是个有知识、有故事的胖子。再考虑到这年代普遍营养不良的低身高，身高八尺的张苍完全就是一座知由识和故事堆积成的肉山。
这样一座肉山走在自己前面，身板单薄的胡亥只感觉压力巨大，很有些无所适从之感。
这就是他嬴胡亥浅薄了，御史府上上下下百余号人，谁不知道“子瓠兄”是个性子温和的“美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