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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隔了肚皮的人心

“贡,共也,小水流入其中,所公共也。又名江,四渎之首也,出治曲,伏流地中万三千里。……过天门,萧之津要也。上则游目流川,下则激浪崎岖,舟人之所艰也。常害涝,水速时至十五六里,舟行则覆。下接漭薮,天府地也。——《桑子水经》

贡水过天门,其道转窄,雨季辙会泛滥,涛怒湍急,浊浪滔天。江心常有漩涡,南人敬鬼事神,以为龙王出巡,焚香祷告,杀三牲以祭。是为江祟。——《博闻录·忌祟》

二人如浮萍般在江心浮沉不定,喀拉一声惊雷,大雨瓢泼而下,季萧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江祟,会要了她的命。

她不知漂流了多久,暴雨倾盆,冲垮两侧房屋,暴风骤起,吹倒岸边古树,浊浪滔天,肆意的灌入她的口鼻。

季萧一直在主导浮木,也不知喝了很多雨水江水,也不知用了多少力气,只感觉身体渐重,精神渐轻,整个人就像被拍散架一样,精气神都到了崩溃边缘。

秦五羊想摸出酒囊,单手抓不住浮木,扑棱棱被水冲走。

季萧慌忙扯住他的衣领,这时一个江心浪打来,拍断了她与浮木最后的联系。

“该死的。”她心里暗骂了一声,立即就想放开秦五羊独自逃生。

可她忽然想到,近来有太多太多的人为她送命,她一直在跑,在逃,踩着别人用生命铺出来的路。

就像一只蜚鱼,行水则竭,行草则死。就像一颗星孛,只能带来痛苦、死亡。

麾下、臣僚、侍卫、血亲,如今还要加一个陌生人。

她发出一声痛苦低吼,扔掉了那柄伴她六年的价值千金的剑,狠狠咬了虎口一下强打精神。然后绕到秦五羊身后,双臂从他腋下穿过,顺势挽住他的臂膀。她冲破水面,冲着漫天冷雨一声长啸:“想杀我那就来啊!我季萧可命硬得很!”

“姑娘,要优雅。“秦五羊的声音不合时宜的传来,气的她差点把他扔了。

季萧定住身形,努力在夜中辨识,约莫一刻钟后,成功按住一片垮掉房屋上的木板,瞬间的失衡让季萧一个趔趄。赶忙屏住呼吸以防江水倒灌,定定心神让秦五羊扶住木板,大声说道:“抓紧了,注意换气,我们要想法靠岸,我快没力气了!”

二人顺着江流向岸边挪蹭,体力不断流失,身上更加冰冷,她的手指微微发颤,身体不停打着摆子,眼见抓扶不住。

一个酒囊递到她嘴边,季萧大口喝着,辛辣劣酒半数洒落江里,剩下的和着雨水喝进腹中。

身体总算暖和了一下。

可浊浪滔天,想靠岸哪是这么容易的事,直到一个时辰后,江流转道。二人才趁机抵到江南,在一处浅滩爬上了岸。

“有我什么事儿啊,我招谁惹谁了。你作死干嘛要拉上我!“秦五羊蓦地回头冲季萧抱怨。见她浑身湿透,衣衫不整,又急忙转了回去。

这娘们怎么这么彪,为了救他连剑都不要了。

季萧理好衣衫,拢拢湿发:“楚奚会杀了你的。”

秦五羊脱下青衿拧了拧水,头也不回的扔给她:“好歹问我一下好不好?明知道要下大雨,还一个劲儿往江里跳!”

季萧接过青衿,也不披穿,虚声弱气道:“能先找地方避雨吗?”

秦五羊哦了一声,四周张望,只见江岸竹林滴翠,远山雾雨迷蒙。襟川带江,山林形胜,景色倒是不赖。

一个很熟悉的地方。

只听季萧继续说道:“那个,扶我一下。我们沿江岸往下走,看有无人家。”

秦五羊赶紧搀住季萧,只觉得她手臂冰凉,不住发颤。她将青衿覆于二人头顶,使他们看似冒雨赶路的伙伴。

二人摇摇晃晃的往下游走去,行约半里,方才找到个两开间的废弃斑竹渔屋。屋外大雨滂沱,屋中小雨沥沥。秦五羊找了处干燥角落,转身想找工具打扫。

季萧冲他摇摇头,一屁股坐了下去。

她只是喜好干净,可却没有洁癖。再说,身上已经很脏了。

秦五羊扫视一周道:“我去找柴火。”

“大雨磅礴的,上哪找?”

“我自有计较,等我回来!”他踢翻破箩烂笥,挑了一个略微完好的用簸箕盖了出门。先在竹林捡了一簸箕细竹枝,又去打场抽了些还算干燥的稻秸,紧紧抱在怀里,匆匆赶回。

“你穿着衣服的吧?”秦五羊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季萧应道:“是。”

秦五羊得到肯定回答,这才推门进屋。又费力巴哈的将一个露天炉灶搬了进来。

他用屋中柴刀将墙壁凿出破洞,然后把烟囱接了出去,用湿泥封住,接雨水洗洗手后,自怀中摸出一个袖珍油布包。轻轻解开,里面端端正正放着两枚燧石、一小块儿松脂和一团火绒。他小心翼翼引燃火绒,次及稻秸,然后添上涂了松脂的湿竹枝。

旺旺的火苗窜起,映亮夙旦,也映亮二人的面庞。

“你把衣裳烘干吧,我再去找点柴。”

“你不累吗?”季萧忽然问道。

“野鄙之人,粗手粗脚的,就是抗折腾。”

秦五羊边说边走了出去。

季萧脸上浮现出一抹淡淡微笑,轻解罗裳,将自己剥落在黎明前的黑暗里。

因为泡的久了,皮肤起了层层皴皱,身上黏黏的很不舒服,她将胳膊凑在鼻端,混合的腐烂味道顿时呛的她鼻子一冲。

“好难闻啊!”她自嘲的笑笑,然后将中衣拧了,略略烘烤便穿回身上,生怕某人会突然回来。

剩余时间,季萧都在小心翼翼挑手心的刺。

秦五羊这次去了颇久,一柱香后方才匆匆赶回,他解开捆着干稻草的蓑布,自破渔网里哗啦啦倒出一堆鱼虾蟹子,又从腰间摘下半生不熟的瓠瓜,用石头砸开个口儿,把瓠瓤掏出来涮了涮,接满雨水座到火上。然后从门外抱进一大捆湿漉漉柴火。趁烧水功夫将稻草分成小把,放在火前哄热,铺在地上对季萧说道:“你先眯会儿,做好饭叫你。”

“东西哪来的?”

“偷的。”

“偷的?”季萧不禁一阵恍惚,偷窃,很遥远的字眼了呢。

“是啊,解了别人草垛,提了人家江笼,摘了人家的甜瓠,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没什么。”

“你不会想起道德箴言了吧,拜托,这大清早雷雨天,又是在逃难,别惹事。”

季萧懒得跟他解释,自行躺在草上休息。秦五羊则耐着性子将稻草烘完,然后轻轻盖在她的身上。

也许太过疲惫,她很快便进入梦乡,梦里迷迷糊糊感觉有人推她,她一把甩开来人,翻了个身,含糊不清道:“别吵!”

约么过了两字功夫,季萧忽然睁开眼睛,悚然而惧。

“该死的,我怎么睡着了,还睡这么死,一点警觉性都没有。”

她静气凝神,翻身坐起,只觉脑袋昏昏涨涨的,浑身酸麻,像不属于自己一样。眼角似乎瞥见一抹寒光,一闪即没,不见踪影。

她很清楚,那是来自金属的反光。

“不会真病了吧?”季萧有点担心。

“吃点热乎东西再睡,凉了就不好吃了。”这时秦五羊殷勤的招呼道。

秦五羊的饭做的很花式,花式到像个善烹的厨子。

他先把河鲜放火上炙烤,待到熟了,才投进煮水的甜瓠里,做成一道干煲葫芦河鲜汤。

季萧犹犹豫豫,直到秦五羊吃个半饱,这才敢举箸品尝。

嗯,不一样的味道,却是一样的难吃。。

她不再抱有幻想,只消不被弄死就已是万幸了,何必枉求妄求呢?食饱喝足,很不形象的摸摸肚子:“有什么打算?”

秦五羊摇摇头:“没什么打算,雨停我就回去了,可不想搭上自己性命。

季萧笑了笑道:“也好,可惜我没什么可赠你了。”

雨又淅沥沥下了一昼夜,第二日早晨,总算放晴。草木一新,空气湿润,高天蓝的清透发亮,一股雨后新鲜的味道。秦五羊特意绕了个路,在没人的蒿草里,踩着泥泞匆匆往家中赶去。

楚奚的追兵与他错道而过,一路向渔屋进发。

“真是个作孽女人,被人咬着尾巴追。”看着远去的队伍,秦五羊不由嘿然。虽然季萧将养一日,精神略好,可这样堵过去,肯定无幸。

“可怜人!”秦五羊忽然低声自语了一句。

“也不知捉她去取赏,会有多少好处。”

“应该很多吧,白日富贵绝不夸张。”

秦五羊嘟嘟囔囔的,忽然一个转身。

第十三章没完没了的追杀

渔屋转瞬便至,却是人去屋空,残烬徒留。

“国尉,渔屋有人住过,脚印有两对,小的那个去往白莫山了。”

楚奚按按脚印,又踩了几下,却仍让许蒙把彙兽递给了他。

他揭开覆着绢布的楠木雕笼,笑意盈盈的蹲下身去,声音无比婉转,而且柔和无害。

“澁澁,萧姐姐又走丢了,你想她没有,可知道去哪里了?“

那彙兽白腹灰背,尖头短尾,形似豪猪,却只有巴掌大小,团绒绒的分外可爱。一双黑眼珠骨碌碌乱转,冲着白莫山吱吱欢鸣。

楚奚示意许蒙把彙兽收了,声音忽然变得冷冽:“白莫山!”

“唯!”

白莫山又被称为帝女山,传说当年古帝无子,意图禅位,最属意伯渠叔益两兄弟。本想传位伯渠,甚至嫁之以女,临终却忽改为叔益。伯渠不服,便棒杀了自己亲弟弟。

帝女怨他兄弟相残,遂飘然南渡,在白莫山隐居。后黎文王姜陈举兵作乱,将伯渠逼死在百凤楼。诸侯皆劝姜陈进帝位,姜陈怕重蹈覆辙,坚辞不受。诸侯固劝,于是南向三让后,才被遥尊为天子。

传说伯渠亡故后,帝女大悲痛哭,以泪洒竹,竹尽枯死。又说帝女恨人心歹毒,便在白莫山设下无数杀阵,若敢轻入,定是有死无生。

“国尉,听说白莫山多陷阱杀阵,是不是联络豪绅,共同围剿?”楚奚一名手下建议道。

楚奚笑道:“那只是民间附会而已,纵有杀阵,四百年了还能有什么威力?别自己吓自己,功劳可就在眼前!”

听长官这么说,众人无不踊跃。

“乖徒儿,曲曲拐拐转什么呢?又越水登山,又渡泽穿林的。谨小慎微到这种地步么?可惜有彙兽在,纵使你穷尽机巧也不能逃脱。”一路之上,楚奚总是轻扬嘴角,满是自信。

“脚印多了一条,是遇到樵夫做向导么?应该不是与她一起那人,不然这分兵疑阵就白废了。”

楚奚终于在一片林口停了下来。

“此处山阜高立,林草太过茂盛,似是风口。虽然兵法云:‘逢林莫入。’可她孤身一人,只消加意提防,就不会出乱子。”

他挥挥手,让手下排开架势,搜索进林。

脚印仍在,一切似乎并无异常,唯一的威胁只是几根排下的木楔,一来无毒,二来也不够锋利。小心提防之下,所造成结果,不过是两三名士兵轻伤。

楚奚微微一笑:“其技穷矣。”

却见前方林中用藤索吊着一样枯叶湿泥包裹的物什,解下来看,原来是只被剥了皮的死麋,麋肉用短刀划的支离破碎,除去湿泥后,浓烈血腥便弥漫在了空气之中。

事出反常,必有蹊跷,楚奚心里咯噔了一下,赶紧仔细观察四周。

巽风,箕尾……似乎不是天然地貌,而是被人刻意改变的。

一个词语不由涌上心头。

四百年前,帝女杀阵。

是的,再精巧机关,也会随时间慢慢腐朽。

可若是活的杀阵呢?

“快把死麋埋起来,裹好伤口,离开这里!”楚奚惶急的模样,再也没了起初的自信。

血腥之气早已随风四散,残阳如血,狼啸四起。回荡在这穷山深林之中,显得格外恐怖。

深山之中,穷水之畔。一个男人手持柴刀,披荆斩棘前行,后面亦步亦趋跟着一名锦衣污浊的年轻女子。

“秦五羊。”季萧忽然开了口。

“嗯?”

“你怎么每次都能找到我?”

“要出白莫山,不管怎么拐都得经过中指峰,我抄近路等在那里等着就行了。”

季萧闻言,悚然而惧,如果楚奚也这样想,她岂不撞到人家怀里了?

正在惊疑时候,只听秦五羊接着说道:“跟我走吧,我带你去我的曾经的住处。”

季萧有些犹豫道:“楚奚带了我的彙兽,沿途追来,无论如何总能找得到我。”

秦五羊不以为然道:“那就把他们杀光,前面是处瘴林,记得用湿布掩住口鼻。”

季萧就着溪水将佩巾粗粗洗了,递给他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对这里似乎很熟。”

“我能是什么人,在这儿住过半年而已。”

说完他就用季萧的佩巾将自己口鼻掩上了。粗洗的佩巾仍带着少女身上的味道,真是……

真是太难闻了……

臭烘烘的,跟刚从烂泥塘里捞出来似的。

季萧微微一笑,用也衣袖将自己的鼻子捂住了。

自古以来,白莫山便多陷阱杀阵,有的是天然形成,有的却是人为。

藉之天时,因之地利,自古便是以弱胜强的不二法则。

例如瘴林处,那可以弃一角衣衫,赌其敢不敢进。

例如泥沼处,那可以布几条藤蔓,阻其草鞋泥橇。

蝮蛇窝,鬼撞墙,陷石阵,绝命谷。

九折阪,夏则凝冰,冬则毒寒。

虎绝滩,朝行无忧,暮行断魂。

前方山林曾被野火陵夷,茁壮的新草掩住焦土,也掩住了一些其他秘密。

“不出三天,我们就能脱出牢笼了。”秦五羊目穷新林,淡淡说道。

季萧没有说话,默默的踢开了一根烧的漆黑,未及收敛的人腿胫骨。

第十四章反目

深山穷水畔,虎踞恨龙蟠

矢石惊晨鸟,干戈泣暮狻

青衿皆染血,素手濯波澜

莫道花为信,无人遣旧鸾

——一首失了作者的诗

走了三天两夜,山体越发险峻。淡淡月光下,火把晦暗,让人难以看清前路。

二人以藤索连系,四肢并用,沿着溪流苦苦前行。他们的皮肤被藤蔓荆榛划的鲜血淋漓,偶尔会有蛇虫走兽惊走,浮石虚土不时落下,带着空荡荡的回响,坠入深深夜色之中。

月下看去,只见草木极其零落稀疏。烧焦的枯树老枝旁边,新生的晚辈茁壮而且顽强的生长着,湍流之侧岩层如削,漆黑的山面压迫的人喘不过气。

不知走了多久,秦五羊忽然说道:“到了。”

他抓住一根裸在地面上的树根,辛辛苦苦的爬了上去,然后回过头来拉季萧。

这是临近山巅的一处平缓山坡,迷蒙月色下,只见芳草萋萋,新竹茁壮,一带清流汇成深潭,在乱石掩映中潺潺流下,花香流氲扑鼻,水声泠然悦耳,碎石嶙峋遍布,倒是有几分园林味道。

季萧环顾一周,淡淡说道:“好像并无房屋。”

秦五羊拨开荆蓁,露出一个挖的扭七曲八的洞穴来。

季萧不由扶扶额头,自己本就不该抱有任何期待。

她没有进洞,而是在山坡上挑挑捡捡的拔了几棵花草,小心用石头捣烂,然后涂在划伤的皮肤上。犹豫半晌,还是给秦五羊留了一半。

“那个,只有一张席子,你看要不要割开……”秦五羊一手短刀一手席子,从洞中探出头来问道。

季萧莫名的笑了一声:“不必,你睡,我坐一晚。”

“这不太好吧?”秦五羊心下颇为不安,她毕竟是个贵族来着,这样岂不是太委屈她了?

季萧微微一笑:“我怕蹭掉草药,留疤”

“……”

秦五羊只能用无语表示自己的心情。女人什么的,真是太麻烦了。

“等下刀给我,夜里可能不太平,我睡的浅,可以守夜。”季萧想了很久,对秦五羊说道。

这实在是个让人无法拒绝的理由,毕竟荒山野岭的,要防止意外。

“是的,荒山野岭的,要防止意外”。季萧心中暗暗想道。

一夜竟然无事,她于翌日清晨早早醒来,出门猎了只獾,开膛破肚架在火堆上炙烤。秦五羊则拿出一根长长绳索对她说:“后山险峻,却有道路通到外面,可用这个缒下山去。”

季萧漫不经心弄着獾肉,眼神飘忽,目向远方。

“那你呢?”她忽然深低下头,语气有些低沉。

秦五羊道:“我当然是回家。”

“很麻烦吧,怕会遇到楚奚。”

“没什么,多绕绕就好,这地方我熟。”

“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这么做?”季萧回过头,深深凝视着秦五羊。

秦五羊思索半晌:“看不惯。”

季萧勾勾嘴角:“只是如此?”

秦五羊道:“不然呢?”

季萧笑了笑:“我还以为你有所图。”

“你钱都没了,我还能图什么?”

季萧忽然莞尔:“圣人曰:‘言貌取人,易失遗贤。’我言貌双取,却……”

“啊?”秦五羊有些不解。

她不愿在这个问题上掰扯,双目微沉道:“没什么,那你就下山吧,早些回家,省得人家挂念。”

秦五羊奇怪道:“你不走?”

“我恐高。”

秦五羊一时愣在原地。

看着山下不断出现的人影,季萧还是笑了一笑。

“走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那你呢?”秦五羊还在尝试最后的努力。

季萧摇摇头:“我当然留在这儿,我要看看曾经的师傅,会心狠手辣到何种地步。我要看看这世道人心,会坏到什么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