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执念
13、家长补课成执念
周六下午钱金莉带女儿过来写作业。每个周六上午,她都带着女儿先去城里知名培训机构“学而优”补课英语和数学,下午返回就先在夏雪这里学习。上个学期,五年级了,课程难度提升还是明显的,瑜薇有时候也会让钱金莉捎带上易萱一起过来,后来偶尔还会带上林伊诺。期末考这三个孩子稳定发挥,于是这个学期,她们常常会组团过来学习。
其实也只是陪着写作业。她们写作业,夏雪在一边读自己的书,谁有难题就问,夏雪偶尔想到了什么会给三人补充一点,钱金莉给他们准备一点好吃的,时间过得挺快,也挺充实。
易萱和林伊诺被她们妈妈接走后,钱金莉告诉夏雪,两个妈妈说了在这里学习特别好,但要交钱的,钱金莉已经收下了。夏雪连连摇头,自己班里的学生收了钱就有压力,何况是不被政策允许的。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夏雪说:“别给我出难题。”
钱金莉说:“这怎么难题了?这个天经地义,不然我们心里不踏实。我还想和你好好商量一下补课这个事情,你就正式的搞个补课吧。”
夏雪笑笑。钱金莉的心情,夏雪可以体会。
不知道钱金莉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执着于补课,全职妈妈的操心和期望,要从她身边路过,都能闻到那味道。
梁晟钰二下年级以后很少能挤进班级前六,这样的结果,最焦虑的首先是钱金莉。钱金莉悄悄的给孩子在省城找了辅导班,即便如此梁晟钰的成绩也只是一直维持在五到十名之间,就像正常的心电图,并没有因为补课而出现跳跃。夏雪发现梁晟钰在校外补课是一次孩子订正作业反复出现相同错误,夏雪问她怎么回事,梁晟钰说,辅导班的老师就是这么说的。夏雪这才知道钱金莉给孩子报了三四个课外的补习班,够辛苦的。
夏雪问了钱金莉,钱金莉说一年的辅导费就达到六七万。六七万,就是一个打工者一年的收入。
这些年课外补课培训,深受家长追捧。每个班级里。总有几个甚至更多孩子的课外的时间,不是在补课,就是在补课的路上。但是补课培训,真的有效吗?夏雪看孩子来回奔波如此辛苦,私下想,补课,到底是提高成绩不可或缺的手段,还是只补了一个心理安慰的暗示?
但是,钱金莉对补课深信不疑,还还动员夏雪办个辅导班补课。
老师从事课外补课虽不明,大家心里亮着,只是尽量避免提起,骨子里的清高是有的,只是有不向五斗米折腰的心气,却未必有不向斗米粮低头的腰板,何况是不被许可的个人行为。
有的家长说老师补课,课内知识点不讲,课外补课再讲。夏雪觉得那是外行说笑了,纯属臆想。一个班级几十个孩子,好比手指有长又短,课堂上那点知识,接受能力强的早就能够举一反三了,学困生还在云里雾里,不愿意学也学不进去。班级授课制下的教育公平,不管孩子是否已经会跑会跳了,大家都得一起扶着墙蹒跚前行。考虑家长的那点自尊心,分层教育是远景。
补课这事,钱金莉正式提过三次。
第一次是在梁晟钰刚读二年级的时候,学校马路对面有一排楼上楼下店面房,是水利局的。水利局也不差钱,一副租不租两便的样子。先前好像是家公司门脸,钱金莉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说那是和水文局有密切关系才得以在此落脚。后来那公司似乎都悄无声息了。钱金莉啧啧叹息:“夏老师,你看这黄金地段,要是办一个放学后的托管班辅导班,那可不要太好咯!”
看看门口接孩子的车辆停到三五百米之外,夏雪心想,也许吧。
600米外背街处有两家这样的机构,好像都生意不错,一家叫“小博士”的,几年前开始招生,就母女俩,三间矮平方,一个不足15平方的门前空地,女儿负责辅导孩子,妈妈负责等在学校门口接孩子,虽然学生成绩没怎么提高,但是解决了上班族的后顾之忧,各取所需。钱进放学后就都在这里,他说交了钱,还可以在辅导班吃完饭。去年开始“小博士”开始扩大规模搞基建,看来这生意做的很是不错。
“夏老师这里办个辅导班,你除了辅导孩子,什么也不必操心,我老公有人脉可以租下对面的房子。”
夏雪笑笑:“老师不能做这个的,政策不允许,违规的事我怕打板子。”
第二次说起是在三年级的时候,有一回钱金莉给夏雪送亲手做的柚子茶。聊到了梁晟钰补课的情况,钱金莉又说:“三年级是分水岭,城里的家长就怕两极分化,补课补得可凶了。城里数学英语补课好的机构很多,语文好的补课难找。夏老师你就办一个语文辅导班吧!”
语文本就是一个慢火煨炖的积累过程。夏雪不愿意去触碰违规的事,她怕被贴上利令智昏的标签。她看重名声。她笑笑:“课堂上听好就够了。”
“哪里够?课堂上你们老师不是要管差生吗?”
“是的。”差生肯定得管,而且是要花更多精力去管,不然他们也就不是差生了。钱金莉是要她放弃差生吗?这是不是有点自私了?如果你是差生家长,作何想法?但夏雪还是笑了笑,她理解一个母亲的想法。
第三次是四年级第一学期夏雪骨折那回。
那天早上,从楼上匆匆下来,竟踩空了。夏雪痛得龇牙,坐在楼梯上半天不能动弹。疼痛无处可逃。她强撑着站起来,上班要迟到了。
穿上高跟鞋忍着痛下楼,心里越急,越容易出事,受伤的脚又别了一下,夏雪疼得龇牙咧嘴,一屁股坐在地上。她揉了揉,扶住身边车位上停着的车身慢慢站起来。“嘟”的一声,车主在遥控打开车门,正是自己扶靠的这辆车。车主迎面走来,高大的身影,是执法局的陶冶。夏雪看到过他们一家三口从车上下来。这对夫妻现在住在夏雪前面这幢楼,站在窗前正好对着前幢四楼陶冶家。
陶冶走近问:“你怎么了?摔倒了吗?没事吧?”
“没事没事。”夏雪笑了笑,连忙瘸着腿让在旁边。
“真的没事吗?”
“没事,谢谢!”说着转过身,蹒跚着去上班。
后来是来学校给女儿送书的钱金莉发现问题,坚持送她去了医院。一通检查,果然是骨折。打了石膏,把夏雪送到家里。
夏雪等钱金莉去接孩子后给齐耀明打了个电话,齐耀明抱怨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我回来有什么用,我又不是医生,关键是我这里也走不开,你请一个钟点工吧。”
每次生病,齐耀明总是一句“我又不是医生,你去医院。”这一句话,这么多年还是没变。夏雪心生不快,可又无奈。
第二天,钱金莉提了一篮鲜花水果来探望的时候,夏雪正拄着拐杖在洗衣服。钱金莉惊讶地嚷了起来,夏雪有些尴尬。后来,夏雪找了个钟点工,钱金莉也时不时带上女儿过来看看,女儿在书房写作业,有难题就问夏雪,钱金莉有时就给做点好吃的,她的厨艺特别出彩。
齐耀明是一周后才回来。也不过是偶尔一起吃一顿晚饭,家里几乎不见人,过了几天,他又说回工地了。
齐耀明走后钱金莉隔三差五的来看看。夏雪感激她的好意,细心地指导梁晟钰的功课,也会向梁晟钰了解一些班级情况。梁晟钰说,美术老师、数学老师和体育老师都来代过课后来,后来,来了一个个子矮矮的小姑娘,也不怎么上课,就让大家抄生字,抄课文,抄作业,有时会给他们放动画片看。钱金莉忧心忡忡地看着她说:“这怎么办?马上期末了,代课老师不行的。”
“没办法,别想的远了。”夏雪说。
“要是夏老师办个辅导班就好了,我们钰儿第一个报名。”钱金莉看看夏雪的神色继续说到,“放学后学生可以跟着你写写作业,由你这样有经验的老师辅导,那比社会上的辅导学校好太多,如果有家长有事要迟一点来接,也没问题,我来管着。”
夏雪很奇怪钱金莉怎么想的那么周到,但是体制内的人,也许年轻的时候会有“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的冲劲,十年二十年的打磨后,不再有挣脱束缚的念想,因此就没有了与规矩掰手腕的勇气底气。
到了四年级的暑假,钱金莉直接上了菜。
暑假,钱金莉带了梁晟钰过来说是写作业,同时来的还有两个下半年要上小学的孩子,钱金莉说这两个是她朋友的孩子,一个是家长错过了外面的幼小衔接班时间,另外一个只想找一个正式老师进行指导,钱金莉就把他们带到了夏雪这里。夏雪说:“没事没事,正好陪我一起过暑假。”第二天,钱金莉又到了一个小男孩过来。
这下,夏雪不敢造次,打了个电话给分管教学的副校长,副校说他知道了,掌握好分寸即可。什么意思啊?想了半天。
于是夏雪每天上午9点开始一边指导梁晟钰的学习,一边给那三个孩子幼小衔接的辅导训练,除了拼音、写字和计算练习,还有行为习惯训练,语言训练等。三个孩子领悟能力有所差异,夏雪全力以赴,只怕对不起钱金莉。梁晟钰有时要去城里补课,她补完了课再到夏雪这里,除了暑假作业,夏雪就给她拓展一些阅读训练,有时则陪着她看书,有时指导她完成城里学而优辅导班的作业。
几天后,钱金莉交给夏雪三个厚厚的信封说:“这是三个妈妈让我带来的,你收一下。”
夏雪没碰到过这样的场面,脸唰的红了:“不要不要,都是你的朋友。”
“朋友归朋友,补课是补课,两回事,他们不在你这里幼小衔接,去培训机构也是要交钱的,我帮你定了,15个半天,每个人1500,你点一下。”
夏雪尴尬的笑笑:“就算收,也不要那么多吧。”
“不多的,你这里才三个人,他们外面培训班的幼小衔接,十多二十几个孩子也是这个价格。我女儿的补课,150一课时,我知道你胆子小,就帮你收了水电费辛苦费,你收下吧。我的就不装信封了,我现在直接转账给你吧。”
说着,钱金莉就去拿手机要转账。夏雪一把拉住:“干嘛,你们还陪着我呢。梁晟钰的我是绝对不会收的,不然明天开始你们都不要来了。”
钱金莉放下手机:“那好吧。”
夏雪想了想,从三个信封里取出一个,没打开也没数,直接递给钱金莉:“这个给你。”
“给我干嘛?”钱金莉把信封塞回夏雪手里。
“你听我说,这是给你帮我们跑跑腿,联系一下他们父母,到时候帮我们买点水果什么的给孩子吃的,我提前预付的,剩下的你退给家长。”夏雪又把信封塞给钱金莉。
“这个我会做的,我有钱,不要你的钱。”
“你有钱是你的事,这里都是你带来的孩子,钱也归你!”
钱金莉接过信封,看了看夏雪,有些犹豫的样子说:“那,好吧,只是这个我收下,给大家买点点心,但那两个你得收下,不然我也不干了——再说都在你这里,喝水空调房子都要钱的,不然你把这些钱全部还给他们吧,我也不收了。”说着把另两个信封放在了茶几上。
夏雪脸又红了。
八月十号,幼小衔接的辅导就结束了。
钱金莉说,一起吃晚饭吧。夏雪说好的。
饭后,钱金莉说到夏雪家里坐坐。
“夏老师,马上就是五年级了,五年级很关键的,我们钰儿就跟着你吧。”
“你这样会给孩子压力的,再说她不是在学而优补习吗?补课补这么多,孩子不活了?”
“那里找不到好的语文辅导老师,不光是我,瑜薇也叫我问问你。”
“瑜薇也带着易萱补课吗?”
“夏老师不知道吧,易萱补课比我们积极,我知道的还有薛雨睿、林伊诺,另外肯定还有。”
有那么多人在补课吗?那要学校干嘛?夏雪不由得产生质疑。她突然想,这个论文、那个研究,如果有精力,研究一下补课的实际意义,对比一下补课和不补课,到底有没有不同,比什么课题都有实际意义。可是这样的研究,可能吗?
夏雪想了想说:“我们别说什么补课,我空的时候,梁晟钰他们想过来就来,我陪着他们写作业吧。”
进入五年级,第一学期,钱金莉每个星期都会把梁晟钰带到夏雪家里,每次钱金莉都会自带食材,在夏雪家里给做上一顿好吃的。后来易萱和林伊诺也经常来。有时候妈妈们还会带上一些水果,说是给孩子们吃的。三个孩子在一起,无形中形成了一种有好的竞争态势,不必扬鞭自奋蹄,这是夏雪乐见其成的。
夏雪看着三个成绩差不多的孩子形成的这种良好氛围,突然在想:这会不会才是补课的真正意义?形成一种积极竞争的链接,在老师的陪伴指导下,激发兴趣,井喷潜能。看期末成绩就知分晓。夏雪也有了兴趣。
14、约饭约提车
五年级的第一学期结束,这三个孩子成绩都稳中有升,大家都很高兴。夏雪不收他们的红包,瑜薇和安鑫就给夏雪买了一套护肤品,钱金莉则在年前请大家吃了一顿。
那回吃饭是在上学期寒假刚开始时,钱金莉就约了夏雪、瑜薇、安鑫。夏雪还因为齐耀明的事心里还堵着破棉絮似的,但看着人家都约好了,不忍拒绝。
傍晚,夏雪裹着一身寒气推开饭店厚重的皮门帘,一头钻进来。影影憧憧的黄昏和腊月的潮湿阴冷就被门帘挡在了外头。
这家饭店不大,但人气旺。门口一树红桃,山寨得如此热烈。
前台领班堆着职业性的微笑迎上来:“晚上好,请问几位?有预定吗?”
夏雪回答:“你好,206。”
“好的,您请!楼上206,请接待!”领班对着衣领上的小话筒轻声喊。
上楼,迎面又是一个小吧台。夏雪经过吧台,转身,一个高高大大的女人满脸堆笑迎面而来。
这女人和夏雪住在同一小区,是前后幢楼。夏雪不知道她的名字,但知道她老公是公务员陶冶。很多年前,陶冶和他的这位老婆曾是这老镇上十多年前的新闻头条,在那个没有网络没有自媒体的年代里,很少有人没听说过。
夏雪这个女人原本没有任何交集。有一回下班路上碰到,她竟主动叫住夏雪搭讪起来,她说她女儿叫陶盈雅,就在夏雪他们学校读二年级,接着就开始数落女儿的老师和女儿的爸爸,夏雪被雷到了。对方说要加个微信,扫码添加后,夏雪知道了她的微信名叫“蓝色玫瑰”。蓝色玫瑰拉住她说:“你叫暖暖归呀。有文化的人起的名字都不一样。老师你还没告诉我你姓什么,我备注一下。”
夏雪半天说不出话:她该不会连“暖”和“缓”都分不清吧。也许是没看清:“嗯,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我姓夏。”
这次竟在餐厅又遇见了“蓝色玫瑰”。原来是做了这家餐厅2楼的领班。她把夏雪带到206:“夏老师,这小包间位置最好,我给你们安排了是最好的,你是我女儿学校的老师嘛!吃什么?我去叫服务员,小红来给客人倒水。”
推门进去,钱金莉和安鑫已经到了,钱金莉说:“瑜薇已经在楼下了。叫服务员上菜吧。”安鑫起身给夏雪倒了一杯姜茶。这家饭店的特色之一就是姜茶。
期末考试结束,一个学期的帷幕落下了,这几个女人说是庆贺寒假开始,庆祝孩子们期末考试考到了理想的成绩,其实夏雪明白,重点是为了表达这一个学期经常陪他们几个孩子学习的感谢。易瑜薇是易萱妈妈,安鑫,是林伊诺妈妈。
菜上齐了,“蓝色玫瑰”自带一瓶啤酒过来。夏雪连忙站起来说:“我们不喝酒。”
“你们老师就是有修养,不喝酒,不像我们女儿的爸爸,一天到晚酒最亲,喝了酒就是发神经病!老师就是和别人不同。”
三个人面面相觑,安鑫说:“我们不是老师,也不喝酒,开车的。”
“蓝色玫瑰”面不改色说:“老师,她们不喝你得喝。你是我女儿学校老师,我一定要敬你一个,你叫我名字好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