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正钊走到薛文质身旁,恰见朱谊漶停下了手中正摇着的川扇,俊美的脸逐渐浮现出了一个不可置信的表情,
“戚家军的月饷竟然这么少?本王还以为当兵的都很有钱呢。”
薛文质无奈道,
“朝廷制度如此。”
朱谊漶奇道,
“可是你和薛承奉不是一出手就在西安府的东郭买了套宅子吗?本王听薛姑娘起时,还以为戚家军个个都积蓄丰厚呢。”
一旁的薛为忠忙开口解释道,
“奴侪从前在宫里生活,几乎几十年没有任何开销,自然能攒出些钱来,边关将士们却不一定了。”
朱谊漶复摇起扇子道,
“将士所得饷银如此之少,军中却仍频频有克扣之,当真是无法无。”
薛为忠到底是在内书堂里读过书的文化人,对大明任何一条不合理的既定规则都能站在皇帝的立场找到合理而妥帖的解释,
“王爷,三军不可滥赏,无功不可受禄,此乃我朝赡军之长策也。”
“奴侪粗观前朝史书,见李唐自中叶以后,其军士之骄横,盖因赏赉之无纪。”
“昔年唐穆宗即位,神策军士人赐钱五十千;唐敬宗即位,力不能继,神策军士人赐绢十疋,钱十千,畿内军士又减五千;后用李逢吉之策,稍能裁剪几许,时人善之,然较之往代已为滥矣。”
“至赵宋时,每遇南郊庆礼,大赉六军,至以费用浩烦,久虚大礼,此亦五代积习所致也。”
“然我朝养军之费虽不减于前代,而赏赉之格,所损不啻十倍,法可谓善矣。”
佟正钊对薛为忠的“为国辩护”功力早有见识,薛为忠就是那种无论如何被大明伤害欺骗,对大明和皇帝都一如既往爱得深沉的忠奴。
而在儒家的语境中,大明和皇帝已经和父母划寥号,薛为忠爱大明,就如同爱自己在嘉靖二十八年的浙西水灾和“倭”乱中死去的父母。
谁也不能阻止一个孩子无条件地去爱父母。
因此薛为忠即便成了宦官,成了太监,他在爱大明这桩事仍是有骨气的。
就好比在狱中听到明世宗驾崩后失声痛哭的海瑞,即便是明世宗将他关进了诏狱,海瑞仍能像爱自己的父亲一样,十分有骨气地为明世宗的死而悲恸大哭。
好在朱谊漶作为大明的“万世子孙”之一,还是有能力把自己的父母和大明区分开看待的,
“那也不像话啊。”
朱谊漶朝薛为忠扬了扬手中的红骨洒金川扇,
“本王手中的这把扇子放到市面都得一两金呢……对了,现在黄金和银子的兑率是多少来着?”
薛为忠忙答道,
“大约是一两金能兑十两银。”
朱谊漶摇着扇子道,
“对嘛,戚家军的普通士兵在边关辛苦一年下来,就算不吃不喝,都不够买本王手中的两把扇子,长此以往,谁还能甘心为国卖命?这不是哄傻子吗?”
薛文质开口道,
“川扇乃贡品,除了皇亲勋戚,谁能用它?再者,军中立功,朝廷自会另发赏银。”
朱谊漶反问道,
“那你买房的钱,是都靠你爹杀敌得来的赏银吗?”
薛文质噎了一下,道,
“……不全是。”
朱谊漶摊手道,
“那不就得了?”
薛文质又道,
“其实朝廷对军功的赏银不少,只是有些时候会被人冒功领赏,这也不能都怪……”
朱谊漶“哎呀”了一声,打断了薛文质的话道,
“我你这人,怎么这么迂腐?这赏银发不到手里,不就等于没有吗?俞大猷还被人冒功呢,这又不是甚么丢饶事儿。”
“本王虽不知道现在这军队里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但不管他有甚么苦衷,侵盗军饷和冒功领赏就是没良也没心肝。”
“胡宗宪当年立了这么大的功劳,也不见巡按御史饶他‘总督银山’之名。”
薛为忠回道,
“胡宗宪其事倒确有可议之处,当时是因为南京户部给事中陆凤仪为献媚徐阶,这才疏弹劾胡宗宪‘欺横贪淫’十大罪状。”
“后来正遇朝廷‘倒严’,胡宗宪因去信罗龙文、贿求严世蕃被打成了‘严党’。”
“徐阶为了将‘严党’赶尽杀绝,趁着主修《世宗实录》时,将过去御史攻讦胡宗宪的流言蜚语作为结论收录,这才留下了胡宗宪‘总督银山’的恶名。”
薛为忠到此处,仍不忘将大明的圣主明君勉力吹捧一番,
“其实胡宗宪死时,其家也几乎壁立,幸得先帝为其昭雪,真可谓明察秋毫也。”
朱谊漶挥手道,
“好了,好了,本王真是被你们弄糊涂了,记得当年胡宗宪为奖励作战有功的抗倭将士,给汤克宽部队的军饷是每日每人八分。”
“如今本王给的不知比胡宗宪当年高出百倍有余,且这笔钱来路正当,又无须他们以命相博,这究竟有甚么可顾虑的?”
薛文质沉默了一会儿,道,
“人是怕王爷给得太多了,往后的戚家军就再也不是原来的戚家军了。”
朱谊漶闻言一怔,道,
“你这话是甚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