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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颜铭唱着,无比深情。夜郎就醒了,坐起在沙发上,问:“颜铭颜铭,你唱得感人哩!”颜铭没有回答,只是唱她的,夜郎就又说:“这是哪儿的歌谣?”颜铭在曲儿的间歇里说了句:“我老家。”夜郎说:“你老家?”颜铭再不作理,唱到最后,放缓了节奏,泪水就溢流在脸上,却没有再说什么,烧了热水去给祝一鹤穿衣洗脸了。

白天里,颜铭陪夜郎去逛街,夜郎明显地没有兴趣,每到一个商店门口,总是蹲在那里吸烟,让颜铭进去买了东西出来,跟着又走。颜铭就提出到一家剧院看歌舞,因为夜郎毕竟爱音乐,而在这里演出的都是新近爆红的歌星,可进去了,夜郎没有看到三分之一就要出来。颜铭不解地问:“你不是喜欢音乐的吗?”夜郎说:“我没有看到音乐,我只看到扭捏作态!社会都成什么样了,一个个油头粉面,甜兮兮地唱那些曲儿……尤其那个肥胖女人,穿一身缀满珍珠的旗袍,她以为展示了她的美丽和富有,其实只是浅浮和庸俗!”颜铭笑了一下,说:“吓,说这话哪里符合你的身份?!是不是和高雅的女人待在一起久了,自己也高雅了?”夜郎没有理会。两人出了剧院门下了台阶,夜郎突然“哼”一声,说:“你说什么?我和什么高雅女人待得久?”颜铭说:“那天夜里来找你的两个女人多高雅的……”不提则罢,提说了,夜郎的心揪了一下,想道:女人真是见不得女人!就准备着要对付颜铭的一套话了,说道:“什么高雅不高雅,是熟人嘛。”颜铭说:“我也没说是你什么人,熟人也好,比熟人更熟的人也好,人往高处走嘛,你不是也能说这一席雅话啦?!”夜郎一时不知说什么,见颜铭再不说了,自己也没了话。两人默默往西走,正路过一家公园。几十年前西京曾发生过一次战争,当敌军铁桶似的围困了西京城,一批英雄者为了保卫这座城牺牲过万,人们为了纪念他们,就在这里修建了陵园。因为陵园的松竹青翠,环境优美,几十年来日渐演变,竟变成了公园,假山、池塘、楼亭台阁代替了那一座一座坟墓,只保存了一座烈士纪念塔独独地竖在那里。夜郎每经过公园门口,总是要大骂一通。当颜铭提出进去玩玩时,夜郎一挥手就走开了,颜铭说:“公园不去,今日有时间,咱到南郊曲江池去,听说那里又开发了几个景点。”夜郎说:“罢了罢了,那是多好的地方,这几年又修些洋不洋古不古的房子和桥,盲目化装,肆意改造,面目全非了!”颜铭也生了气,说:“你这人才怪了,指责这样,指责那样,难怪宽哥说你偏执!在家闷得慌,出来哪儿都不去,你想到哪儿去?”夜郎一梗脖子说:“西藏!”颜铭说:“去布达拉宫朝拜呀?”夜郎说:“栖息灵魂。”颜铭气得没言传,蹲在马路边上喘息。一位姑娘就从对面一跳一跃走过来。姑娘穿着高档,收拾清雅,明眸皓齿,秀发长腿,颜铭不自觉地瞧着人家,一直目送了走出很远。夜郎见颜铭生了气,也觉得那个,辜负了一片好意,但夜郎不是违心就能认错的人,偏也这么僵着瞧颜铭痴眼儿看那姑娘,也就“哼”地笑了。颜铭一回头,说:“你还笑?你笑啥的?”夜郎说:“在街上都是男人看女人哩,没想到还有女人看女人的!”颜铭说:“少见多怪。只要是美,男男女女都会欣赏的。”夜郎便说:“你是不是又想到服装街晓席那儿买衣服了?你去吧,我在前边那个医院门口等你。”颜铭问:“你哪儿不舒服了?”夜郎说:“好着的,你去吧,一个小时后你可要来的。”

颜铭也真就去了服装街,先在各个衣亭里看了一遍,并没有发现刚才那个姑娘穿着的上衣,便去了晓席的精品屋。一进去,正墙上正好挂有一件那样的上衣,她没有立即表示出惊喜,拿起柜台上放着的一串糖葫芦就吃起来说:“怎么就知道我要来的,吃的也买好了!”晓席说:“狗东西有口福,也不问问那是干什么的。”晓席是昨天或者前天做了隆鼻手术的,鼻子胖得圆溜溜的,就同时瞧见屋角那边还站着一个男子,男子说:“吃吧吃吧,一会再给晓席买的。”颜铭才知道糖葫芦是这男子殷勤给晓席的,忙又咬了一口,交给晓席。晓席咯咯地笑。偏这时候,一个女人走过来,黑着脸训那男子:“你没摊位吗?跑到这儿干啥了?一天几趟往这儿跑,这儿有啥勾魂的?!”那男的红着脸就走了,女的跟在后边还在骂:“你说上个厕所,就上到这儿来啦?这里是公共茅坑?!”晓席低声骂了一句:“母老虎!”颜铭见那女的走远了,问怎么回事?晓席说那男的是大厅里边摊位上的,这几日有事没事爱过来跟她拉话,她也是烦着哩,不想那母老虎还要吃醋。晓席说:“我真是看不上眼的,要是我看上了眼,母老虎你哭都来不及的,还敢骂人!”颜铭就笑道:“甭生气了,心里其实也得意吧?”晓席说:“他死猫烂狗的我哪里放在眼里?”颜铭说:“被人爱着也不是坏事嘛……几时做的鼻子?”晓席说:“三天了,这次再做不好,我就准备去上海做呀看着怎么样?”颜铭说:“看上去是好。我也得去文眉哩,我这眉毛淡,到晚上一卸妆就显得贫气。”晓席说:“是不是夜郎嫌弃了?做女人真可怜,为着人家男人好看,把肉皮罪受扎了,下辈子我是再也不当女人了!”颜铭说:“我下一辈子偏还要当女人!”晓席一戳她的腰,说:“你是美不够的!你要下辈子还是个女的,我就还要开服装店。”颜铭说:“说得好嘛,那怎么不打六折七折卖给我?”晓席说:“哪一件不是八折卖给你的?你要六折七折,你来拿针线把我的口缝上就是!你瞧瞧这批货怎样?让小张去广州帮着进的,进得太高档了些,谁来谁都爱,一问价却都走了。早上来了一个军人,领着一个女的,看上一件问价,我说一千元,那军人说:甭开玩笑!我就不理他了,我和他开什么玩笑?这批衣服只求卖给那些大款养着的妞儿……”颜铭说:“你恨不得西京城里都是些妓女!”晓席呵呵呵地笑。颜铭说:“我几时也去傍大款,有钱了就来买你的这批货。”晓席说:“好呣,这话我告夜郎去!哎,颜铭,你和夜郎的事到底怎么样?迟迟不见结婚,是不是又有新欢啦?老实给我说!”颜铭说:“和夜郎好是好着的,但谁说得来结果呢?没个好衣服穿嘛,哪里还有自信心?你要把那件衣服卖我个进购价,我就领你个夜郎哥来,你敢不敢?”晓席说:“你总是来捏我的大头!你要穿着合适,你拿去吧。”颜铭果真就取了那件上衣穿了,真的得体了得,喜欢得在镜前照来照去,然后过来翻进货单,如数付了钱,说:“你别心疼,哪一次不是我穿了衣服在店里,别人看着都来买的,这也算是做了模特广告费的。”就把旧衣装在塑料袋里。晓席说:“我要再认识一个像你这样的朋友,我只得上吊死了!”颜铭嫣然一笑,从店里就出去了,惹得进店来的一群姑娘小伙回头看了许久。

颜铭从服装店出来,一看表,早已超过一个小时,急急赶到医院门口,瞧见夜郎蹲在对面马路边的一堵围墙根低头吸烟,悄声过去。夜郎在地上用石头砸死了许多细腰蚂蚁,就叫道:“你这么狠的,砸死它们干啥?”夜郎说:“我想起我爹啦!”颜铭莫名其妙。夜郎说:“刚才我去医院买感冒药,看见医院里有个花园,许多老人在散步,旁边一座楼门口停了许多车,我不知道医院里怎么会有这么好的楼房和花园,进去问了,才知道那是高级干部病房。从一层的窗里看去,里边有电视室,有健身房,有康乐球室,还有一个舞厅,一些人在里边跳着舞……以前只知道有那些做领导的,单位一出现问题,或是级别、待遇上闹了别扭就去住院,可没想到他们在医院里是享这种清福的!同样的老人,我爹活着的时候,背驼得厉害,从我记事起他的腰就弯着,他受了一辈子苦,从未生过病,可他想也没想过别人住院享的福也比他多十几倍。他那驼背……我一提起他的驼背就想落泪,似乎是天生下来就是给人屈腰的,老子是这样,到了儿子,难道……”他几乎又要哽咽,颜铭说:“夜郎你要总是这么个心态,那怎么行?你真的是有了病了,祝老病后你说你情绪不好我还能理解,不是现在一切都好好的吗?怎么一下子又成了这样?!人和人比不得的,你以为医院里那些老人活得幸福?可让他们说起来,也是一肚子的牢骚。他们算什么官儿?比起省上的、中央的,人家都不活了?!你还讲究在戏班演目连剧的,阴间里还有阎王和小鬼的。你比起五顺、小李他们,他们还眼红你哩!”夜郎说:“……你不了解我。”颜铭说:“我不了解你?或许是我不了解你,可你就了解我了?我不了解你我也能了解我吧!不说了,回吧,回去我给你做红烧肉吃。”

这一夜里,阿蝉竟没有回来。夜郎倒操心起来,会不会出了什么事?颜铭说阿蝉鬼着哩,丢不了的,你知道她是和谁出去玩的?夜郎问还有谁?颜铭就说她发觉了,阿蝉是和那个小翠一块去的,她们两个有那个关系,平日里她在家里就看出来了,这一回肯定是去野了。夜郎觉得心里怪别扭,两个男人在一起的事他还可以想象到,也听说监狱里常有发生,但女人和女人会怎么样呢?夜郎去关窗子,窗外起了风,一张废纸鸟一般地飞过来,“哗”地拍在玻璃上,却贴住了,许久才脱下去。夜郎说:“阿蝉嘴唇上茸茸的倒有胡须,也不说刮一刮。”颜铭说:“哪里敢刮,越刮越多的。”就笑着在客厅的沙发上给夜郎铺被褥。

两人分别洗了手脸,颜铭照看着祝一鹤睡了,拉了灯,也让夜郎去睡,自己去厕所里倒水洗身子。夜郎一直在听着那哗啦哗啦的水声,后来又听见颜铭进了卧室,怎么也睡不着。但夜郎不敢起来,他知道这是在祝一鹤家里,上一回颜铭拒绝他,一提说祝一鹤三个字,他就什么激情也没有了的。厅里的摆钟不停地响。颜铭卧室的灯亮了很久很久,似乎在床上读什么书吧,有床垫咯吱声和纸声,后来灯就“噔”地灭了。灯灭的时候,夜像一床大被子,猛地连头带身地捂住了他,夜郎的心凉了许多,急迫得呼哧呼哧直喘气,心里说:睡吧睡吧,闭了眼睛去睡。不知睡了多久,却是睡不着,一睁眼,夜却并不怎么黑暗了,月光从窗子里照进来,能看清屋里的一切。就这么睁了眼睛看了一会儿,竭力伸长了身子要把一种急迫分散到四肢,但怎么也是不行,只有起来去厕所自我解决一下了。趿了鞋去厕所,正经过颜铭的卧室,轻轻地用一个指头推了一下门,门是关着的,他便去了厕所。从厕所出来再经过卧室时,门却半掩了。夜郎心里腾地上了火,想:刚才推门时门绝对是关了的,而现在却半掩,必是她听见我去厕所故意拉开门插的,就从门缝往里一看。半明半暗的卧室里,颜铭在床上仰躺了,两条椽似的腿直直地搁在那里,一件毛巾被只搭在腰部,上身白花花的。夜郎顿时英雄,觉得有硕大无比的翅膀从肋下呼呼生出,就往里走。床上的没有动静,一直走到床头,床上的人眼睛闭着,还是一动不动。这时的夜郎倒疑惑了,以为那门是一直没有关的,就害怕他去动她,她会突然惊叫而吵醒了祝一鹤,一时倒犹豫起来了。但颜铭却在说:“贼胆大,还不把门快关上!”夜郎一下子上去用嘴堵住那嘴了。

阿蝉第二天没有回来,第三天还是没有回来,夜郎和颜铭安然度过了两夜。第四天的中午,阿蝉从打来电话,说她在发高烧,病倒了,估计三天后方能返回。颜铭接的电话,并没有责怪她,倒劝她好好去医院看病,不要操心这边,等病好了再回来。可是,就在这天夜里,睡得迷迷糊糊的颜铭突然觉得夜郎起身下床去了。她以为夜郎是上厕所,半醒不醒的状态里还想了一下:去个厕所还穿衣服的怕感冒吗?但后来就睡着了。几乎是她已睡过了长长的一觉,夜郎才回来。她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你去屙井绳了?!”似乎夜郎并没说话,钻进被窝就睡着了。清晨起来,夜郎还在沉睡,忙把他推醒,以防祝一鹤听到什么动静。她悄声问:“你上火了吗?”夜郎说:“没有。”颜铭说:“我以为你上火干肠了,夜里上厕所那么久!”夜郎说:“我从不起夜的。”颜铭说:“不起夜?昨晚蹲厕所去闻香气了?”夜郎说:“我夜里去厕所?上厕所我能不知道?!”颜铭瞧着他一脸真诚,便疑心自己是夜里睡迷糊了,或者是做了什么梦。

又到了夜里,半夜时分夜郎又起来穿衣穿鞋就出去了,颜铭也醒了过来,心想:还说不起夜,看你回来怎么说!但听见夜郎并未去厕所,大门却在响动着。颜铭觉得奇怪,赶忙也穿了衣服来看,遂尾随了夜郎下楼,出楼区。夜里的街上静悄悄的,路灯半暗不明,夜郎摇摇晃晃在前边走,颜铭一直跟着要看个究竟,夜郎竟一直走到了竹笆街,站在了曾经是戚老太太住过的那间房门前。颜铭藏身在街对面的路灯杆后,瞧那门上贴了封条,又有粉笔写成的“此房出售”的字样。夜郎从脖子上取了钥匙,开始在门上的锁孔里捅怎么捅也捅不开痴痴地待了一会儿,就又返身往回走,一直走回祝一鹤家来。颜铭就害怕了,不知这是为什么。等她返回来时,夜郎已经在床上沉沉地又睡着了。她忙把屋里的灯全部打亮,推醒夜郎,夜郎睡着了,浑身稀软,软得如泡开的土块,浓浓地散发着石灰味。她把他扶起来,看见了那后颈处的肉瘊没有了,问他出去干什么去了,夜郎只是说他没到哪儿去,他是在床上睡着呀!惊慌失措的颜铭心里觉得夜郎一定是有了什么害怕的病了,又不敢说破,只问:“你这儿的肉瘊呢?”夜郎说:“掉了。”猛地就全醒了,赶忙问:“天明了吗?哎呀,还黑着嘛,这么早就起来?!”窝下去又睡。颜铭战兢兢地到厨房去,隔着玻璃,瞭看夜空中的星星,星星没一颗,操心天要下雨了。

白天里天果真淅淅沥沥有雨,雨不大,雨却是黄雨,电视上报道说是西部的黄尘弥漫,雨里才带有了黄泥。颜铭催督夜郎去医院看病,夜郎不去,催督了三次,夜郎甚至发了火,说:“不去就是不去!谁病了?”颜铭说:“又不是我说你是病人,你没病,戏班怎么送你回来?”夜郎说:“是我是病人,还是人都病了?!”颜铭没法,独自去一家医院询问医生。从雨地里走过,白衫子上落着黄雨点,像印着了重重叠叠的菊花瓣儿。医生说:是不是那人患有夜游症?颜铭想了想,可能就是。她以前听人说过有夜游症的人,可夜郎的夜游症这么可怕,竟能走那么远的路,开人家的门!她问医生夜游症怎么个治法,医生说医学界还没个什么好办法,有一个偏方找一块水晶石,夜里放在病人的枕下或者能有作用,不妨试试吧。

颜铭去时装团询问了所有的人,要借或买水晶石,但都没有。她再去服装街找晓席,晓席说见到隔壁一个服装店老板前几日拿过几块水晶石,叫嚷着要去打磨一副眼镜啊的,随即就去找那个老板。老板见到颜铭,笑成一团,说:“这么美丽的姑娘我咋能要你的钱?我送你就是了!”颜铭好不高兴,千谢万谢的。老板说:“水晶石放在家里,你明日能去我家取吗?”留了家的牌号。翌日下午,已经从外地返回来的阿蝉在家包花卷饼,要颜铭帮她,颜铭推说有重要事的,自个儿便去了老板家。老板见颜铭到来,显得十分的激动,又是沏茶,又是拿水果,又不住地赞扬颜铭的美丽。颜铭听得这样的好话也多了,又觉得老板长得白白净净,不像街上那班闲痞,就也应酬着说了许多话。老板去里间屋取了三块水晶石出来,让颜铭挑。一块非常大,晶莹透亮,一块是横七竖八地不规则的晶石块,一块最小,是平板状的,上边横出着三个水晶柱,如出土的小笋。颜铭拿了那最小的一块,说家里人失眠,有水晶石放在枕下可以治疗的,用不着最好的。老板就感慨颜铭的好,说他见过的女孩子多了都是谋着要占些便宜的,他却是怪脾气,越是要占便宜的越什么也不给,越是不要的越愿意送,就又去里间取了一颗指头蛋大的石头,要送颜铭。颜铭看了,见是暗红的,拿起来耀了耀,里边泛着红的亮色,不明白是什么质地。老板说:“这是红宝石,如果加工了,值钱就不是几百的数儿了。”颜铭说:“就是戒指上嵌的石榴籽宝石吗?”老板说:“就是,如果嵌戒指,起码可以嵌五副吧。”颜铭说:“那我就不敢要了!”老板说:“我这儿多哩,你去里间看看就知道。”颜铭进去,沿着三面墙是特别的架子,一层一层摆满了奇形怪状的石头,老板似乎很得意,一件一件指点了给颜铭看,这是什么化石,采自哪儿,那是什么石质,何年何月得到。颜铭不懂什么炭矸石、绿松石、鸡血石、田黄石,只觉得那些石头上的花纹古怪,就大呼小叫那一块石头像羊,这一块活脱脱是卧虎,那一块花纹太像狐了、凤了。颜铭见过许多有钱的老板,但从没有见过还有这种雅兴的老板,从里间出来,一时高兴,就把自己单位的电话、传呼机号写给了老板。老板也送上名片,欢迎她有空来玩。末了,又在名片上加上一个电话号码,说他因为生意常去外地,若手机电话拨不通,那他就暂不在西京,可以拨他叔叔的电话,他的任何去向他叔叔全知道的。又叮咛,给他叔叔拨电话不要拨到图书馆,直接往他家拨。说到图书馆,颜铭问了一句:“你叔叔在图书馆?”老板说:“是馆长。据说上边正在考察,要提拔他到文化局当局长的你们时装团也属于他要管的吧?”颜铭有了心思,脸上笑着把话引开去。老板先是坐在对面沙发上,不时激动着站起来,后来就站在她身边,又坐在紧挨着的沙发上,问颜铭身上的衣服在哪儿买的,惊呼着上当了,哪里值那么多?他可以送她一件真正的意大利时装的。颜铭看他脸色涨红,目光灼灼,尤其在问她身上衣服时,还伸手来抓了衣服摸了摸,就不好意思起来,瞧瞧窗外光线暗下来,便要告辞。老板却留她一块去饭馆吃饭。颜铭说:“得了你这些宝贝还能再吃饭?实在谢谢你了!”老板说:“那怎么个谢呢?”颜铭说:“我给你打电话,请你去吃饭吧。”伸了手来握。老板抓住她的手,却放在嘴上吻了一下。颜铭吓了一跳,脸都红了,老板就整个身子靠过来,酒醉了一般说:“我,我……让我吻吻,行吗?”颜铭立即后退,慌不迭地说:“这不行,这不行的……”手将门拉开了。老板呆住了,脸上霎时发黑,颜铭已走出了门,还跟了出来,说:“颜铭,你听我说……你不说声再见吗?”

老板的举动,颜铭并没有特别的反感,男人都有这么个毛病嘛,心里也不免还有那么一点得意。回到祝家,把一切并没有说给夜郎。这一个晚上,因为阿蝉在和她睡,夜郎的床依旧在客厅,她为夜郎铺床时将水晶石悄悄放在了枕下。但是,颜铭在半夜仍是听到了夜郎开大门的声音,一直有一个小时后才回来,知道了水晶石并没有起作用,就默默地在被窝里流泪。天明,夜郎收拾床铺,一掀枕头发觉了水晶石,喊叫颜铭这是哪儿来的?颜铭不忍心说他患有夜游症,只道枕下有水晶石可以治失眠的。夜郎悄声说:“你是不让我想你吗?放了水晶石我还是一个多小时想你睡不着哩!这石头哪儿弄来的?”颜铭就说是一个人送的,突然想起老板说图书馆长要提拔的事,说给夜郎。夜郎当下脸就变了,大喝馆长什么东西,竟然还要提拔?!颜铭见他发火,嫌他骂得声高,夜郎却更大了声咒骂,骂出一口粗话,气得早饭也没吃就出去了。

虞白在家等着夜郎,设计着他再来了,自己怎样地不去理睬,或者,劈面一句话将他噎住,这样的设计每天都有新的方案,但每天夜郎都没有等来。忽地想:总是认作夜郎会来的,怎不想到夜郎是不会来的呢?一股凉意就上了身。决心定了,要读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这本经书购买得早,因为难读,迟迟不敢开卷,如今心烦意乱,硬着头皮去啃,说不定还能守挨着心性。于是窗帘拉开,拂去案尘,净手焚香,端坐了桌前翻开经卷,第一页的第一段,默声念道: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着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

虞白想,如果照念经的方法,要敲个木鱼,嘟嘟嘟嘟……一路念下去。为什么敲木鱼呢?恐怕和尚难于入静,口里念着佛经,脑子却不知游到哪里去,不停地敲着一个节奏才能静定吧。那么,敲什么不行,偏要敲木鱼?鱼是昼夜瞪着眼睛的,鱼睡觉就是停在那里不动了,休息一下就算睡觉了。敲木鱼,要的是和尚精进,修道要效法鱼的精神,昼夜努力不停。念完这一段,倒纳闷金刚经是最高深的一部佛经,怎么这般开头,只是从吃饭开始?以往的观念里,佛走起路来一定是离地三寸,脚踩莲花,腾空而去,这本经记载的佛却同我们一样,照样要吃饭,照样光着脚走路,所以回来还是一样要洗脚,还是要吃饭,就是那么平常!虞白遂醒悟了平常就是道,最平凡的时候是最高的,真正仙佛的境界,是在最平常的事物上。于是抱了书离开桌子,回坐到沙发上来读。沙发上却早坐了楚楚,两条后腿压在屁股下,两条前爪抬起来垂在胸前,眉眼下垂,似乎也坠入到什么境界里去了。虞白就说:“瞧你这样子,也要学佛不成?”一掌拍它下地去了。楚楚无声地钻过后门竹帘去了后院,虞白思想又到了夜郎的身上,蓦地兜出个念头,就将脚上的一只红色软底的栽绒拖鞋丢过窗口,落到后院,嚷道:“楚楚,楚楚,你把拖鞋叼回来!”心里默默祈祷,如果楚楚叼回来鞋将鞋面朝上,是能与夜郎交好的,底儿朝上,则是一场虚空。楚楚便把鞋叼进来,看时,底儿朝上,上嘴唇把下嘴唇咬住了,却想,刚才是没有祈祷完楚楚就叼鞋了,重来一次,又将鞋抛出窗去,叫狗再叼,楚楚叼回来是鞋面朝上。虞白暗暗高兴,毕竟是不踏实,如果命该如此,能叼回一次鞋面朝上,就还会叼回鞋面朝上的,便低声说道:“前边两次都不算的,以这一次为准,就这一次!这一次是什么就是什么,绝不再抛了!”将鞋又抛出窗外,楚楚叼回来,鞋底儿朝上。虞白浑身都抖了起来,下了沙发,痴呆呆地站在镜子前,镜子里的人面色黑暗,一撮头发扑撒在左眼上。虞白想,原本要读金刚经来安妥灵魂的,我却来抛了鞋,着实是与佛越学越远。可又一想,平常就是佛,人道完成,也就是出世、圣人之道的完成,我这么多的事不去了结,也正是要完成人道呣!就对了镜中的她,叹惜是老了、丑了。把头发拢后去,重新别好卡子,幽幽地自己对着那一个自己苦笑了一下,又苦笑了一下。

心彻底地是凉了,虞白这个中午没有吃饭,说是头晕,就上床去睡了。库老太太当然不知道虞白的心事,但究竟是怪异之人,从街上买菜回来,瞧她已睡了,猜出是又有了沉重的心事,也不去埋头剪纸,鬼魂一般地踮着小脚从这个房子出来,又悄没声地到那个房子,然后把所有的窗都关了,窗帘拉严,独自也一动不动盘脚搭手坐在厅地的中间。

虞白蒙了被子睡了一觉,这一觉感觉睡了百年千年,待醒过来,觉得浑身在痒,坐起来挽了衬衣衬裤,蓬头垢面地就往厕所去,又用“洁尔阴”药剂涂洗了下身,走出来,猛然看着库老太太枯木一般坐在厅地上,黑暗里两只眼瓷一样放光,吓了一跳,说:“哎呀,你吓死我了!”库老太太说:“吓死了还能说话?”虞白说:“你在那儿做什么?真的吓死我了!”库老太太说:“那好,吓死一个虞白还活着一个虞白。”虞白笑着往卧屋去,坐到床上了,却问道:“你说什么?该死的就让死了?”库老太太“嗯”了一声再不答她。虞白想了想,说:“就是,就是。”穿了衣服起来梳头,头梳得光光的,还抹了唇膏,描了眉毛,又翻箱倒柜取了一套新衣服穿了,走出来说:“你瞧瞧,我这身衣服好看不?那身衣服穿久了,痒得不行了。你怎么把窗帘全拉严了?”库老太太站起来打开了窗帘,虞白把脏衣裤就丢在盆子里,库老太太已从厨房炉子上提了一壶热水去浇烫,说道:“哪能不痒?有虱子呣!”虞白说:“有虱子?我有虱子?!在乡下生过虱子,十几年了我还没有见过的,我能有虱子?!”走近去,库老太太从水面上捡起一个烫泡死漂着的虱子。虱子很白,胖胖的。库老太太说:“这么好的衣服上生虱子?我身上可多年不生虱子了,真的,这虱子不是我带来的。”虞白并不怀疑虱子是库老太太带来的,但自己竟生有虱子,她简直不敢相信,这虱子中国的古老的虫子怎么就生在自己身子上?!是西京城里还存在着这类虫子呢,还是自己的血和气味适宜于这类虫子的滋生?虞白恶心了自己,打开淋浴器从头到脚洗了一遍,并且要把那堆脏衣扔掉,库老太太不愿意,把泡衣服的盆子端到后院的树下去了。

两天里,虞白心里不干净,趁库老太太出去的当儿,就把盆子里的衣服扔到了垃圾桶,回来只是观察库老太太的那一堆剪纸。不知怎么,她决定跟库老太太学剪纸呀,每日或坐或卧地读几页金刚经,先是读不进去硬读,后来读进去了,又常常读得什么也没有了,连自己都没有了,赶忙打住,学起剪纸,剪得满地的鱼虫花鸟、山水人物。一个夜里,突发奇想地拿了一些废布来剪,就躲到卧屋去,越剪越有兴趣,然后用糨糊把剪出的布和图案往一块大布上贴,随心所欲地来剪来贴,竟然是布上层层加布,显出色彩复杂、质感极深厚的效果来。她就异常兴奋地开门出来让库老太太看,库老太太也是在厅里剪纸,当下看呆了,说:“虞白,你咋这能的?!”虞白说:“我这是学你老的,却怎么也学不会你叠一沓纸一剪子剪下去。”库老太太说:“你这是布堆起来的画嘛,你这鬼女子,你这要比我强呀!”虞白说:“大娘说哪里话,你是剪纸,我这就叫布堆画布堆画还不是从剪纸脱胎出来的?你就是我的师傅哩!”库老太太转忧为喜,说:“你肯给我当徒弟?”虞白说:“这画只要外边认可,我当然是你老的徒弟。”库老太太说:“咱师徒二人以后就弄这项,剪法上的窍道可不敢往外透的,你瞧,这一刀就没剪好,花这么掏着剪才是。”两个人都激动不已,一直剪到天亮。天亮了,民俗馆山墙处透过来一片白光在窗玻璃上,两人坐在一堆纸剪的五毒、布剪的五毒旁边,差不多都累得没了站起来的力气,相对着,无声无语。后来就扭头看窗外,看着了那棵白皮松的顶端,星星都坠落了,一轮月还在,残缺不全十五的月亮是圆满,才是十七日,月亮却残了,而且很快就要落下。一老一少的女人都怀了各自的心事,还是不说话,将扭举的脖子转过来。虞白说:“大娘,咱怎么都不说话呢?”库老太太说:“还说什么,这纸这布都说了。”虞白突然想到金刚经上的话:如语。随即摸了剪刀,嚓嚓嚓地剪出两字,说:“大娘,咱也是艺术家了,咱也得有个画斋名吧?”

跟库老太太学会了许多刀法,虞白就专门去买了一捆粗白棉布,回来以自己的爱好,染成各种颜色,又到布匹市场上收购乡下醋染的石染的条格的土布,布堆画越做越奇,色彩越来越艳。月里的二十三日,库老太太拿了一幅布堆画和一卷剪纸在街上兜售,一张剪纸五十元,卖了四张,布堆画卖了一百元,私自扣了二十元,回来给虞白交了八十元。虞白没想到老太太会拿了画去街上卖,心下有些不悦,但既然已出卖了,也没再多指责,只把钱给了老太太让做零花。老太太见虞白不高兴,心想自己那么高的价推销了布堆画,倒一肚子委屈,也不肯要那钱。师徒两个闹了一场小小的肚皮官司,吃饭时也少了往日那么多话。

吃罢饭,虞白读了一会儿金刚经,就午休了,不觉做了一梦,梦见自己突然穿上了一身男装,那帽子是那一种工厂里常见的劳动帽,帽檐挺长,她是把长长的头发盘起来,刘海也窝上去,显得脸盘也大了许多。脚上穿着一双高跟厚底的牛皮鞋,有点像电影里出现的美国兵的装束,但鞋带勒得没有那么密。腰里是系着一条真牛皮腰带的,宽宽的,没有挂短枪,也没有长剑,哐当哐当的是一把藏刀,刀有些弯,如牛的抵角,刀把上嵌着红的黄的玛瑙。刀使劲拔才能拔出来,有一道明显的血槽,她随便捅,捅倒了一头羊的。她就是这身打扮,去远方流浪。她似乎一直在往西走,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有了茫茫的草原,一望无尽的绿,在想:如果有一辆车,她是可以驾驶的,因为到处能开车,也不可能与别的车相撞,只是到了那天边和绿边,“咕咚”,车就掉下去了。但后来,不知怎么又是在荒原上,纵横着沟沟壑壑,月亮真是如刺儿一样停在沟垴,黄麦菅的草丛里卧着崖鸡,一动不动的似土石疙瘩,有一只老狼在一棵树下号哭。狼的哭如妇人哭,险些迷惑了她,她故意说:狗!狗!狼就向她走来,蹒蹒跚跚,她立即惊叫:狼!狼!一经识破,狼掉头而去了。这一切她都不怕,甚至还唱着,在一条很窄的路上走,路边就有了一些原木小客栈,所有的人都在看她,夸奖她是一个英俊的少年。在经过了一个大石磙碾盘,一头叫驴在尘土里翻身打滚,腾起的土雾里,她回头一瞥,瞧见了在一座木屋的半开半掩的门边,一个漂亮的女子正在看她,眼光里她看出了一种羡慕。她越发来了精神,故意昂了头往前走。一直走。一直走。可能是天要黑了,或许是两边的山太高挡住了太阳,她刚刚从一块石头上跳到另一块石头上,有一声喝:“站住!”便从左右两边跳出两个大汉,明晃晃地举了刀。她意识里是这两个汉子一直藏在那一片茅草中的。她没有惊慌,不停地提醒自己不敢惊慌,故意并不立即将手按到腰里的刀把子上去。汉子问:“干什么的?”她说:“流浪。”说完了觉得不妥,不妥就不妥,说出口就不能改变。汉子明显地愣了,喝声也比先前软了许多:“流浪?到哪儿?”她说:“西藏。”她不知怎么开口就说出西藏?但她看见了两个汉子在交换眼神,然后一个已跳在她面前,说:“你知道不知道高大王的领地?”她说:“高大王是谁?”一个汉子笑了一下,似乎在嘲笑她的无知:“高大王你都不知,算什么流浪汉?大王的领地,鸟也飞不过去的,你是寻死来了?”这时候她倒有些害怕了,却一梗脖子说:“你们算什么东西!大王呢?我要见他!”那汉子说:“大王是你能见到的?砍了你的头去见大王吧!”刀就举起来,白花花一道亮,在石头上闪着一串碎花,却听得山头上一个闷声:“谁个要见我?”她仰头看去,却是在前面的一个屋般大的黑石头上,坐着了一个人。这人并不像持刀者的凶恶,脸面光洁,没有胡须。一个汉子就抱了拳说:“大王,这是个流浪汉,他说要见你的!”过来推搡她,一丛荆棘绊了她的脚,身子一前跄,帽子掉下来,一头长发扑涌一下撒下来,她明明白白地看见山大王和那两个汉子都惊呆了,几乎同声叫道:“是个女的!”在这一瞬间里,她意识到了是自己的美丽惊呆了这些土匪美丽在这个时候能战胜邪恶,她的自信心陡然而增,就站在那里,头颅高仰,让风吹动了长发,脸上平静如水,她觉得她那一阵美丽极了,也高贵极了,两个小匪的刀是哐啷啷掉在了石头上,溅着火星,又滚到草丛,如两柄月亮一样在草里闪耀。他们在说:“大王,她能做压寨夫人的!”大王就走下来,绕着她转,每一次转到她的面前,她的目光对着他,他就怯了,赶忙看到一边去。大王说:“简直是美神嘛,我怎么能配得上她做压寨夫人呢?姑娘,如果你愿意,咱能做个朋友吗?能到山上坐一坐吗?”大王是那样的谦恭,动作也文质彬彬起来,似乎还弯了腰,做了一个请她的手势,她拿做的架势一下子软下去,撒腿儿就逃,没想怎么也跑不动,回来看看,是她的衣服后襟挂在了一棵树桩上,而且也挂住了影子。影子怎么也挂住了?一纳闷,就醒过来了。

醒过来的虞白,睁眼发觉自己是睡在软和和的床铺上,做了一场梦的。抹着脸上湿淋淋的一层汗,回想回想梦境,倒觉得有意思,独自在屋里笑了一声。这时候,库老太太在厅里说:“你睡醒了吗?睡醒了快出来,有人等你多时了。”

虞白穿好衣服从卧屋出来,厅里沙发上果然坐着饺子宴酒楼的礼仪小姐小史。小史把自己的墨镜戴给楚楚玩,忙说:“白姐,我是来叫你去饭店的,大娘说你正午休,让你多睡一会儿的。”虞白说:“什么事,这时候清朴让你来叫我?”小史说:“那个丁琳姐姐来酒楼了,她一定要让你也过去吃饭的。”虞白说:“她来就来了,又不是皇帝娘娘,倒要召见我去?饭我吃过了,大娘,你说去不去?”库老太太说:“丁琳好久不见来了,能去就去吧,不吃饭也说说话儿,你要去了,把布堆画也让她瞧瞧。”虞白也便进卧屋去换衣服。

去了饺子宴酒楼,丁琳请了三位杭州来的朋友已经在那里吃凉菜喝桂花稠酒,虞白去了,互相做了介绍,吴清朴就招呼店员上饺子。杭州来的一个女的一直在看虞白,看得虞白也不好意思了,只把壶里的稠酒给客人添,言道多喝,这是当年杨玉环喝的酒,有美容作用呢。那女的就说:“你一进来我就注意到了,男的看你,女的也看你,人见人爱的!”虞白说:“老了老了,你瞧我这眼角纹。”两人说开来,消除了生疏感,说服装,说发型,说首饰,虞白应酬了一阵,就觉得无聊了,说:“咱们真是女人,丁琳都在嘲笑咱们了,快吃些你尝尝这个。”饺子是上了一笼又一笼的,每一笼都不同,吃过了一品香、海发、玲珑翠、四喜、鸡汁菱角、虾米雪莲、玉蝶、如意……五十四种,最后端上火锅煮珍珠饺。店员介绍说,相传八国联军攻打北京,慈禧太后西逃,在西京的一天夜里,提出要吃饺子,御厨便用鸡脯肉包成这珍珠饺,慈禧见饺子包得精巧,心绪大好,就吃了三个,这火锅珍珠饺从此便传了下来。店员介绍完,客人都一哇地叫好,说这故事优美,吃饱了也想再尝尝的,就问:“慈禧心情好了,才吃三颗?!”丁琳说:“这你问虞白。”虞白笑而不答。丁琳说:“鬼知道慈禧吃没吃过饺子,这解说词是虞白的作品哩!”虞白说:“你又怎么证明慈禧没有吃过这样的饺子?”大家都哈哈笑起来。虞白觉得丁琳噎她,在众人笑时就偏了头去听箫。酒楼新近请了两位乐师,一个是十八九的女子,穿一身旗袍在弹琵琶,一个是短衣打扮的男子吹箫。众人见虞白侧耳听乐,也都停着听了一会儿,丁琳有心要给虞白台阶下,故意翻她的背包,说:“这又是什么剪纸,让远路朋友开开眼界儿。”展开来,却是一幅彩布画。丁琳叫道:“你给客人讲讲,库老太太怎么做这剪纸画!”虞白说:“你好好看看,这是剪纸还是剪布?”丁琳笑道:“好,好,我不识画,你说吧。”虞白就介绍了这是她剪的布堆画,才学着做的,要大家提提意见。众人惊叹不已,那杭州女的就当下要虞白和她手拉了画让照相,并提出能不能多做一批这样的布堆画,她们公司要高价收藏呀!虞白刚要说什么,却突然附在丁琳耳边小声说:“他来了,我得避一避。”就闪进厨房那边去了。

丁琳还莫名其妙,就听得楼下一片吵嚷,是吴清朴与人寒暄,随即嘻嘻哈哈,楼梯口就冒出几个黑脑袋来。丁琳看时,来的正是夜郎和两个陌生人,心里就暗暗惊讶虞白的精灵,怎么夜郎才一进店就感觉到了?过来说:“恭喜恭喜,夜郎当了官了!”夜郎脸色涨红,说:“我怎么当了官了?”丁琳说:“那怎么老见不上你的面呀?”夜郎说:“这就叫贼喊捉贼!是你见不上我还是我见不上你?我在家里也寻思,什么地方得罪了人家呀,怎么像瘟神一样被人避着,难道友谊就像玻璃棒儿一样脆,说断就断了?!”丁琳说:“好了,不说了,咱们只图打嘴皮官司,冷落了你的朋友!我告诉你,乐社再活动,你必须一如既往地要通知我们的,我给你留个传呼机号吧机子已经买了,还未办手续,过几天就能用的。”夜郎当下记了传呼机号,把两个陌生人介绍给了丁琳。丁琳说:“原来是图书馆的,夜郎的老同事呀!”一个就说:“你可不敢把传呼机号给夜郎的。”丁琳说:“这我不怕,夜郎看不上我当他的情人,我想当人家的传呼女郎还当不上的。”那人却说:“他不传呼你却小心他整你!”丁琳说:“这话我不懂。”夜郎就笑,一边喊吴清朴,说:“上三荤三素六盘菜,提一瓶好酒来,饺子各样来一笼,今日不要你免费也不要折价,我请客的!”一边低了头对丁琳说:“我今日用传呼机出了一回恶气哩!”吴清朴就招呼店员端上酒菜,笑着说:“今日口气这么大,莫非在哪儿发了财了?!”夜郎说:“你来也听听。”就眉飞色舞说道开来。原来夜郎得到颜铭说图书馆长要提拔为文化局局长的消息,肚里一股气就发胀,去图书馆寻找以前的两个朋友,获得了图书馆的集体传呼机号,就给每一个人打了传呼,内容一律是:“馆长将要提升局长,今日在西京大酒店二楼设宴,请你去祝贺!”一个小时内,一百五十个馆员都收到了传呼通知,一时议论纷纷,馆长怎么要提升呀?要提升了让人去祝贺这不是硬逼人去贿赂吗?夜郎见阴谋得逞,便拉了两个朋友来酒楼吃饭。夜郎叙说一遍,吴清朴和杭州来的客人都一时无语,丁琳抓了糖果盘里的一颗奶糖吃了,糖胶在牙上,搅了搅舌头,说:“夜郎,你墙高马大的人,我只说你是撂原子弹的,却使这小伎俩,倒有些缺德了!”夜郎正热着,怔了一下,说:“对这号人还有什么道德可言?生杀升降的权力咱没有,只能这么出出气了!”丁琳说:“我的传呼机号给你了,我可警告你,不许在我的传呼机上做什么坏事情!”夜郎说:“你现在看我真成小人恶人了,我哪里敢对你使坏?以后我每日给你传呼机上留一首赞美诗呀!”丁琳说:“社会上像你这样的人多哩,我在家里,常常收些莫名其妙的电话,最近一个时期,老是晚上有人打电话,接起来又没了音。”夜郎说:“这我教你个办法,你整日不洗脸,不梳头,穿烂些,人太漂亮了就有人性骚扰的。”丁琳说:“去去去!”夜郎正经说:“你舍不得漂亮了我再给你教个法儿,有不明不白的电话打来,你不要生气,就扣电话耳机,也不要对骂,而心平气和地说:我给你念咒。就咕咕嘟嘟随便念些什么,对方不明你是真是假,也就不敢再来电话了!”在座的都说这是好办法,喜得丁琳说:“夜郎到底有经验,黑道红道的事都知道!”夜郎说:“我是小人坏人嘛!”丁琳说:“说是小人真是小人,刚才说了你一句,你还记在心里啊?!你给我教了好法儿,我回报给你个东西!”夜郎刚问是什么,图书馆的两位客人一前一后身上的传呼机响了起来,掏出看了,上面分明打出字样:“馆长设宴之事纯系造谣,请勿上当。宫长兴。”两人顿时脸色灰暗,夜郎也细细看了字样,说:“把他的,刚才咱们疏忽了,搞集体传呼,也传到宫长兴的传呼机上了。这也好,咱们要的也不是让馆员们去西京大酒店,就是要糟蹋糟蹋他姓宫的,让他也知道你馆长群众基础差着哩,有人在反对你的!来来来,咱喝酒,让姓宫的这阵儿在家生气骂老婆打孩子去吧!”三个人端了酒杯喝了,夜郎还是笑了笑,已显出尴尬,就问丁琳:“你回报我什么东西?”丁琳头伸过来悄声说:“虞白也来啦。”夜郎急问:“人呢?”丁琳拉夜郎往操作间来,操作间却没有虞白,厨师说她来待了一会儿就从后门出去了。

虞白没来见夜郎,是虞白认为夜郎并不是来看她的,而且在酒楼这样的场合相见,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她在操作间待了一会儿,听见夜郎在与丁琳说笑,估计丁琳肯定会告诉说她也在酒楼上,她就在操作间等着夜郎,也准备了见了面奚落他一顿的言语,但是,虞白在操作间待了十多分钟,夜郎并没有来找她,她就在心里说:这好,这好。从后门走回家去睡了。

此后的三天,虞白只是买布、染布、剪裁、堆贴,制作了一幅一幅布堆画,而且一边制作还一边放了录放机唱盘,唱的是姜白石的曲,自己还跟着唱:

……问后约、空指蔷薇,算如此溪山,甚时重至。水驿灯昏,又见在、曲屏近底。念唯有、夜来皓月,照伊自睡。

库老太太听不懂唱的什么,音调却是心慌,说:“你不要唱了好不好?你一唱我就犯胃疼,要吐酸水。”虞白住了声,笑着说:“是吗?”老太太说:“不怕天,不怕地,就怕妇道唱个曲。常言说,男愁哭,女愁唱,我在老家的时候走夜路,心里越是害怕,嘴里越要唱唱曲儿的。”一句话,虞白的眼泪骨碌碌滚下来,歪了头就去后院取小矮凳了。回来关了录放机,也不再唱,也不说话,闷了半日,才说:“大娘,下午了咱们出去看看家具去天渐渐也要凉了。得给你买一张沙发软床哩。”库老太太说:“你还叫我在这儿过冬呀?”虞白说:“只要你不嫌弃,你在我这儿住一辈子吧。”库老太太就知道虞白心绪不好是什么原因了,便试试探探地说:“就是住一辈子,这折叠床也好嘛,那沙发床倒睡了腰疼几时夜郎来了,让他帮着把家具挪挪地方,折叠床支到那边墙角就是了。”虞白说:“要他来干什么?挪家具咱俩能挪的!”口气粗粗的。

库老太太没有再言语,第二天虞白去街上买布料子,回来说困,抱了金刚经在床上读,后来就瞌睡了。库老太太开火烧滚水,将盛鳖的盆子端来,用一根筷子去逗鳖,鳖咬了筷子,脖子伸出四指余长,库老太太就提出来立即拿刀剁,鳖头掉在地上,没头的鳖则塞进锅里去煮了。

虞白睡下不久就开始了白日梦,梦见自己又是一身牛仔服,腰里别着一把小藏刀,去流浪了。她这次仍是要去西藏的,翻过了几座雪山,突然就见到了太阳。她意识里似乎已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梦书上讲,人是轻易梦不到太阳的,但她却梦见了太阳,梦见太阳又预示了什么呢?她还在暗暗地说:我这不是做梦吧?但愿不是梦的。就继续往西走,天就黑下来。天黑得特别的快,立即就是漆黑漆黑的了。她又发现了火,火像红绸子一般飘,而且离木柴很高,里边是白色,再是红,再是黄,外边是一圈蓝。走近去了,原来是一群乞丐绕着篝火在吵闹,他们都穿着皮大袄,是陕北牧羊人穿的那种光羊皮,羊毛不朝内,朝外,用草绳系着腰,露着脏兮兮的肚皮子。乞丐们就看见她了,其实他们都没有先扭头,皱皱鼻子说:“来人了!”虞白想,我身上有气味吗?是他们闻到气味才发现我的吗?我之所以身上生过虱子,虱子也是闻到了这种气味吧!乞丐们惊疑的眼光在看她,她看见他们的手在怀里抓,一定是在抓虱子,她身上也就痒痒起来,但她镇静着自己,故意做出懒懒的样子,扑沓就坐在那灰土上,伸手在火堆边抓了一颗烤熟的土豆吃起来。乞丐们叫起来:是个乞丐,又多了一个乞丐!……似乎他们相处得很好,并没有发觉她是一个女的,就有人立在那里从裤裆里掏东西尿尿,她把脸扭过去不看。他们叫嚷你为什么不尿?说在火堆边尿尿不怕冻的,如果没有火,你一尿就冻成冰棍儿要把你撑在那里了。这时候她有些担心,害怕这一夜如果和他们住在一起,狼是不用怕的,怕的是他们要脱了衣服和她打对儿睡。她就在假装去找柴火的当儿,悄悄地溜掉了,她听见他们在许久不见了她而大声呐喊,不知道她的名字,喂喂地叫……她拼命地逃跑,终于看见了一个村庄。说是村庄,言过其实了,这仅仅是一个独户人家。她开始敲门月下僧敲门啷啷啷地敲,开门来的是一个白胡子老头。她当然在说自己是路过的,要投宿,可以付出比住一般客店多一倍的钱的,那老头就说这房子就他一个老头子。她希望的就是只这一个老头子!他安排她住在厨房的茅草窝里,茅草窝很暖和。她弄不明白这茅草窝实在比家里的沙发床要软和和温暖!她很快就入梦了,但梦的是什么,她记不起来,后来就听见一片吵叫,有人在打门,有老头在苦苦哀求,更有人在吓唬,在抽打,门就“嘎喇喇”踢开了,一群人举着火把围着她站了一圈。这伙人竟然是那帮乞丐,他们用得意的眼光瞧她,嗤笑她,咒骂她,一把揪了她起来,同时有人从案板上抄起了一把菜刀向她脖子上砍来……

虞白在梦里大叫了一声,已从床上扑下来,鞋也没穿就跑出了卧屋,她是喊库老太太的,却正好看到库老太太刚刚剁下的鳖头。梦在瞬间被惊得没踪没影,虞白急问:“你把鳖杀了?你怎么把鳖杀了?!”狗子楚楚也从后院白皮松下跑进来。库老太太用双腿夹住了狗头,说:“这鳖该杀的。还留着这鳖干什么?”库老太太并没有犯了错误的惊慌,很坦然,甚至面带微笑,好像替虞白办了一宗好事。虞白一时怔住,便平静下来,心想老太太一定有什么感觉了,或是老太太知道她的心思了。而库老太太杀掉了夜郎送给她的鳖,这预兆着什么呢?倒使她多少有了几分悲痛又有几分解脱。库老太太擦了擦溅在手指上的鳖血,盖好了锅盖,还压了一块石头,说:“你已经瘦得多了,女子!这鳖汤是大补,你该养养自己精神头儿呢!”虞白没有言语,走过来痴眼看着掉在地上的鳖头,用手抹了抹案板上的血水,就走过去打开窗子,没想刚一开窗就瞧见后院子的假山下卧着一只猫。这猫是民俗馆那边饲养的,它威逼了民俗馆的老鼠,也威逼了她家的老鼠,还常翻墙过来同楚楚戏耍。虞白就反身过来,说:“这鳖头让猫吃了罢。”弯腰去捏,没想掉在了地上的鳖头竟没死,一张嘴就咬住了她的中指。虞白吓得一声厉叫,用另一只手去抠,越抠鳖头咬得越紧。库老太太忙说:“我只说鳖头生性是见什么咬什么,没想剁掉了还能咬!这一咬天不打雷它是不松口的,你快把手指伸到热水里,看它松不松!”就舀了一勺滚水,虞白将指头连鳖头伸进去,老太太使劲敲打锅盖,鳖头的口松开了。虞白看那中指,深深地印着两排牙痕。

服装街的老板不停地给颜铭打电话,使得阿蝉也不耐烦了阿蝉因小翠要回家去订婚,两人闹过一场,甚至动了手脚,撕烂了衣服也撕烂了脸,阿蝉的心情就极不好,一接电话又是干渣渣的一个男人声要找颜铭,就砰地把耳机按了。颜铭最后见到小翠,是小翠从城隍庙会上买了一枚桃核刻的小猴儿来送阿蝉的,阿蝉不在,撩起衣服让她瞧被阿蝉拧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臀。颜铭正色数落过阿蝉,阿蝉说她爱小翠,就像那个小老板也爱你颜铭。颜铭气得脸都白了,她警告了阿蝉不许将电话的事告诉祝一鹤,更不得告诉夜郎,还当着阿蝉的面把并不起作用的水晶石扔到垃圾箱去。时装团老板的情人是一个服装设计师,多年来,设计了新的时装就让时装团的模特试穿,参加过数次比赛,已经有了声名,就开办了一家全市最高档的服装精品屋。为了配合开业,时装团日夜排演着老板情人的系列作品,颜铭既要去排演又要回来照顾夜郎,忙得心力交瘁,而小老板偏要纠缠,颜铭就找到晓席告苦。晓席把此事告诉了同居的根成,根成还好,领了颜铭去寻着一个叫张的人,张又带了颜铭直接去小老板家。小老板不在,其爹战战兢兢,问:“你是谁?”张说:“我是谁?说出名字你就知道了,张,你告诉你儿子,识相些,他再纠缠我的女朋友,老子就卸下他一条腿来!”随手拿走了桌上的一条香烟。颜铭并不知道张是什么人,但此后那小老板再也没有打来电话。待到服装精品店开业的那天,展示表演中,颜铭穿着的是一件家织土布制作的服装,大俗大雅,极富特色,博得满堂喝彩,自个儿心里也十分得意。开业典礼完毕,正往家走,一条巷里却遇见了小老板,小老板挡住了她,说:“颜铭,你没良心,你哄了我!”颜铭说:“就是的。”小老板说:“鲜花插在牛粪上了!”颜铭扭头就走,小老板可怜兮兮地说:“颜铭,颜铭,你真是个狠心女人,你拿了我的水晶石,又浪费了我的感情,你就这样走了?”颜铭就站住,从怀里掏出五十元钱要付给他。小老板伸手来接钱的时候,却抱住了颜铭,而且立即将舌头塞进她的嘴里,颜铭手脚并用地挥打,就又逃回时装表演团,趴在水龙头那儿七遍八遍地漱洗着口舌。这时候,团里一个女孩就过来叫她,说:“颜铭,你又换班子了?”颜铭说:“你这是欠掌了嘴!真个是七十年代人见人问吃了没有,八十年代人见人问发财了没有,九十年代人见人问离婚了没有!”女孩说:“你和夜郎的事我当然知道,可已经是第三次了,一个留小胡子的男人声称是你的未婚夫来找你,现在又来了,在门口打问你哩!”颜铭说:“是哪个不要脸的?我瞧瞧,抓了他的人皮下来!”方转过墙角,就瞧见张在大门口和人说话,当下变脸失色,闪到墙后,叫苦道:我这是怎么啦,总惹这些事,这个张可比不得那个小老板!立即往院子后楼上跑,让女孩去大门口哄说颜铭不在。

张疯了一般地寻找颜铭,常常在表演团表演时他就出现在台下,有一次就闯到后台,来和颜铭说话,颜铭因在后台便壮了胆斥责他,张愤怒起来就抽了她一个耳光,骂道:“你走着瞧吧,我要看上的人谁也别想再娶,除非你老死不嫁人!”颜铭到了这一步,只得把事情的经过说给夜郎。夜郎当下把一把菜刀揣在怀里,要去找张,颜铭一把抱住,流着泪说:“我不给你说是嫌你好冲动,我已经把事情没处理好,你难道再要惹出乱子吗?他张就是再大的街痞流氓,他总不敢把我杀了剐了,我要去表演,晚上你来接我就是了。”夜郎终没有去找,却以后出门腰里系一条铁链子腰带,又从宽哥那里哄说自己早出晚归不安全,借了一把防身的2微型电警棒让颜铭装在背包里。

颜铭有了电警棒,自己给自己壮了胆,几次表演完也没让夜郎接她。一日中午,她去街上排队买羊排骨,又瞧见旁边有卖乌鸡的,一心想乌鸡汤是大补,便过去问价钱,不想鸡摊后的门面房里,正坐了喝茶的张,她忙不买了乌鸡,低了头藏在买排骨的人的背后,但张还是发觉了她。她只好跟他走到一座楼的侧边,张说:“颜铭,我真的爱你爱疯了,夜夜都叫着你手淫,若是要孩子,我也是糟蹋了几个了!”颜铭说:“流氓!”掉头就走。张一把扯过了她,吼道:“我没说完你就走?!”颜铭说:“你要怎么样,你个臭流氓!”张一脚便把颜铭踢倒在地上,倒在地上了,颜铭才记起背包里装有电警棒,但肋条疼得她爬不起来。周围的人立即围上来,叫喊为什么打人?张吼道:“谁也不要管,她是我老婆,我怎么教训她是我的事!”上去又揪了颜铭的头发。恰好阿蝉也出来买发卡,一下楼瞧见有人打颜铭,跑近来要帮忙,跑近了又不敢动手,返身飞也似的跑上楼喊夜郎。夜郎一时紧急,随手抄了一根拖把下来,和张就打在一起。夜郎力气大,又在火头上,一拖把打在张的肩上,张一个趔趄扑倒在地上,夜郎扑上去再打第二下,张爬起来就跑,众人一声喊地往前撵,那厮竟横穿了马路,抢先一步跃过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嘎喇”一声急刹车,骂道:“寻死呀,寻死呀!”张翻过路中间的隔离栅栏,挡了另一辆出租车逃跑了。

夜郎反身回来看颜铭,颜铭靠了树坐着,泪水汪汪。扶着上了楼,解衣看时,左肋部一大片紫红,手已不敢去摸。夜郎担心肋骨断裂,陪颜铭去医院检查,整整忙活了两个小时,医生让颜铭在候诊椅上休息了,叫夜郎进去,说:“还好,还好,那一脚是踢在肋子上的,如果再往下低一点,孩子就保不住了。”夜郎说:“什么孩子?她是二十多岁的大人了。”医生说:“你倒幽默!”夜郎才醒悟是怎么回事,再没敢多言,退出来搀了颜铭往回走,虽然竭力地要心平气和,仍控制不住,问道:“你感觉怎么样?”颜铭说:“好多了。”夜郎说:“你瞒我什么了。”颜铭说:“我怕你又往别处想,所以没及时告诉你,今日你也看见了,就是那个流氓样。”夜郎说:“我不是说这个,还有哩。”颜铭说:“还有什么?”夜郎心里悲哀起来,说:“没有了也好。”路过一家饭店,就进去买了一包红糖。夜郎这时细细地打量着颜铭,颜铭的身体并没有什么异样的变化,腰肢依旧苗条,便怀疑起医生的诊断了。但他还是说:“医生嘱咐了,明日让你去妇科检查的。”颜铭说:“我也想去检查的。”夜郎说:“也想去的?得了什么病了?”颜铭说:“女人的事。”夜郎心里又沉起来。两人到家,颜铭和阿蝉做煎饼,夜郎吃了半碗就饱了。

第二天,颜铭去医院了,夜郎哪儿也没有去,就在家里等消息,心里乱得如麻。他想,如果再做妇科检查是真的怀孕,这孩子是谁的呢?他是和颜铭有那么三四次,可除了第一次,后边的都是排在体外的,那唯独的一次就那么准吗?既就是那一次就应了,颜铭怎么没有给他说过?……是谁呢,是时装表演团的某某?似乎不可能。是那个小老板还是张?

张敢在人多广众之前如此打她,口口声声颜铭是他的老婆,莫非是他?颜铭厌恶他,多半是颜铭并没有与他主动过什么,是那贼东西强暴过她吗?

直到中午,颜铭回来,一见夜郎的面就哭起来了,说:“医生说我怀孕了,这是怎么回事呀?怎么我就怀孕了?!”夜郎说:“是吗?昨天医生就告诉我你是怀孕了。”颜铭说:“那你怎么不说明?”夜郎说:“我是要听你说哩。”颜铭说:“可我丝毫没有感觉,几个月没有来月经,我还以为是患了什么病了……怎么我就怀孕了,这个时候怎么能怀孕呢?”夜郎说:“是谁的孩子?”颜铭睁大了眼睛,说:“这你问谁?我说不敢不敢,你说没事没事这下丢人死了!”夜郎说:“不管是谁的,你放心,我会照顾你的。”颜铭的眼泪唰地流下来了,说:“不管是谁的?这就是你说的话吗?你说是谁的?除了你还能有谁?!”跑进卧室呜呜地哭起来。

夜郎见颜铭这么发脾气,倒觉得颜铭是恼羞成怒,因为心虚,才这般厉害,就也窝了火,要说出一堆挖心的话来戗她,又念及毕竟有孕,怕她受不了伤了身子,呼呼呼喘了几声,一甩手出门就走。走到楼下食品店,买了一大袋人参蜂王浆、桂圆精、奶粉、果珍之类又提上来,放在门口就走了。他去了戏班一趟,戏班还没有演出回来,与看门的老头搭讪了两句,也没甚心情,又极力想找人说话,赶脚去了宽哥家。宽哥没在,胖嫂子在一间房子里踏缝纫机,问了,脚也不停,拿嘴往对面的房间努。对面房间支着一张单人床,一张桌子,还是没人。过来再问胖嫂,胖嫂说:“人不在呀?人不在就不在了。”夜郎说:“到哪儿去了?”胖嫂说:“这我问谁去?他的事你不要问我,我的事你不要问他我们分居了。”夜郎这才注意到这间房子里也是一张单人床的,噗地就笑了,说:“好!现在有大房间了,有条件分居的!冬天也快来啦,四只死死脚看谁给暖呀?”胖嫂说:“夜郎,我总想不通,他这号人怎么还能评上先进?!常言说爱国家,那也就是爱国爱家嘛!咱的男人在外帮这个买煤呀,帮那个去医院呀,可给这个家买过一颗粮还是买过一根菜?挣的钱还比我少一元五角,这我甭说了,你挣了钱总得交我吧?今日碰上一个人需要钱你掏三十二十,明日来人哭个穷,你掏三十四十,招了多少骗子到门上来!上一礼拜日,一个人来找他,八竿子打不着,仅仅听人家说和他是同乡,要借钱,他就掏了五十,鬼知道过后还不还,肉包子打狗去了能回?这号事他不是只经过一次两次了!我说他,他倒和我犟,你知道他犟起来是个什么样?我烦得很哩,他能糟蹋钱,我也浪费呀,你当我不会豪华吗?星期一我就去买布给我做衣服呀,这个家咱就踢蹬着过!往世上看嘛,哪一个男人不是挖扒顾家?人家像人不像人的当个小官儿,家里什么不是人送吗?!你讲究是警察,自己没个架子,别人谁还把你放在眼里,送你东西?哼,猪没个身架子都不长哩!他就又犟了,大道理一套一套的,我把他的警察帽摘下来扔了,我是嫁了个丈夫还是请了个党委书记?我们就闹翻了,床也一分为二,各过各的。”夜郎一直笑着说:“活个宽哥也不容易,书上说一个有成就的男人后边总是站着一个伟大的妻子的,你这不是成心给先进人物的脖子下支砖吗?”胖嫂说:“夜郎你碎仔也教训我了?!”夜郎是小,在胖嫂面前老是长不大,当下还是涎着脸笑,却不得再说什么。胖嫂又骂了一通,见夜郎已不接话,气也慢慢消了,说:“你有啥事?”夜郎要说自己的心事,想了想,话到嘴边却止住了,说:“没事。”胖嫂说:“没事了到厨房寻吃的去,冰箱里有酸奶,笼里有包子,豆沙馅的。”夜郎去吃了两个豆沙包,就告辞回来,但他没有回祝家,在保吉巷同秃子他们又玩了一下午麻将,直至天黑又天亮。

一个下午和晚上,夜郎不归,颜铭发愁了,她知道夜郎在怀疑了她的不贞,可孩子确确实实是夜郎的,她要等着夜郎来了,细细地说给他,夜郎却不回,看样子暂时不会再来了。颜铭一肚子的委屈没人诉说,只好来找宽嫂,连羞带气诉说一通,宽嫂才明白了夜郎来的意图。她又气又恨,先训斥没有结婚怎么就敢同床共枕?到底是夜郎主动了还是你颜铭主动?颜铭支支吾吾说不出口,宽嫂说:“我知道了,都是不要脸的!”颜铭就呜呜地哭,宽嫂说:“哭啥哩?图一时受活哩还想得到现在难过?哭得那么高声让外人知道了捂住嘴拿屁眼笑呀?!不哭啦!既然敢做了,就不要吃后悔药,几个月了?”颜铭说:“医生说四个月了。”宽嫂惊道:“都四个月了,你竟然不知道?没恶心呕吐过?肚子没胀过?没想吃酸吃甜?”颜铭说:“没有呣,谁知道我没踪没影地就怀了四个月,你瞧瞧腰!”撩起衣服,腹部仍是平平。宽嫂说:“我没见过你这号女人,生老鼠还是生跳蚤呀!四个月了,你想想,是和夜郎在一搭的,你要说实话,还有没有人?”颜铭说:“就是那第一回的,在租的房子里……我哪里是那号人,若是和别人,天打雷击我了!夜郎他就是不信,若是孩子能说话,他就会说出他是谁的孩子。这事我给谁也说不成,一肚子的委屈,我来给你说了,死了我也能死个清白!”宽嫂一下子虎了脸,手指了颜铭厉声说道:“颜铭,我今日可把话给你说清,夜郎他不信,我是信的,他就是不信了你他也得信我的,你要胡思乱想做出别的事体来,我就半个眼儿看你,你就背个不洁的名声去见鬼吧!”颜铭还是哭着,说:“就是不死,我还怎么工作,怎么出门见人?嫂子,上一次他就是不信我,偏偏又有这一次,我在他心里成什么人……你说有什么药没?吃了把那冤孽打下来。”宽嫂说:“四个月了,我可不敢保险!头胎孩子你就打掉,以后再要孩子就难保住胎了。你让我想想,你个死女子,我怎么就逢上你这死女子!”

宽嫂毕竟是女人家,拿不出个好主意来,送走了颜铭,心慌手颤地一条线捏不到手里来。傍晚宽哥回来,锅里煮着馄饨,宽哥却从外边买了蒸馍,刀切开夹上辣子,拿进自己的卧屋去吃。宽嫂气得在那边屋里打猫:“吃,吃,从哪儿偷的腥吃,养了你不如养了狗,狗不舍穷家的,你走到哪儿吃到哪儿,你还回来干什么?!”宽哥也不理睬,在灯下记日记,记下了东羊巷一个姑娘骑车上班,突然有人将一团棉纱甩向车子,棉纱搅在了轴承上,姑娘下车取棉纱,车兜里的皮包被人就趁机抢跑了。记下了兴水巷又发现三人抽大烟的。记下了西二路中段三号院姓张家的孩子失踪,西二路已经失踪过三个孩子,据分析多半被人拐卖,同院居住的那个临时房客最有嫌疑,两天前也突然不知去向。记下了军属老王家的煤块快烧完了,煤块又涨价,是继续帮着买煤块还是买煤气,煤气要买平价,平价得办证。记下了举报某胡同菜场有卖注了水的鸡,这得去查查。把要记的都记下了,宽哥熄了灯睡觉。睡下不久,觉得有人进来,从那短而粗的呼吸里知道是谁不言传,闭了眼睛装瞌睡。被子被揭开一角,一堆肉溜进来。他仍是不理,翻过身给个背,背是盔甲一般。老婆一把扳过来,说:“我叫你装睡!你是我的丈夫还是旁人世人,你不尽你的责任你给我睡?!”宽哥说:“干啥吗?干啥吗?”老婆忽地把被子全揭了,说:“干啥,你说干啥?你想得倒美!我告诉你,我不是来要你那二两肉的,要不是颜铭的事,我十年八辈子也不会理你!”宽哥支了脑袋,说:“颜铭,颜铭怎么啦?”老婆说:“一说年轻的,你脸上就活泛了,没瞌睡啦?”宽哥气得又转过身去睡了。老婆再次把他拉起来,将颜铭白日说的事体一五一十叙述了一遍,宽哥就在椅子上抓衣服,从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上吸。老婆说:“咦,你也学会吸烟了?好事学不来,吸烟倒会了!”夺过来自己吸。吸了两口,说:“你怎么不说话了?你在外边嘴那么快的,主意那么多的,是梁山智多星,现在我讨你个主意却哑巴了?”宽哥说:“我早就说了,大男大女的在一起没个好事,怎么着?果然就出事了吧?夜郎就是那号人……”老婆说:“啥号人?”宽哥说:“这和鸡狗一样,狗一吃一盆子的食不下蛋,鸡刨着吃哩,吃一半料一半石子,鸡却下蛋的,你不让它下蛋它倒憋得活不了。夜郎是下作人,颜铭怎么就也这样?”老婆说:“啊,一有这事就怪女人啦?!”宽哥说:“世上的事真是……该生的不生,不该生的却落籽就长苗……”老婆说:“你这是说谁呢?是谁不能生?是地不行还是籽儿不行?!你拔出萝卜带出泥,你要嫌弃就写离婚书呣,我又不是热油糕粘住你的牙了!”宽哥说:“又来啦又来啦,你是来说事的还是来寻事的?给我挠挠”自个儿手就在后心搔。老婆尖叫着别恶心人,下床去取了筷子过来,宽哥已趴在床沿上,一边刮着那银屑下来,一边论说着颜铭和夜郎的难题。

第二天,宽哥特意请了假,专门去夜郎的住处逼着夜郎回话:颜铭的孩子是你的,你是个男人,是孩子的父亲,就得有做男人的气派和做父亲的责任没结婚有了孩子,做兄长的可以原谅你,苞谷有收了麦才种的苞谷,苞谷也有麦子没收就回茬地里种的但是,有了孩子不承担责任,娃不管娃,这就是流氓,是下三烂,是犯罪!性就是传种接代的,快乐也只是传种接代工作中的附加品,难道只要快乐而不顾后果吗?孩子是四个月了,打胎已有危险,那怎么办?让一个没结过婚的女人抱个孩子,颜铭还怎么生活和工作?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结婚!

宽哥的脸严肃着,一字一板地讲,他不允许夜郎一会儿去沏茶,一会儿又去拿瓜子,粗声粗气地要他静静坐在那里。他认定了一个理,就得按这个理往下走,容不得夜郎说明和反驳,似乎铁板已钉上钉了,颜铭的孩子就是他夜郎的,时间就是四个月前的那个星期五。而且说:这是绝对的,不得怀疑的,将来看吧,孩子的生产一定十分顺利,因为野合的孩子不会难产,孩子也一定聪明,长得身体好,像你夜郎的,谁当时欲望最高,热情最大,孩子就像谁,你夜郎绝对是这样!夜郎无法抵抗他,他执拗得像一根牛筋,以一个警察和恩兄的身份,要得到的就是两个字:结,不。

夜郎说:“要是不结婚呢?”宽哥说:“不结婚?我认不得你,你认不得我,你害了颜铭,你一辈子心不会安宁,你就是上天入地,你都是不可救药的流氓!”夜郎皮肉动了一下,似笑又非笑,说:“是吗?要结婚呢?”宽哥说:“这我和你嫂子已经商量过了,既然孩子已四个月了,就不必大张旗鼓地举行婚礼,那样了,结婚六个月就生娃娃,别人当面不说背后也戳脊背。再是你现在经济不行,颜铭也没那么多钱花在排场上,咱要的是过日子,过日子是实实在在的事。你们就住在一起,把结婚证压在桌子玻璃下,对外是早领了结婚证,已经结婚了,实际上你们两个去什么地方旅游一下。房子不能在保吉巷,那大杂院谁不知道你的根底?你们要愿意,我腾出一间房子,要不愿意,就住到祝老先生家,他反正是活着和死了一样,没儿没女,你们住过去权当是他的儿女,也好照料他,将来为他送终,我想,他要是能说话,有思维,他也会高兴的。衣服买上几套,花不了多少钱。被子、单子、枕头,我们包了,两床踏花被子可以了吧?单子我那儿有两条新的……好男不在家当,好女不在陪妆,凭你二人的能耐,好日子在后头的。日子由你们挑定,越快越好!”夜郎闷了半天,最后说:“你让我再想想。”宽哥又生了气,说:“前几个月就催督你们结婚,要是听了我的话,也不会出了今天的事,现在屎到屁股眼了,你还要想想,想什么呢?”夜郎蹭磨了半会儿,先涨红了脸,后来一梗脖子说:“宽哥,这事我谁也没有说过,今日要给你说不管你怎么看,我也只能给你说了。我只求你把这事不要给任何人说,连嫂子也不能说的,说出来我是无所谓,死猪不怕热水烫了,可就得又害了人家的。”宽哥疑惑起来,小眼睛眨了又眨,抹了眼屎说:“你说。”夜郎说:“自从认识了虞白,我心里是有些乱了,但你相信,我没有给虞白挑明,人家也没给我说明话,更是没有过什么事,这你要相信,宽哥!但我心确实乱了,我都奇怪我怎么会心就乱了……我常常感到不安,觉得这样对不住颜铭,可一见虞白我又由不得那个,当然,当然……”宽哥沉着头,从夜郎的烟盒里抽一支烟来点了吸,手颤抖着,却说:“你说,你往下说。”夜郎不看了宽哥的脸,往下说:“就是这事。”宽哥把烟吸完了,说:“夜郎,这就对了,要不我怎么都纳闷:夜郎怎么会这样呢?你这一说我明白了。我再问你:你有那意思,虞白有没有意思?你们真的没有那种事?”夜郎说:“没有,绝对没有!我有那个意思,虞白我觉得也有,怎么个有法,我给你又说不出个条条道道,反正是有的……可我们又闹翻了,好久谁没见谁了。”宽哥点点头,说:“夜郎,你甭怪我说话难听,你将来真要娶虞白,你得回老家去把你家的门楼往高着修,看你祖坟里有没有那股脉气?!咱是什么人,咱心里有底,别吃了碗里看在锅里,甭说虞白和你闹翻了,不来往了,就是虞白死着心眼非你不嫁这类事也不少哩她那号人太聪明,女人聪明了心小,过日子累死你了!听我的,我是不指望你日子好过吗?我是要把你往崖里掀吗?酒是好东西,可患了肝病的人却就是喝不得!多少人我都挽救过来了,我对你是有信心的!”夜郎顶他不是,不顶也不是,咕哝了一句:“我总是错的嘛!”就不吭气了。宽哥嘿嘿笑了笑,一拍手说:“去给我到街上端一碗拉面去,我到底为了啥?说得口干舌燥的,肚子也饥了汤放宽些,辣子要汪!”夜郎拿了小铝锅下了楼。

宽哥逼着夜郎同意了结婚,心里又害怕夜郎变卦,抽空就又去见虞白,别的什么话都没说,一切事情装得糊涂,只强调是在附近办了个事随便来坐坐的。虞白当然热情接待,问这问那,他便于无意之间,毫无痕迹地说出夜郎要结婚呀的话头。虞白少不得发了一阵呆,却立即表现得很高兴,询问是哪位姑娘,做什么工作,年龄多大,长相如何?宽哥就势把颜铭说成一朵花,虞白“噢噢”地应着,宽哥已经不说了,她还头一点一点地“噢”“噢”地应着。狗子楚楚这个时候相当浮躁,从厅里跑到后园,从后园又跑进来,汪汪叫,虞白抬头看了一下宽哥,宽哥捏了盘子里的核桃酥在吃,才明白自己失态了,就不禁又问起婚期在什么时候,怎么个操办?宽哥说了大概情况,而且说以后咱们的乐社又会多一个人呢的话,虞白说真好,站起来把楚楚抱在怀里,那么呵呵地笑了,说:“夜郎却不给我说,是怕我去吃喜糖哩。夜郎啬皮,虞白却是大方的!”楚楚并没放下,一只手去拿了一幅布堆画要宽哥转交过去恭贺。宽哥从虞白家出来,倒怨怪夜郎是多情了,人家虞白毫无什么异常表现嘛。

等宽哥宽嫂把两床被子抱了过来,又送来了两条单子、两个枕头、两个装满了白米的小瓷碗、一面菱花镜子和一只搪瓷便盆,阿蝉得到的消息是颜铭和夜郎算是结婚了。阿蝉第一个反应是惊喜,帮着宽嫂在卧室墙上用红绒线扎空心喜字,随后眉心却皱了起来。夜郎从此名正言顺住过来,多一张嘴吃饭,阿蝉是无所谓的,阿蝉计较的是以后卧室做了新房,她得去睡客厅,可恼的是家里会常来人,她不能约了同乡过来,也不得随便去同乡那里。于是就提了要求:小翠那边是独自睡一个房子的,她晚上可以睡过去。颜铭听了,为难了半天,怕闹出什么事来,背了身与夜郎商量,夜郎说:“不是说她和小翠闹翻了吗?”颜铭说:“小翠原先在乡下有个男朋友的,一直催着回去订婚,阿蝉知道了不许人家再好,打闹过了一场,又没事了,恐怕两个人谁也离不得谁了。”夜郎说:“既然这样,她要过去住就让过去,咱又不是她的父母,管不了那许多。”阿蝉此后就晚出早归,情绪尚好,日子平和安然。阿蝉一走,家里没有个耳朵偷听,夜里的颜铭就放肆了姿势,沾着没沾着地叫。但在后半夜里,夜郎仍是夜游,鬼魂一般地去竹笆街七号开人家的门锁,当然还是开不开,低了头又往回走。颜铭把这些悄悄说给过宽哥的,宽哥说这是一种病,没什么大不了的,过一阵可能会好的,只是千万不要对夜郎说破,说破了会吓坏他,就是吓不坏,也会添了心事,生出别的病来。颜铭更是操心他这么去开人家的门锁,若被人发觉了,当作小偷来抓来打,如何是好?只好啥话也不敢说,夜夜跟他出来,远远随着保护。

夜郎做了新郎,除了吃喝穿戴有了照应外,已没了特别新奇的感觉,对于领不领结婚证,颜铭说过数次,却并不表示急切,推说选个好日子要出外旅游走时再办吧。这一日天气晴朗,夜郎陪伴了祝一鹤在家里洗澡,洗好了,把祝一鹤抱上床,替他扑娑按摩,窗外的阳光也洒照了半个房间,祝一鹤体白肉嫩,比妇人还要姣好,回想病前那个模样,病后竟是这样,真是一场奇迹。原本是不想把自己的事告知他的,一时高兴,就对他说了,祝一鹤却毫无反应,也没要笔纸来写出自己的态度,便知道老头已经完全没有了思维,心里一阵难过,就坐在那里发呆。才一闷时,太阳已收了一半,祝一鹤竟蜷在那里睡着了。夜郎也一时有些懒意,头一歪亦趴在床沿上打了盹。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那边卧室里颜铭在叫“夜郎,夜郎”!睁开眼来,似乎觉得刚才一打了盹就有了梦,梦里是他进了祝一鹤的卧室,发现床上睡着的不是祝一鹤,而是一只白胖的大蚕,口吐白丝,制作着一只将要成形的巨茧。急忙就往床上看,祝一鹤还是祝一鹤,睡着的脸面有无语而笑的神态,已经没有了胡须的嘴流着一汪涎水,他拿了毛巾去擦,涎水却黏黏的,拉出很长的一条来,就惊了一下:莫非也吐丝了?!那涎水条就断了,自己笑了自己:看见祝老身子白胖就做出蚕的梦,这想象力蛮不错嘛!走过这边卧室来问颜铭叫他干什么?颜铭却在埋头看书,笑嘻嘻的,说:“你也看看。”夜郎接过书看了,原来是自己带过来的目连救母戏全本,颜铭看的正是第二本第五场“喜堂”,翻开的那一页上正写着:

喜乐声中二傧相赞礼。

二傧相:

东方一朵紫云开

西方一朵紫云来

两朵紫云放异彩

华堂引出新人来

男出华堂,女踩花毡。奏乐!

“吹牌”中傅相、刘氏上,男站左,女站右。

二傧相:

珠联合璧,举案齐眉

交拜天地,福寿昌齐

二傧相:拜天地!

一根红线撒江中

未钓鲤鱼先钓龙

有缘千里来相会

无缘对面不相通

二傧相:拜祖宗!

喜洋洋,笑洋洋

父母恩深不能忘

夫妻今日成婚配

新人转身拜高堂

二傧相:拜父母!

喜哈哈,笑哈哈

华堂高照龙凤蜡

今年今日偕连理

明年生个胖娃娃

二傧相:夫妻交拜!

男习经文道翰墨

女习针线性贤德

一对鸳鸯比翼鸟

夫妻双双拜百客

二傧相:拜来宾!

化缘和尚:

台下大喊一声

阿弥陀佛!

手捧一根带叶子的大萝卜快步上台

今乃傅员外贵子大喜之日,贫僧敬献仙根萝卜一根,为你砍除三灾八难,以示庆贺,请拿刀来。

家院递刀

化缘和尚:

拿刀在手,边砍萝卜边念

姻亲有前缘砍萝卜一刀

千里一线牵又砍萝卜一刀

娶妻今夜晚生

子在明年再砍萝卜一刀

化缘和尚示三刀八块、块块相连的萝卜,送到刘氏面前

傅相:多谢大师吉言,倘若来年有子,更名傅萝卜,以酬大师良愿。

化缘和尚:阿弥陀佛!

傅相:请大师进素席!

二傧相:

门前广场设喜宴

诸亲百客请用餐

家院:开宴!

夜郎合了剧本,说:“你是不是看了人家结婚热闹排场,要羞耻我的?”颜铭说:“一人一命,我倒不眼红了别人,可这天地要拜,祖宗父母要拜,咱夫妻倒没交拜过!”夜郎把头往下一磕,正碰在颜铭的额上,笑了说:“这不就拜了?过会儿我去刘先生那儿讨个好日子,咱出外了,选个山头,买上酒肉,你说拜谁就拜谁,咋拜就咋拜!”又笑了一下,“不拜还不是有了娃娃了吗?”颜铭说:“我还给你要说的,戏本上写了化缘和尚三刀八块地切萝卜能免灾,傅员外的孩子能叫傅萝卜,咱的孩子也就叫萝卜。”夜郎说:“由你吧,萝卜也行,白菜也行。”说出了白菜,却想到了虞白,就闷住不语了。颜铭说:“怎么不说了?”夜郎说:“快做饭吧,吃罢饭我要去刘先生那儿。”颜铭去了厨房,却说:“那咱几时去领结婚证呀?”夜郎已坐到桌前又翻看目连救母戏全本了。

饭是米饭,三菜一汤,才要吃的,宽哥却来了。宽哥硬不吃,说他事先没有打招呼,四个人的饭五个人怎么够吃,他早上上班时带了干粮的,就从提包里掏出两个饼子来,到厨房剥了两根葱。夜郎说:“你就这么克苦自己?”宽哥说:“这好着呀!”夜郎夺了饼子,把一碗饭塞给他,颜铭就先拿了饼子咬了一口,说:“没有好的给你吃,一碗甜饭就把我们吃穷了?还应该给你大鱼大肉吃一场的,你是媒人呣!”宽哥说:“好,吃就吃!要说媒人,其实是祝一鹤先生,你们老早就是他的金童玉女嘛!”吃罢饭,宽哥把夜郎叫到卧室里,从背包取了布堆画,说了他见虞白的事,笑呵呵道:“这下你放心了吧!几时你和颜铭出去呀?走前给我个口信,你嫂子叮咛我说,出门前一定让到我家去,她要给你们包一顿饺子吃,饺子是囫囵的,吃了出门整整端端,又无牵无挂。”说完就出来向颜铭告辞,去上班走了。

夜郎把那布堆画展开,画面上是一间房子的里边结构,有四面的墙,有天花板也有地面,房子里却没有人,是无数的鞋印在那里排列组合,似乎又像是在走一个什么迷宫,经过了四壁和天花板。每一个鞋印又都有眼睛,滑稽地在望着什么,夜郎看着笑着,却突然有了一种恐怖感,觉得这鞋印就走出了画布,而整个卧室里到处也都是鞋印在走了。他赶忙把布堆画收起来,就放在抽屉里,心想虞白怎么送了这画给他?而宽哥去见了虞白又是怎么说的?虞白现在情况又会是怎样?心里一时不畅快起来。连着吸了几支烟,出门要走,颜铭说:“到刘先生那儿不带些礼吗?”夜郎说:“不带。”就下了楼。闷着头穿过两条街,再过一条巷就到刘逸山家了,却不知怎么路过一家酒楼门前,顺脚就踅进去了。要了一瓶扎啤,立在桌前喝了,本该要走的,却又再要了一瓶,还来了一碟五香花生米,坐下来独酌独饮了。喝到一半,似乎听得旁边有人叽叽咕咕说什么,又好像觉得有人从酒楼外边将一张脸贴在玻璃窗上,脸贴得像一块柿饼,里边的人有向柿饼脸招手的,但夜郎并不理会,琢磨着去了刘逸山家了,还去不去虞白处?手蘸了酒就在桌上画一个人脸,再画上一对眼睛,看着那眼睛在凝视了自己,又擦了那眼睛去,就举筷去夹花生米。筷子已经伸到碟里了,碟子却被人用指头钩到桌子边去,抬头看时,面前站着一个人。这人一脸的横肉,笑而不语,两眼盯着他,却轻轻吐了一口痰到碟里。夜郎立即意识到来者不善,酒醉全醒,便身子往桌沿上一靠,将系在腰带上的那条链条锁的扣儿碰开,同时身子坐直了,说:“吐得好!”那人说:“是吗?”又吐了一口。夜郎微笑道:“好像在哪儿见过?”那人说:“好记性!”夜郎就证实面前的是那个流氓张了!把吐脏了的菜碟端过来看了看,忽地一颤手,菜碟向张飞去,汤汤水水扣在脸上。旁边桌上扑过来三个小赖子,立即从怀里掏出砍刀,夜郎跳将出一步,离开了桌子,右手中已提着了那链条锁,噼里啪啦地打起来。酒楼里一时大乱,顾客纷纷逃走,走到大门口了,却又站了要看热闹。没人出言呵斥,更没有人来上前劝架。夜郎并无武术,只是凭了义愤和蛮力,那一条链条锁或者像皮鞭一般地使,或者就转圈轮扫,也不知打着了哪个,自己也挨了什么打。桌子凳子咔里咔嚓地响,碟子碗盘掷过来又扔过去,“乒乓”“哗啦”,是写着生猛海鲜的门窗玻璃碎了。矮矬的老板油焗的头发完全纷乱,随着斗殴人的进退而进而退,护了桌子又护吧台,后来立在放着彩电和音响的那根柱子前,唯恐战火烧过去。偏偏张就过去以柱子为掩体,绕着柱子和夜郎兜圈,夜郎左兜了几圈,忽地刹脚向右,老板却撞着了,拉了那一条艳红的领带往后一甩,老板禁不住身子,前冲到吧台上,撞倒了台面上一排高脚酒杯。他爬起来,骂道:“打吧,打吧,今日不把这酒楼砸了都是姑姑的养的!”把勒得脸紫红的领带扯了扯,跑下楼去喊警察了。夜郎一链条抽在张的背上,背上的衣服破了,张哎哟一声从桌下往过钻,桌角就把破了的衣服挂开一半,露出后肩上文着的一只蝴蝶,蝴蝶下一道伤,伤口出着血,十分的艳红,往下流着,缓慢如蚯蚓蠕动。夜郎受到了刺激,感到十分的振奋,再扬起了链条去抽,但用力过猛,链条“咵”地打过去,一头却缠在了桌子腿上。拉了一下,没有拉开,再去拉,头上就落下一个酒瓶,忙一偏,酒瓶砸在右肩上,而同时瞥见有什么东西再向头顶飞来,跑不及,双手就去护头。这时候却听一声呼啸,张已飞快地从楼梯上跑下去,那三个撒脚也跑。夜郎已顾不得去捡那链条,爬起来去撵,跑在最后的那个蹬翻了一张桌子,正好卡在楼梯口,他跃过了桌子,下得楼来,四个人早冲在了街上,敏捷地闪躲着车辆,而老板和一位警察正堵在门口,警察举着警棒向他一戳,夜郎“咚”地就栽倒在地上,口鼻里涌出血了。

清醒过来,夜郎是在派出所的长条子木椅上的,矮矬的老板给警察递过烟了,一边计算着酒楼损失的桌椅板凳、碟盘碗盏的件数,一边用脚踢着夜郎骂流氓。夜郎叫道:“谁是流氓?!你眼睛长到裤裆里了吗?是他们打我,还是我衅事?我是自卫,自卫反击!”警察说:“你醒了?”夜郎说:“醒了。”警察说:“醒了好咚!”照面一拳头,骂道:“大天白日的斗殴打架,能把你说到好人地方去?!”鼻血再一次流出来。夜郎用手去抹,抹了个大红花脸。警察又骂道:“你把脸抹得那么红,还想赖我打了你吗?狗东西,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你给我往院子的水龙头上洗去!”夜郎睁着血糊糊的眼看着警察,警察一脸的青春痘,嘴唇极厚,有两撇小胡子他呼哧呼哧出着气,还是站起来往院子的水龙头走去,走到门口,他站住了,遂“扑沓”一声跌坐在了地上。警察说:“怎么啦,还欠揍吗?”夜郎举了左手,说:“没了。”举着的左手是四个指头,没了一根无名指,但没有血,指根齐棱棱一个骨肉茬。警察和老板都呆住了,警察问:“疼不疼?”夜郎说:“不疼。”警察再问:“几时砍断的?”夜郎再说:“不知道。”警察又问:“那半截呢?”夜郎又说:“在酒楼吧。”脑袋就沉起来,觉得支持不住,昏在地上了。

老板也慌起来,拖了夜郎往长条椅上躺,掐夜郎的人中,掐开了眼,又用手擦夜郎脸上的血,然后把血手在夜郎头发上蹭蹭。警察就又来问夜郎什么单位的,什么名字,家庭地址,电话号码。夜郎听得见警察的话,却没力气来说。警察在他衣服口袋掏东西,掏出个小电话号码本,指点着问了夜郎,就对老板说:“你去拨这个号码吧,让家里人来送他去医院。凭这号本事还来打架?脑袋掉了还不知怎么掉的?!”拨通的电话正好是祝一鹤家,颜铭接了,当下脸色灰白,披了外套边往楼下跑边系扣子,已经走到街上了,才记起身上分文未带的,想返回去取,又怕耽误时间。赶到派出所,夜郎还是坐在那木条长椅上的,警察已经笔录了审问。颜铭大概问了情况,又往酒楼上去寻找砍断的那截指头,酒楼已经停业,一片狼藉,终于在桌子下发现了那截指头,忙用手帕包了,返回派出所,再雇了车去医院。医院里能断指接植的,但医生看了那手帕里的指头,指头却发了黑,就责怪为什么不立即到医院来?夜郎说:“我在派出所,我不得去找呣。”警察说:“你是什么英雄了?!”夜郎气得不再说话,拿了那截指头看了看,“日”地从窗口扔了出去。

包扎了伤口,又打了破伤风针,夜郎依旧被带回了派出所。夜郎问为什么还要扣留他?警察说:“你以为事情就完了?就依你说的,是张衅事,一面之词谁信的?你有本事把张抓来,事情落实了放你回去!”夜郎说:“怪谁不怪谁,老板在场他能做证的。”老板却说:“我只要赔偿我的损失。”颜铭听说是和张殴打的,心里越发不安,对警察说:“同志,夜郎是好人,好青年,他伤成这样了怎么还不放人?”警察问:“你是他什么人?”颜铭说:“我是他老婆。”警察说:“你咋有这么好个流氓老公?!”夜郎一时性起,吼道:“颜铭,你不要给他们说啦,我是流氓,我就是流氓,我是流氓我还怕什么,我就在这里好了!”警察说:“好嘛,好嘛!”掏了手铐“咔嚓”把夜郎双手铐在了屋门口的立柱上,赶着颜铭和那个老板出门,说马上他就要下班呀,有问题明日再做处理。

颜铭在大门外的槐树下呜呜地哭了一场,忽然就想到了宽哥,急去电话亭给宽哥拨电话,又没钱,说好话向别人讨要了几角,电话拨了,宽嫂在而宽哥上班还没回来。搭了出租车就去宽哥家等,又得让宽嫂掏了出租车钱,一等等到晚上八点人还未回,颜铭又操心了夜郎没吃饭的,从笼里抓了几个包子说她要去派出所看看。宽嫂骂了颜铭遇事慌慌张张,但还是留了言在门上,也和颜铭一块往派出所赶去。刚到巷口,宽哥骑了自行车过来,宽嫂一见就骂:“你死到哪儿去了?六点下班,现在几点啦?”宽哥说:“东京路菜市场一个女孩被抢了包,头上又挨了一砖,昏倒在地,围了那么多人就是没个管的,我送她到医院去,再过半个小时她连命都没有啦!”宽嫂说:“你救别人哩,谁救咱的人?你还讲究是警察,大水冲了龙王庙,夜郎现在就在派出所里生死不明的!”宽哥登时脸色大变,问怎么啦?颜铭粗粗说了一遍,宽哥却蹴在那里不言语了,从口袋摸了烟吸。宽嫂一把把烟夺了,说:“火烧眉毛了,你还有心思吸烟?”宽哥说:“我担心就担心他惹乱子,果然绳从细处断,怕啥啥就有鬼!怨人家警察什么?我要是遇着,我也要先把人扣起来的!社会风气不好,就是他们这么斗殴打架!少了个指头?命没搭进去就烧高香啦!没个指头也好让他得个乖!要结婚的人了,说得好好的去办结婚证呀,选旅游的日子呀,为啥却去喝什么酒?为啥就与人家打架?”颜铭说:“这都怪我,是我给他惹的祸根。”就又呜呜地哭。宽嫂骂道:“我们等你,是要听你训话吗?现在人在派出所里被铐着,一口水没喝,一粒米没吃,又受着伤,还不知这一夜是死是活。我可告诉你,我不管你怎么说,今晚上,我要夜郎回来,夜郎要是不回来,你就不要回来,永远不要回来,我就是当寡妇也不落个警察老婆的名招人耻笑!”说罢,拉了颜铭的手就往里走。宽哥看着她们走了几十米远了,就喊颜铭,颜铭过来,他说:“夜郎的事我能不管?总得有个管法呀!依你嫂子的话,我去派出所要人,我不是个领导,就算是个公安局局长,也是不敢徇私枉法!让我去走后门,不论三七二十一让放了夜郎,人家派出所能不能同意,就是同意着,我便好脸面去啦?这类事的法规我知道,人是能放回来,可罚款是少不了,多不罚也得少罚,酒楼总不能白白遭损失,当众斗殴,扰乱社会治安,过去了就过去了?现在最关键的是抓到那个张,抓了他才能澄清事实真相,你知道张家住在哪里?”颜铭说:“我知道。”宽哥说:“那你跟我走。”又走过去对宽嫂说:“你别给我黑脸,好像你关心夜郎,我是旁人外人?你有本事你怎不去把夜郎领回来?!我告诉你,你回去拿上千把元,立马先到派出所去,我和颜铭去找个人。”宽嫂说:“我不凶你凶谁去呀?不凶你你还不肯想个办法哩!你身上还有多少钱?”宽哥说:“每月大头都给你了,我哪儿有钱?”宽嫂窝了一个白眼,从自己口袋掏了二十元,说:“你瞎狗不知人好,我是怕你没了钱一会儿吃不上饭!拿上,先去一人吃一碗羊肉泡馍,颜铭还没吃哩!”

颜铭不好意思,但又不知说什么,宽哥却把二十元一把拿了,说:“不拿白不拿的,得她的钱也不是容易的事哩!”两个人去了张家,张正在家看电视,一见来了警察便怯了,让座,递烟,沏茶。宽哥不坐不吸不喝,黑着脸只问打架的事。张脱了衣服让看背上的伤,宽哥提了警棍,说:“我一看见文刺的蝴蝶就知道你该跟我走一趟了。”张说:“这与蝴蝶什么事?文身是一种艺术呀!”宽哥一撩衣襟,露出裤带上的一副铐镣,说:“用不着使用这玩意儿吧?”

带着张到了派出所,派出所办公室灯黑着,偌大一个院子里,只是那排平房顶头的窗口亮着灯。颜铭先自起了哭声:“夜郎是铐在办公室的,那里没了灯,会不会被抓到牢里去了?”宽哥阻止了,兀自去敲那亮灯的房子,值班的已不是那个满脸青春痘的警察,宽哥就进了屋子,在里边嘁嘁啾啾地说话。颜铭战战兢兢立在院子里,只一眼一眼看着坐在台阶上的张,生怕他突然起身从大门口逃走。张似乎没有逃的意思,恐怕也明白逃不掉,抬了头拿凶狠狠的眼光看颜铭。颜铭觉得那双眼睛像狗眼,黑暗里发着绿光,就使劲敲窗子,宽哥就出来了,叫张进去,张还吸着烟,宽哥一把将烟就打掉了。过了一会儿,四个人一块去办公室,推门一拉电灯开关绳儿,颜铭第一眼看到的竟是夜郎仍铐在柱子上,满头满身都是水淋淋的。颜铭先叫了:“这怎么啦,满是水?”夜郎说:“他拿洗脚水浇的。”警察说:“你要喊叫嘛,你不喊叫我给你浇了?!”过去把铐子开了,还让夜郎把吐在柱下的痰用脚蹭了,就勾着手招张,张走过去,“咵”地就把他按在柱子上铐了双手。四个人重新到了那间小房子,宽哥就开始训斥夜郎,一定还让夜郎向警察承认错误,警察似乎并不稀罕这些,拿着笔在桌面上敲,说道:“该罚五百元的,减免些,三百吧,钱呢?”宽哥说:“钱马上就送来。颜铭,你去看看你嫂子来了没有?”颜铭走出来,才到门口,便见宽嫂满头大汗地跑了来,却提着一个旧篮子,里边放着一些土豆,颜铭说:“你捎带着买菜了?”宽嫂说:“哪里是买了菜?!”瞧瞧四下没人,从篮子底下掏出一个饭盒,饭盒里放着一千元。颜铭也不禁笑了:“你这么小心的?”宽嫂说:“我还没有带过这么多钱在身上出门的,刚才在公共车上,有个男子不停地挤我,我真吓得出了一身汗,怀疑那是个小偷夜郎呢?夜郎出来了吗?”

事过两天,戏班从外县归来,南丁山到处找夜郎,找不着,在时装表演团见到颜铭,颜铭拿了一包水果糖招待他。南丁山不吃,颜铭说:“喜糖你也不吃吗?”南丁山并不惊奇,说:“结婚啦?几时结的?”颜铭说:“前天。”南丁山倒有些埋怨地说:“好急的,等不得我们回来。改日我要去贺贺的!”颜铭回来,就把这话给夜郎说了,夜郎沉吟了半天,说:“我成了这个模样,你还真的要和我结婚?”颜铭说:“瞧你那傻劲,你受伤还不是为了我,我哪里就又嫌弃你没个指头?原先安排出去旅游的,看来是去不了了,我就说前日是喜日子。”夜郎说:“你倒会选日子。”脸上显着奇怪的笑,又说:“该我的怎么都会来的,不该我的怎么也不是我的。”当天下午两人就去领了结婚证,悄无声地在门上贴了个红喜字,结婚证压在桌子的玻璃板下。天未黑严,南丁山和戏班的康炳他们提早来了,一串鞭炮在楼下响得天摇地动,上得楼来,抱的是玻璃字匾、榆林毛毯、高脚酒具、茶盘茶碗、矿泉壶、电饭锅、热水煲、一截白丝绸、一袋花生和核桃枣儿,还有给夜郎的一顶麻呢小礼帽,颜铭的一双细高跟皮鞋。夜郎说:“怎么不把商店也背了来?!”赶快拉客进屋。指派阿蝉飞也似的去街上买些熟食,启了一瓶酒就来喝。南丁山当然责怪夜郎不提前告诉他们,猴急了,戏班不回来就突击办事,是不是有了什么情况?叫了颜铭过来,当面走过来再走过去。颜铭心虚,扭捏着不来,说:“哪有你这样当领导的审查部下,买骡子马吗?有什么问题?”南丁山说:“嗯,还遵守纪律。那我就知道了,夜郎在乡下害病原来是假的。”颜铭说:“这你又错了,病是真的,回来才慢慢好了。”南丁山说:“夜郎害的是爱情病,回来吃女人就好了!”众人笑了一会儿,夜郎说:“真怪的,我在乡下怎么就得了那种病,现在那病是没了,可夜里还是盗汗,衬衣都是湿透的,你瞧,是不是瘦多了?”康炳说:“当然瘦了,将来怕还要成药渣子哩!”颜铭在厨房里洗苹果,脸已通红,削了苹果过来先给康炳,说:“把你嘴占住就没臭话了!”阿蝉把熟食买回来,三下五除二地摆上桌,是一盘五香凤爪、一盘酱猪脚、一盘腊羊肉、一盘海菜、一盘盐煮杏仁、一盘凉兔肉、一盘撕开的烧鸡。入席吃喝,举杯相碰,夜郎象征性地用舌头舔了一下,南丁山说不行,夜郎就推托自己有伤不敢喝的。南丁山说:“那夜里干事了没?干事都不怕的还怕喝酒?受的什么伤?”颜铭说:“我们出外旅游,他把指头伤了,真的不敢喝的。我代他喝这一杯吧。”碰过杯。夜郎大杯小盅地只让客人痛饮,颜铭也陪着喝了一圈,再到厨房里去经管阿蝉炒热菜时,夜郎借故也去了,悄声说:“你怎么敢那么喝的,你要生个痴傻儿吗?”颜铭说:“我杯子里是白开水的。”夜郎便放心出来再劝酒,不一会儿,所有人都脸色红起来,尤其康炳,红得像涂了油彩,说:“再要演出,就不要给我上妆,班主给我买三两白酒就是了。”南丁山说:“你酒还少喝啦?”康炳就嘿嘿地笑,不好意思。夜郎问怎么回事?康炳便说前十天演贼打鬼,他扮的是那个赤发鬼,出场前偷偷地喝了酒,等到台上演鬼上吊,绳子系在脖子上吊往半空,原本我要双手去拉绳子的,但醉得迷迷糊糊,差点真的上吊死了。夜郎笑着说:“人死了托变鬼的,鬼不会死,鬼死了托变什么?”南丁山说:“鬼吓不死,死了又托变人嘛。我看你夜郎就是鬼变的瞎人都是鬼变的,你,康炳,我,还有咱们文化局的领导。”夜郎说:“哎,说到这,我要给你们告诉一宗事哩,知道不知道?你们走后,吵吵嚷嚷着要提拔宫长兴到文化局当局长呀。嘻,他能当局长,我也就能当个市长的了!可人家不知走的什么门子,偏偏就要提拔!”便把在传呼机上捣乱的事说了一遍,得意得手舞足蹈。南丁山却说:“原来传呼机上的事是你干的?”夜郎说:“怎么样,漂亮吧?”南丁山说:“你这才是火上加油!你只图结婚哩,颠鸾倒凤地受活哩,啥事倒都不知道,宫长兴已经是副局长了!又专门分管的是群众文化工作。”夜郎急了,说:“这不可能,传呼机的事在图书馆反应大得很,大家好不痛快群众基础这么差的人怎么这般快就当上了?”南丁山说:“我是回来听说的,正是传呼机的事,连上边领导都知道了,说是现在风气不好,只要说要提拔谁,谁的告状信就多起来,要听下边的反映,但一定要分析情况,要保护干部,传呼机的事纯粹是一种陷害人的做法,所以原来还准备再考察考察的,后来就立马下文,任命了宫长兴。我们一回来,当然少不了去局里汇报,人家还算支持戏班的扶贫演出,但有了新规定,上缴的管理费高出了一倍。”夜郎说:“凭什么让缴那么多管理费?”南丁山说:“他说局里困难,几个正式戏曲团连工资都发不下来了。”夜郎说:“他们发不下来与咱屁事!现在什么都按市场经济管理,就是戏曲团国家还要养着!说起来没有不认为那些团太多了,是累赘,可哪个领导都不愿承担在他手里砍掉几个团的责任,一个团养活那么多人,在城里演没人看,到乡里去又不愿放下所谓艺术家的架子,那就只有饿着去吧。这宫长兴一上台就出馊主意,给咱们不贴一个子儿,倒收那么多钱,还不知以后怎样刻措着咱哩?”南丁山说:“人真是没长前后眼,为了祝老咱恶了宫长兴,只说桶往井里掉,没想如今井要掉到桶里去了。”夜郎说:“走到这一步,也只能恶他,传呼机的事没能弄倒他,我偏不信再弄不下他来的!你和信访局的人熟不熟?”南丁山说:“那局长认识是认识,还是当年通过祝老介绍的,有什么事?”夜郎想了想,却说:“还是先不给你说,我是个臭狗屎,能不牵连你就不牵连你。”颜铭插了话说:“南哥,夜郎性子烈,你得给他拴条缰绳,他干的那些事,都是些小人之术。”夜郎说:“明火执仗地我能弄了谁去?我本来就是小人嘛,不搞些阴谋又能怎么样?”南丁山就笑了笑,说:“现在像夜郎这样的人也是少了,都不声不吭的,坏人越发当道了。”从怀里掏出一大沓钱来,数了数,交给夜郎,讲明是下乡的补贴。夜郎说:“钱还是要的!”捏了一角,在桌沿上摔得哗哗地响,然后,扔给颜铭,说:“怎么样,钱比你来得容易吧?往后你得把老公看重些呢!”颜铭却冷着脸,转身往厨房去。厨房里烟雾腾腾,阿蝉正在煎鱼,案板上、窗台上汤汤水水到处淋着。颜铭用抹布抹了,阿蝉悄声说:“哪来那么多钱的?”颜铭没搭理,推了窗子放烟,一股二胡声就咿咿呀呀钻进来,对面楼上的凉台上,那个干瘪的老头又在拉胡琴了,便把窗子又关上。客厅里南丁山和夜郎还在谈话,夜郎说:“怎么能有这么多的?”南丁山说:“这次收入不错,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夜郎又问:“不是扶贫义演吗?”南丁山说:“实话也就对你说了,原本咱是将收入扣过花销外赠给贫困区的,可去的最后那一县,县上的人都敢把国家救灾款挪用贪污,咱还老老实实干啥?那些京城里的歌星、影星报纸上不停地报道义演,而其实大部分的钱还不是装了自己腰包?你现在病好了,婚也结了,如果颜铭肯放你,再过半个月,咱们还要到北边几个县去义演,打这样的旗号演出方便,收入又高,过几年咱也给大家买些居住楼,咱为啥就不能富起来?!”阿蝉说:“班主这样的人都搞小人之术了,夜哥那点动作算什么事?”颜铭说:“鬼戏班嘛,都是鬼嘛!”客厅里,南丁山又问结婚那日谁操办的,请了多少客,是在饺子宴楼上请的吗?夜郎说:“客是不请一个的,要请客的话我哪里就不等了你们回来?!”南丁山说:“是宽哥操办的了?”夜郎说:“就是。”南丁山就呵呵地笑:“我估摸是他,果然是他,别人也不会给你出这馊主意,要是我,总得红红火火热闹一场不可!”夜郎说:“像我这号人,闹腾那么大的算个什么?”南丁山说:“正因为活得不顺气,才要闹腾的,宽哥那呆板人,多亏是个小警察,他要是个市长,这西京城怕人逃走得只有一半了!前日我们一下火车,在南大街就碰上他,瞧他那个脸,青得像秋后的茄子!”颜铭听到这里,便把厨房门开了一半,就听得夜郎在问:“宽哥怎么啦,病啦?”南丁山说:“南三环一辆招手停中巴车上被人抢了,强盗下了车,司机把中巴开到派出所门口来报案,正好遇着宽哥,宽哥让乘客申报各人被抢的钱数,乘客就一一申报数目字。没想这些人还未散,那罪犯就被抓住了,搜出的钱比申报的数目大出七百元,宽哥就让乘客重新清点各自的钱包,列出被抢的准确数字,更没有想到的这回申报的数目竟比罪犯所抢的数目大出了一千五百元。宽哥当场就火了,骂这些乘客是狗熊,被抢的时候没一个敢出来斗争,怕连累自己,多抢了也说少抢,一旦罪犯抓住,却都想趁势发财!现在的人就是这样嘛,你生什么气?!要是我,抓住了罪犯就是立了功,还发放被抢的钱干啥?留给派出所自己花了算了!可他却较真儿,硬要乘客老老实实又写清单,一边把钱退还人家一边训这个斥那个。你气了白气,气得有肝炎了,你自个儿到医院吃药去!”颜铭把厨房门就关了。煎好的鱼阿蝉要端出去,她偏让先放在案上。南丁山在客厅叫颜铭去陪喝,叫了三声颜铭没过去。夜郎说:“怕是正煎鱼哩!”走进厨房让颜铭过去再敬一杯酒的,颜铭说:“你们是怎样地活鬼闹世事我倒不管,可你们嘲笑宽哥我不爱听的。”夜郎说:“你没见他是喝多了吗?”颜铭就给阿蝉叽叽咕咕了几句,自个儿先出去又给南丁山和康炳他们敬了酒,阿蝉才将已放凉了的鱼端出来。

吃罢饭,夜郎随南丁山他们就出去了,直到天黑严才回来,却提了大包小包的东西,还有两床榆林纯羊毛毯、一床踏花被、一纸箱奶粉,拿进来往客厅的屏风后一堆,就去祝一鹤房间去了。颜铭看了看那些东西,觉得蹊跷,跟进祝一鹤卧室来,夜郎正趴在床沿上和祝一鹤说话,不管说什么,祝一鹤的脸似笑非笑着,口里流着涎水。颜铭说:“谁叫你去买那些东西了,这一月花销大,阿蝉的保姆费还没给哩,阿蝉已给我说了三回,说小翠的保姆费已提高了三十元,她话虽没明说,那意思我知道,也是要提高工资的。”夜郎说:“那不是买的。”颜铭说:“不是买的,谁个送的?”夜郎说:“这你不用管。”颜铭说:“谁送的这么多……”夜郎说:“我交给你钱,瞧你那个鄙夷样儿,好像我是偷了抢了来的,你不爱钱的,还管这东西多的少的?!”就趴到桌前写起什么。颜铭笑道:“说你是小人之术还不高兴,怎么着,就用小伎俩报复起我了!哎哟,我老公真是能行的主儿,今日在家坐着,得了那么多钱又得这么重的礼,我咋是这么有福的娘子嘛!”夜郎也噗地笑了,说:“这还像个老婆!”就让颜铭找一张祝一鹤的名片。颜铭也不问要祝老的名片干啥呀,自去了祝一鹤的卧室翻寻了半天,寻着一沓落满了灰尘的名片,拍打着给了夜郎,夜郎瞧瞧上边仍印有秘书长的头衔,诡秘地笑笑就出门走了。

夜郎去了市信访局路局长家。因为以前见过几面,又提了烟酒,还拿了祝一鹤收藏的一幅陆天膺的虎啸图。路局长很热情,当场把虎啸图悬挂了厅里欣赏了一会儿,侧过头来问夜郎有什么事?夜郎说:“我没事的,来看看局长。局长你胖了哩!”局长说:“是吗?出门在外,有人说是胖了,有人说是瘦了,我也弄不清我是胖了瘦了。你肯定有事的,没事的人很少到我这里来,记得那年中秋节,祝一鹤到我这儿来了,他说今晚上人都去领导家殷勤了,我来找你,咱俩下一盘棋怎样?我那时拱了拱手,开玩笑说你我同僚是一个脾气,咱就不称什么长不长了,我叫你一声祝大人吧,他也抱拳说路大人,两个人清清净净下了一盘棋。我交了这么多朋友,祝一鹤算是一个真朋友!”夜郎说:“我今日就是代祝老来的。他走不动了,言语又短,却常常念叨你,托我过来看看你的,你瞧,他还让我带一张名片。”局长说:“他倒心细,怕我不相信你?他还让你来看我,我倒惭愧了,他病了这么久,我还未去看望他哩。这烟酒要是你拿的,我还不肯收,是祝一鹤的我倒要收了。”就拆了那条烟,取一包自己吸一支,给夜郎一支。问道:“祝老病情如何?”夜郎说:“没恶化也没好转,人有些痴呆。”局长说:“这就好,这就好。人生难得糊涂,我想痴呆还痴呆不来哩。正经好部门咱干不成了,到信访局这闲差单位,一天到晚竟也忙得昏头涨脑的,上访的信件见天那么一摞,不上交吧,有人做的事实在看不过眼,上交吧,势必得罪人,现在谁又得罪得起?!”夜郎说:“信访就是信任,民情就是民心,信访局说是没权,其实权大得很的。”局长说:“这倒也是,上边了解下边实情,信访局是一个大渠道的,现在各部局领导,还没一个人不被人反映的,情况极其复杂哩!”夜郎就说:“有没有反映文化局领导的?”局长说:“怎么没有?!大前天还收到三封反映宫副局长的信哩。”夜郎说:“是不是?有些话我本不想说的,你提到宫副局长,我在下边可也是听到了许多不满的话,昨日文化局几个干部去看望祝老,给祝老也诉说宫副局长的不是,祝老气得指头在桌子上嘣嘣地敲。”局长说:“祝老也生气了?生什么气的,谁往上提拔都有内幕的,自己已经不在位了,气也是白气。”夜郎说:“话是这么说,可这些人的问题不让上边知道,会破坏党和政府的形象的。据我所知,可能还会有人写信反映情况呀。”局长说:“有什么都可以写嘛,写上来我给往上送嘛。”夜郎说:“怪不得祝老与你友谊真……也不是我当面给你说好听的,现在的领导干部真正为人民服务的能有几个了,难得你还这样!”局长说:“别人咱不好说,我只是于心无愧罢了在什么位置上总得尽些什么职吧,我想也不想再升个一级半级了,但求下场不要和祝老一样就烧了高香。”

说到这儿,有人敲门,保姆把门开了,进来了局长的大儿子,还厮跟了一位,竟是银行的李贵,见了夜郎,“啊”的一声,握住了手。李贵说:“你来得早?”夜郎说:“来看望看望局长的。你近来好?”李贵说:“老样吧。”局长就问:“情况怎么样?”李贵看看夜郎,却支吾不语。局长说:“不妨的,都是自己人。”夜郎便知趣,问厕所在哪儿。局长指指大门侧左边的小门,夜郎进去了,听得李贵在说:“西靖巷有几间门面,价很便宜,但地方太背,现在倒有一家,原是开了饭店的,不想干了,价却开得高,我和晓光去看了,当然咱有治他的招儿,他有些松口,看样子问题不大的,但这需街道办事处开绿灯。”局长问:“那是属于哪个区的?”是晓光在说了:“北城区的。”局长说:“我约北城区长明日中午来,有人告他的事了,我让他先看看举报信再说……我可告诉你们,年轻人有三分能耐去扑腾七分的事,这我都支持的,却得把握个原则:可以坑蒙拐骗但不能偷,可以吃喝嫖赌但不能抽。”晓光说:“是这样的,那饭店为啥倒闭?就是家里有几个抽鸦片的。”夜郎拉了水箱绳放了水,出来故意去厨房水池上洗手,过来说:“局长,厨房门口的这盆橡皮树长得真好,你施的是城墙根老土,还是马蹄掌的?”局长说:“是豆饼。”李贵还在和晓光说话,转过头问:“夜郎恐怕也知道那家的。”夜郎听出他们是在筹办什么公司要做生意的,偏装出一派糊涂,说:“哪家?”李贵说:“邹家的老大。”夜郎脑子“嗡”了一下,说:“你问邹家老大呀?这我认识,但不熟的,有什么事吗?”晓光说:“你知道那家生意怎样?”夜郎说:“听说是兄妹三个相互竞争,闹得乌眼鸡一般。老三那儿与老大老二不多掺和,街痞流氓骚扰得少,老大老二却是滋事不断,传说是他们各有一帮黑道上的人互相整的,而老二会做广告,宣传搞得好,老大就不如老二的了。”李贵说:“老大家有没有抽鸦片的?”夜郎说:“这倒没听说过。”李贵说:“这你知其一就不知其二了……夜郎,刚才我们说的话你听到了?”夜郎说:“说什么?”晓光说:“咱是光明正大做生意呀,有啥见不得人的,只是一切还都在筹划中,馍不蒸熟怕气不圆的。”夜郎笑道:“做生意好嘛!那有什么保密的,即使秘密,我嘴那么长的?这又是谁对谁,你们发财了,我也能沾个光哩呣!”夜郎说罢,也明白自己不能久待,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就告辞出来。

屋外已经起风,淅淅沥沥有了雨点,天显然是冷了秋后的雨落一场冷一截,明日早晨起来得加外套了。夜郎站在了十字路口,一时拿不准该往哪儿去,想去戏班见南丁山,连夜把那一场举报宫长兴的信再补充补充,商量着怎么去交给信访局,又想赶快得回去,颜铭还在家里等着。但走了几步,却决定顺路去饺子宴酒楼看看吴清朴,邹家老大发生了倒闭关店的事,不知道吴清朴晓得不?赶到饺子宴酒楼,人已经淋得落汤鸡似的。吴清朴赶忙让脱了衣服,将自己的西服给他穿上,说:“天上飞个鸟儿都留影的,这么大的事能保住密?前日我去白姐家,她让我给你带一副对联,说你办喜事肯定会邀我去的,或许就在我这儿待客,可我左等右等没见你来,也没个口信。昨日在街上碰着宽嫂,我问你是几时办事呀,她说你已经办过了。夜郎,这你就不对了嘛,这么大的事竟不给说一声,兄弟我没得罪你么,这么见外的?!”夜郎说:“我年纪这么大了,已不是小年轻,悄悄一办就算了,谁也没叫的,一颗水果糖也没买的!”吴清朴说:“新嫂子是哪一位?我这么问过白姐,白姐说,什么新嫂子,年纪比你小得多!我就说了,人家再小,嫁了夜郎就是嫂子嘛!”夜郎干笑了一笑,说:“虞白刻薄……对联呢?”清朴去办公室的抽屉里取了两条红纸,展开了,上边竟是:

平平仄仄平平仄

仄仄平平仄仄平

吴清朴说:“她这人怪,对联也做得与人不一样。我也解不开是什么意思?但这字还写得好,她还能写了毛笔字!”夜郎没有言语,十四个字的对联如一组鼓点在心里敲,又像是目连戏里唰唰地打来十四把叉,低头把对联收好,叠小,装在怀里,慌乱里只问饺子宴酒楼的生意如何?邹云的两个哥哥来过没有?人家的生意又如何?吴清朴说:“邹云的两个嫂子已打闹过几次了,前日二嫂来诉苦,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脖子上被抓得一道一道的伤,我也不敢问……不管怎样,我毕竟是外姓,人家再有矛盾,闹得天漏地陷的,对外却是一心,尤其见不得我这边有动静。你生意做不好了,他们嘲笑你你生意红火了,又嫉恨你。常常捉摸不透人家,有时在门口碰上了,好热情的,问这问那,有时见了,人家却脸一扬就过去了。我也知道,我这边生意还好,多亏是靠了你们都在帮扶我,宽哥有事没事来,他那一身衣服,给我镇住了闲人二混儿,那老大老二也不敢待我太过不去的。我也希望有个安宁,给邹云去信,一次一次都叮咛她多给两个哥哥去信问候,有便宜点的金银首饰也给两个嫂子买些,人嘛,能过去的就都让过去,钱有个什么多少?!”夜郎就问:“邹云还不准备回来?”吴清朴说:“我想她会很快就回来的吧。”笑了笑,又说:“她在外边也好。你知道她那脾气,随心所欲,嘴上又没遮拦。我现在一切都摆得顺顺当当的了,她要回来,平仄堡那边丢了工作,只能在酒楼上,不知要恶多少人,反倒添乱哩。”夜郎说:“这倒也是。”窗帘被风吹着像帆一样鼓,雨点子打在半开的窗玻璃上,叮里啷当地响。夜郎起身去关窗扇,窗台上一本影册被撞跌了,稀里哗啦掉出一堆照片,全都是邹云的。把家里的照片全都带到酒楼的办公室来,夜郎就明白吴清朴的心思,一边捡着,一边说:“邹云照什么样儿都好看的。”吴清朴说:“是吗?”脸却红了,忙过来捡,说:“夜里没事,把影册带来整理的。”夜郎便说:“你们年纪也不小了,也该计划着结婚了。”吴清朴说:“这我也想了,到年底吧,年底不行就放在明年春上。挣些钱了,邹云待在家里有吃的花的,我还想干我的老行当呀,今日下午考古队的几个老同事来这里,说了许多那边的情况,说得我心怪发痒的。你见不见?他们还都在楼上客房里歇着……”夜郎说:“时间不早啦,我就不见了。我要给你说,这边事再忙,一定要抽空去你白姐那儿,也代我问候问候她。再是,你虽然是未过门的女婿,毕竟邹云的哥哥也是你的哥哥,应去看看人家,有什么难处,能帮的就帮,如果一家过得不好,那也是邹家所有人的负担嘛。”吴清朴说:“这个我知道。突然说这话,莫非那两家有了什么不好的事了?”夜郎说:“我也说不准的。有什么需要我办的你给我打电话,我现在住在祝老家里。”当下留了电话号码就走了。

夜里十二点,夜郎回到家里,颜铭还在家里等着未睡,她买了一包毛线给夜郎织毛衣,心里操挂着外边的人,针脚一会儿多了,一会儿又少了,拆了织,织了拆,自己也烦起自己来。夜郎用钥匙开门,一肚子诉说要说出来,一见夜郎冷得瑟瑟抖抖,倒忙着就去厨房烧姜汤,却说夜郎穿谁的西服,穿了西服好看,几时也买一件的。夜郎顿时感到有家的温暖,喝了姜汤,打了两个喷嚏,一时精神亢奋,洗漱过了,就揽了颜铭上床睡觉。颜铭怕影响到腹中的孩子,又不愿伤了丈夫的激情,坐在那里玩了一阵,夜郎才把邹家老大的事说给颜铭听。

一连十天,西京城里阴雨不绝,一日夜里似乎没有听到屋檐水的滴答,天亮醒来,库老太太已经在菩萨像前燃上了藏香,虞白在床上问:“今日要放晴了吧?”库老太太说:“又有雨了,还扫着风,你加件马甲吧。”虞白登时情绪不好起来,撩了窗帘一角往外看,果然后院里一片的水潭,麻花花一片,雨脚又都斜着,那簇竹子枝叶翻飞,满地都是软沓沓的古槐的碎叶。虞白骂了一句,想墙外街两旁的古槐能吹落到院里来,这一定刮的东风,东风在刮,雨还是不能一日两日就住的。就在毛衣上套了一件马甲,鼓鼓臃臃地下了床出来,不去梳头也不洗脸,坐在沙发上发呆。库老太太踮着小脚收拾这样收拾那样,嘟囔着夏天不下雨,入秋了雨水却没死没活地下,才这个时节就这般冷,到冬天了不知怎么过,石头都要冻烂哩。嘟囔毕了,却又说:冬不冷,夏不热,五谷都不结的。虞白就哧地笑了一下,这笑声是嘲笑她老太太,也是自嘲,说道:“也好,也好,天不晴了咱好剪画。”胡乱去洗了脸,就抱了一堆彩布在那里剪起来。她剪的是一堵墙,墙的下半部是黄布,墙的上半部是绿布,墙前有一簇竹子,竹叶全是一个一个的“个”字。竹下坐了个女子,头梳得光光的,一身素白。剪好了,也用糨糊贴在一面黑布上,便去厕所小解。厕所的地板上有个泥脚印,五指分开,清清楚楚,是自己昨日从外边回来,踩着双脚泥水,在那里洗脚前踩留在地上的,却猛然觉得那脚印像一个女人的半边脸。灵机动了,就往外跑,把贴好的那个女子揭下来,赤了脚合着在布上踩,以脚印就剪出一个留有刘海的女子头像来。她很得意自己的这般创造,心想,这女子该是她哩,以人脚组成的头部似乎显得脸长,于是就想到那个夜郎:赤脚这么走着,往哪儿走?别走上荆棘丛,三十多岁的女人不敢动的,动了!不成,就如秋后的风,风过天就一天冷了一天,是冬天了。这么想着,再看那一个一个“个”字的竹叶,有些凄凉。不觉闷了一会儿,却总觉得怪委屈,生出些许怨恨,动手又贴了那竹叶,让竹子没叶,只在每一竿竹的顶尖剪个三角,类如一竿一竿的箭头。虞白就在肚里酝酿词儿,竟是如此顺溜,一口气剪出四句词儿来:好绿墙上苔,佳人竹下影有竹风显形,无日天混沌。又看了看,似嫌出现两个“竹”字,一时又作想不出更好的,跑过来看库老太太的。库老太太已剪好也贴在大纸上,画面的中间是一个大红圆块和一个大白圆块,圆块和圆块平面交叉了一角。虞白看出那是太阳和月亮,老太太要说的恐怕就是白天和黑夜的交错,要表现这阴不阴阳不阳的灰蒙蒙的天气吗?绕着太阳和月亮,画面上部是一群鸟,往下飞着都成了鸟头鱼身,再下就是鱼,又往上是鱼头鸟身,到上部完全又成鸟。虞白说:“哟,你这鱼鸟互变的!”库老太太说:“我在想了,鸟在天上飞,鱼在水里游,其实是一样的,一个划水一个划空气嘛。”虞白叫了好:“妙!妙!”却惭愧自己不如老太太。受了启发重新过来再剪,剪出了画面的上部是一个螺旋状的大纹,纹下有几只鸟,表示了纹是天上的云,画面的下部是一个螺旋状的大纹,纹下有几条鱼,表示了纹是地上的水。天有了,地有了,天地的会合靠了这云这水,古人讲云雨,莫非有云有雨就是天地在交合感应吗?虞白却一时不知道这画面的中间该剪出个什么来好了。

踌躇着,歪了头往远处看,厨房的门洞开,一直看到厨房的窗口。一扇窗子关着,一扇只亮着窗纱,大楼的那边看见了整个楼区的存车棚,一个女人推着自行车,皱巴巴的雨披的一角顶在头上,往后拖得老长,里边咕咕涌涌像装了颗滚动的西瓜,到了车棚门上,雨披卸下来,后座上趴着的是一个小儿。又一个缩着头急急地往过跑,经过车子时,半个身子已经出了窗格,却伸回来一只手拧那小儿的脸,小儿哇地哭了,听得“不识耍,不识耍”!自行车就推动了,哭着的孩子没有了画面,只有哭声。窗台上那盆虞美人却开花了,小小的一朵,是很红,悄悄地开着。

虞白轻轻地说了一声:“虞美人开花了!”花的旁边却出现了一张脸。虞白初以为又是去车棚的人,那脸却生动起来,弯弯地挤眼,分明也是从外边看到屋里的她。虞白坐着没动,等来人推门进来,丁琳穿着一双米黄色高筒雨鞋、一件米黄色风衣,头发越发剪得短如男人,将双脚“咵咵咵”地在门口跺。虞白说:“这是谁?”丁琳说:“看上这风衣了?!”虞白说:“我认不得你是谁。”丁琳说:“认不得就认不得不是我长久没来,你又不装电话,我让清朴转话请你给我打个传呼,你又不打,自己架子大嘛,倒还怪别人不来!”虞白说:“今日是在附近办什么事吗?”丁琳说:“大娘你说说,哪有这么刻薄的人?多亏我是粗枝大叶的人,是谁能受得了?”虞白说:“我是活独人哩,鸡狗都不上门了呣。”丁琳说:“今日专门到你这儿来的,又怕你在饺子宴酒楼上,水嚓嚓地去了饺子宴酒楼,清朴却在办公室里哭得鼻流涎水的。我问他到你这儿来过没,他说没的,我就让他一块来,他到邮局拍电报去了,一会儿就来呀。”库老太太说:“他哭什么?邹老大不争气,吃喝嫖赌丧了江山,他哭着有什么用?”丁琳说:“那边的事你们也知道?”虞白说:“没开饭店前,他是没吃饭记不得到我这里来,挣起钱了,没什么烦心的事他是不来的。前日来让我去劝说邹老大,我去劝说啥呀?他把饭店卖了还赌债呀,烟债呀,我能不叫人家卖?又已经卖出去了,就是他要反悔,买方还能同意?!邹家这兄妹几个,都是太精太能,你看那邹老大能挣钱也能花钱,改革开放了最适应的是他这号人,可往往事情干得差不多了,就要出乱子……说到底还是素质太差,人没个品儿!”丁琳说:“倒还不是这等事!是邹云的事,邹云来了信,信上提出要退婚的,说念及相好过一段,饺子宴酒楼就全给了清朴,她只收回她投资的那笔现款。你说,邹云这是怎么啦?他们好着时热火朝天的连我都看着生嫉恨,说不行就不行了,这爱情就是玻璃脆儿?”虞白说:“你还以为是金刚钻了?!”丁琳吃惊地看着虞白,虞白也就看着她,丁琳说:“你说这咋办的,清朴哭得呜儿呜儿的……”虞白说:“他哭啥哩?这世上的错误都是自己制造出来的,给谁哭的?邹云一去巴图镇,我就预感她不会回来了,清朴还向着她说话哩。一个太实诚,一个太精明,原本不是配对的缘分,早分手了早好,弄到结婚生子再分手才遭罪哩!”丁琳说:“咱是岸边的人,清朴却在水里,他总不信邹云是坏了心的,他去给邹云发电报,让她回来好好谈谈,或许邹云是一念之差,外边看得多了,少不得三心二意,劝说劝说又回心转意了。他们两个相好了那么久,年龄也不小了,这一分手,清朴即使再有钱,找个合意的也不是说找就立马找得着,咱做姐姐的这会儿不撮合也和旁人世人一样看笑话吗?”虞白说:“我不管!”丁琳和库老太太一时怔住,不知所措。虞白并不看她们,阴着脸去开了录放机,然后就回坐下来,眼光不愿碰着近处的人与物,便穿过厨房门洞,又看见了窗台上的虞美人花。录放机上流泻出来的又是姜白石的词曲:

绿丝低拂鸳鸯浦,想桃叶、当时唤渡。又将愁眼与春风,待去,倚兰桡、更少驻。金陵路,莺吟燕舞。算潮水、知人最苦。满汀芳草不成归,日暮。更移舟、向甚处?

乐音浸漫,从发梢到脚跟都是凉的,眼眶里是盛了泪,谁也不敢说的,谁也不敢看的,说了看了就滚下珠来。虞白并没有起身去关录放机,却拉下了身后那个电盘上的总闸,没有了姜白石,也没有了灯光,屋子里陡然灰暗起来。虞白说:“我去找刘逸山!”丁琳和库老太太没有反应,虞白又说了一句:“我去找刘逸山!丁琳,你不愿陪我去吗?”

两个人默不作声地去了刘逸山家,雨脚嘁嘁嘈嘈地跳舞,头上顶着伞,鞋和裤脚都湿了。陆天膺正在刘家画虎,丹青手是刚刚喝罢了酒,酒碗还没有撤去,满脸的红和汗一张八仙漆木桌上铺了大的宣纸,刘逸山立在桌侧,手里端着宜兴茶壶抿着,一个小伙立在桌对面,陆天膺一手扶了桌,一手提着淋淋欲滴的墨笔,腰弓着,头几乎埋在桌子底下去,就那么静着、静着,突然唰的一声,提着的墨笔在纸上一甩,往下一挥,笔就在纸上飞走,口里急叫:“快!快!快!”那小伙就双手往前拉纸。丁琳是第一回见陆天膺,也是第一回见陆天膺画虎,当时被气势震住,一迭声叫好!刘逸山取了盖碗茶盏,沏了三碗端过来,瞧着丁琳的憨样,笑着说:“这是老疯子,你越叫好他越来劲!”一只小猴子就跃到了陆天膺的左肩上。丁琳吓了一跳,挥手去撵,猴子却跳到了桌面,竟拾了墨锭在砚台里磨动了,一边磨还一边给她扮鬼脸儿。虞白说:“丁琳,丁琳,这是墨猴哩!你什么也不要动,好好看画就是。”丁琳羞涩了一回,果然只看不说不动了。刘逸山便问虞白又有了什么事?是不是他以前的话投准了,那个姓夜的男人和你不合缘法?虞白脸色一下子赤红,忙看丁琳,又使眼色给刘逸山。丁琳听着,偏不反应,只瞧着那虎的尾巴生出如棍。刘逸山就和虞白到屏风后的房间去说话。丁琳仍做不理会,见陆天膺画完了虎,坐下了又喝酒,就掏了名片递上,说陆老大名如雷贯耳,今日有幸是亲眼见了,她这辈子太是幸福,竟能与大画家同住一个城里!陆天膺喜欢人奉承,又见漂亮的女孩在奉承,一头鹤发,脸上便显出童颜,说:“那我给你也画只虎吧!”丁琳喜出望外,却说:“那我不敢的,画虎太费劲了,您画个小玩意儿吧。”陆天膺说:“那好的,画虎不成反类犬,画一个小狗给你。”就画起来。丁琳说:“陆老,你这画是不是带功作画?看了你的画能治病的?”陆天膺说:“没那么玄乎。现在流行气功,把气功说得无所不能,其实我认为人人都有功的,你只要投入到一个境界去你就产生了功。比如我作画,歌唱家唱歌,棋手对弈,越是发挥得淋漓尽致,看着听着的人身心都有益。常言说,人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不投机就是没对应,没对应也便没了气场。咱们现在就有了气场,瞧这小狗,脑袋多出效果,很久未画出这般效果了!”丁琳说:“那我以后常来,我的冠心病怕也慢慢会好的,陆老你不嫌弃吧?”陆天膺说:“欢迎欢迎哩!”小狗就画好了,挂在墙上,陆天膺端了酒杯看了半会儿,满意地笑着,就取下画来在上边题款落印,那小伙早已拿笔去水池里涮了。这当儿虞白和刘逸山出来,虞白叫道:“陆老,我见过你几次了,你还没给我画的,丁琳初来乍到你就画上了!”陆天膺说:“笔都涮了,下次吧。”虞白瘪瘪嘴,说:“陆老爱给漂亮女孩画,下次我得美容去呀!”陆天膺就呵呵笑起来。丁琳说:“谁漂亮?我有你漂亮?越是漂亮,陆老才不画的,给丑女孩画了不落闲话的。”刘逸山说:“都漂亮,都漂亮!”大家又笑了一回。虞白说:“丁琳,陆老的画现在值几千元哩,你现在发财了!”丁琳说:“我才不卖的,裱了挂在屋里,专气那些得不上画的人呀!”五人坐下来喝了茶,丁琳就伸了手到刘逸山面前,说:“刘老你给我看看。”刘逸山说:“现在一说算卦,都以为是看手相的,那算法是多了,我倒偏不懂了手相。”虞白说:“好人不求卦,你汪洋阔步的算什么卦?”丁琳说:“你别搅和。刘老你观观面相,我和虞白谁个有福?”刘逸山说:“当然你有福,虞白骨气消缩,精神寂寞。”丁琳说:“那我为啥总得听她的?”虞白说:“刘老你是不知,丁琳是个官迷哩,她要问的她几时能有个一官半职了,也好指派我!”丁琳说:“我才不谋官的,我也知道谋不上,刘老你瞧,我额上这儿一个疤的,小的时候就破了相。”刘逸山笑着说:“你也懂面相嘛,还让我说什么?有疤碍不了事的,天有缺之象,地有陷之形,日月……”话未说完,门口有汽车声,便见有人进来和陆天膺说话,陆天膺似乎神情不悦,那人还在说:“主任的夫人已经在家等候,你爱吃两掺面,主任的妹妹特意去乡下弄了些绿豆面的。”陆天膺说:“你给他打招呼了,怎么事先不给我打招呼?我是随叫随到的?”那人几乎在求了:“这……你老还是去一趟吧。”陆天膺说:“不去!”倒坐回这边,气得呼儿呼儿地喘。刘逸山起来打圆场,和颜悦色说天气不好,陆天膺不去就算了,那人却是不走。虞白估摸是什么领导要陆天膺去作画的,见双方僵着,也不可能再说什么,就和丁琳使了眼色,起来告辞了。

回家的路上,丁琳说:“刘先生给你算了什么?瞧你刚才的逞能劲,像变了个人似的!”虞白说:“说你脚小,你就扶了墙走。是我逞能还是你轻狂?!我让刘先生把清朴和邹云的事预测了一下,刘先生说,事情是有些不好,现在关键要让邹云回来。他教我一个法子,是把邹云穿过的鞋不要洗,里边写上她的名姓和生辰年月,再装上一个秤锤包好,五天里她就要回来的。如果五天里仍不回来,就要人去找她,找她的人若顺顺当当出门,这婚事就能成的。”丁琳说:“这就好,清朴去拍电报,邹云不能不心动的,再用这法儿,真说不定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虞白说:“但愿如此。”丁琳说:“你不是说不管了吗?”虞白说:“我能不管?我心能掏出来,你就会看见全都急成豆腐渣了!咱是不是进去转一转?”丁琳抬头看了,原来已到了莲湖公园的门口。丁琳说:“只要你心情好了,你说到哪儿就到哪儿。怪不得陆老给我画了个狗,我这是走狗的命嘛!”

这是一家极小的公园,公园里只有各类假山和一个小湖,湖里长满莲荷。因为说说笑笑从刘家出来,一时倒没注意到天雨早已住了,直到进了公园,虞白瞧见湖面上平平静静一片,却依在一棵树下了,说:“雨曾经热烈过,现在寂然了。”丁琳说:“好不容易高兴了,伤的什么感!”拉了虞白在假山丛里转悠了。到处都是湿淋淋的,地上又满是嫩绿绿的草,从九曲石桥上往湖心岛上,两人就坐在那亭子里。湖面周围的垂柳,枝叶下垂,距离远了看去如女背立,湖面上的莲荷已经没有花了,叶子也半黄半绿,破烂如冰雹下的伞,只有那静浮着的浮萍和水葫芦绿得深深浅浅。虞白似乎又兴奋了,说她真想跳到那浮萍上伸个懒腰,美美地睡一觉,后来又说想喝酒,又想作布堆画。丁琳说:“神经质!你真可以做艺术家的。”虞白说:“我才不当艺术家,现在的艺术家我见过些,艺术没创造出个什么,人却艺术化了,张口闭口就是艺术,好像活着就是艺术,忘了他还是人。人是分为诗人和非诗人的,但不管是诗人还是非诗人,我要做我的人和过我的生活哩!”丁琳说:“哟哟,你还要实在的人和生活?我也真盼你能这样!现在心绪好了吧?那我给你说,我这么久没来,不是我不想来,是我不敢来,我真怕来了对你没话说。你知道夜郎的事吗?”虞白说:“我知道你会说到他的,就一直等着。你说吧,他怎么啦?”丁琳说:“你当然知道的,我见过你送他的对联了……夜郎他瞒着我,你也不给我吭一声。”虞白说:“哦,你是说夜郎结婚的事吗?”丁琳说:“你很冷静?”虞白说:“朋友结婚是大好事嘛,他能结婚,他一定感到对方合适,能有幸福,咱做朋友的不但应当冷静,还应为他高兴的。”丁琳说:“啊……虞白,这我很放心了。这么说起来,夜郎真不够了意思,他竟不给咱个口信!那日我去找他,在门口见了你送的对联,才知道他结婚了,他只是问你,问你的情况。”虞白说:“他这会儿还能有空问我?上次我说肯定是那个小姑娘了,你还不相信,怎么着,三十多岁的女人没人时还轻狂的,一见到小姑娘,咱就知道是该安分了。”丁琳说:“上次我倒没大注意那女的,这次去才看清,穿的也不好,上衣是件混纺毛衣,鞋也不是真皮的,那头发也没吹,曲里拐弯的不顺通。”虞白说:“听说她是个模特?”丁琳说:“在蓝梦时装表演团。原先西京城只有一个时装表演团,那还正正经经,现在十几家,哪里是表演时装,露得越多越好,只图挣钱的,去看时装表演的又有几个看了时装?全看了人哩。夜郎怎么就偏偏看中了她?!”虞白脸又阴下来,双眼盯着绿得发锈的湖面,喃喃地说:“怎么不起风哩!”丁琳说:“起风又让下雨呀?!”虞白说:“不起风水不流动,水里的鱼没氧,要死的。”话未落,嗖的一声,果然扫过一股风,接着湖边的柳枝就摇起来,浮萍看着未动,愣一愣神,一片绿却已离开亭前有一米了。丁琳说:“他夜郎会后悔的,绝对会后悔。男人是不是都爱小的、漂亮的?我去见他,他手上缠着纱带,说是一个指头没有了,保姆悄悄说是为了那颜铭和人打架了。刚刚结婚就少了指头,以后还不知要出什么事?!”风把浮萍吹远了,满湖里荷叶翻白,发着嘶啦啦的碎响。虞白说:“咱回吧。”说完就走。

回到家里,库老太太说清朴来过,坐了一会便走了。丁琳说:“他真猴急了!”虞白就让丁琳回去时一定顺路到饺子宴酒楼一趟,告诉刘逸山的预测,并寻一个秤锤拿过来。丁琳又说了许多开心的话,还和楚楚玩了一阵,直到虞白气色稍好了些方走。丁琳一走,虞白却觉得孤单,没个说话的地方,也没心思去作画,一会儿在书架上抽一本书看,看半页又放进去,再翻别的书,末了看着书架上自己写的那对联“有茶清待客,无事乱翻书”,自己笑起自己来。后来坐下来记日记,原本要记记莲湖的景色的,却写成一首诗:

秋蝉声声软,绿荷片片残。人近中年里,无红惹蝶恋。静坐湖岸上,默数青蛙唤。忽觉身上冷,返屋添衣衫。

写完,就嘿嘿地笑,走到大院车棚那儿的电话室里,直拨通了祝一鹤家的电话,大声地说:“我要夜郎,我要夜郎!”夜郎这一日正好在家。上午,他和南丁山、康炳、文秀、江珂将修改了数遍的检举宫长兴的材料交送了信访局长,五个人十分兴奋,买了三斤熟狗肉来家吃酒,又议起再次去北边数县扶贫义演的事,电话铃就响了。颜铭去接的电话,里边叫嚷着要夜郎。颜铭一手捂了耳机听筒,说:“夜郎,要你哩!”夜郎说:“正忙着的,就说不在!”康炳说:“是男的还是女的?”颜铭说:“是个女的,声脆脆的。”南丁山说:“差点把好事误了!”康炳说:“什么误了,是事情瞎了,犯到颜铭手里了!”大家一片哄笑。夜郎就接了电话,听出是虞白。夜郎说:“啊,是你呀,你还好吗?”虞白说:“不好,没你好!给你祝贺了!蜜月度得怎么样?做了新郎感觉如何?”夜郎心里疼了一下,没有作声。虞白问:“怎么不出声了?是不是不敢打电话了?旁边有个人管事吗?”夜郎说:“你说吧。”虞白说:“刚才接电话的是不是新娘子呀?是那个姑娘吗?”夜郎说:“她也不小了哩。”虞白说:“是吗?也近三十了吗?听说你现在精神好得很,穿的西服,扎的领带,还戴了戒指,傍晚了还去一块散步的?夜郎真潇洒!你现在搬住到祝老家了,把我那琴还放在保吉巷的破房子吗?一定是在地上放的,雨下了这么长时间,琴怕也要坏了,你能不能让五顺把琴给我带过来?”夜郎说:“琴我早就带到这边来了,每天没事也弹弹的,那琴夜里还自鸣的。”虞白说:“是吗?金空则鸣嘛,可你不要忘了水空则流,火空则发,土空则崩!你们盘龙卧风的,让琴给你们奏乐呀?你记着,让五顺给我带过来。”夜郎说:“我偏不,我要再借用些日子,你若硬要,我要你来取的。”虞白说:“我才不去的。”夜郎说:“……事情你该明白……难道不肯见我了吗?友谊就没有了吗?咱们乐社就要散了吗?”虞白说:“你还有兴趣办乐社呀?”夜郎说:“办的,当然办的。”电话里半天没了声。夜郎说:“喂,喂。”虞白突然在问:“我给你打电话觉得很烦吧?是不是家里有人?”夜郎说:“是来了几个朋友,正说个重要事的。”虞白说:“我不管的,我偏要多说,让他们都走,走不了就冷坐在那里,我不管你烦不烦,我就要多说的!听说你把我送的对联贴上了?”夜郎说:“拿回来当天就贴了,都说字写得好。”虞白说:“你觉得怎么样,嗯?”夜郎说:“你取笑我……本来……我怎么说呢?我倒看作是我一生的遭遇……你几时来吧,我详细给你说。”虞白说:“来干什么?我恨死了你,你是坏人,世上最坏的人!”里边突然又是笑声。夜郎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虞白却又在电话里叫:“夜郎,夜郎!”夜郎说:“你说话。”虞白说:“你就是这种口气呀?”夜郎说:“我是说你说,我听着的。”虞白说:“你知道我在哪儿给你打电话?”夜郎说:“在电话亭?”虞白说:“是我家里,来了一个朋友,是个大款,用人家的手机。”夜郎说:“你交上有钱的朋友啦?”虞白说:“交的都是有钱有福的嘛,夜郎没钱夜郎却有艳嘛!”电话“咔”地一下,没了声。

南丁山说:“呀呀,我还没见过打这么长的电话!把我们晾在这里还罢了,颜铭却要吃醋了!”颜铭说:“我才不吃醋的,女孩子爱夜郎,夜郎却是我的老公,那就更显得我比她们强嘛!”起身去了卧室。夜郎就笑笑地坐下来,大家又商议起去义演的事,最后决定去演十天,夜郎也得去的,明日一早先把再次义演的报告呈交给文化局。然后说起西门口新开设了一家剧装店,要去购几套蟒袍的,夜郎就推辞他不去了,送下楼来就折回去。楼梯口的垃圾箱后却闪出一个人来,谄谄地对着他笑。人是刮刀脸,梆子头,却有一双极浓的扫帚眉,夜郎意识到此人是找他的,正踌躇着,那人说:“夜先生,你好?”夜郎也热情起来,说:“啊,你好!”那人说:“你怕把我忘了哩!”夜郎确实记不起是谁,却说:“咋能忘了……吃烟吧。”那人更是死牛筋,说:“肯定忘了!你说说,我是谁?”夜郎当下僵住,脸也红起来。那人说:“我真悲哀,你果然记不起我了!我是发祥,邹发祥!”夜郎说:“邹二哥嘛,烧成灰我也认得出的!走,到家里喝杯茶吧。”邹老二说:“我今日是来踏路的,只说打听到你的住址了再来的,没想却碰上了,我空手怎去家里?我说两句话了,改日拿水礼来,我不要喝茶要喝酒哩!”就拉了夜郎到楼侧一处蹴下来。夜郎拗不得,又知这是难缠的恶人,心想邹家兄妹一向不和,他平日里帮着邹云、清朴,老二能来找他,多半该是要寻清朴的什么麻烦的,就先下手为强,说:“二哥生意还好吧?邹云不在,清朴又没经验,全仗二哥大哥帮贴了他,我们这一群清朴的朋友都感激不尽的。往后,还要靠二哥你,勤勤过去指导哩!”邹老二说:“我这心有一半都在为清朴操着的,他还真行,创了个饺子宴,生意倒比我和大哥做得好!我也筹划着要开个小吃宴呀,人家南方有粤菜,四川有川菜,山东有鲁菜。咱这么大个西北倒没个菜系,若集中些小吃却有特点,比如油塔、面皮子、泡儿油糕、柿子饼、涎水面、饸饹面、辣子疙瘩、粉蒸肉……一样上一道,蛮够丰盛的。”夜郎说:“人说二哥是空空颡,果真这点子好!”邹老二说:“你也说好,我就干呀,一言为定,你得帮哥哥哩!”夜郎说:“这不用说的,我夜郎没官没钱,却是闲人,还识得些狐群狗党,有些事正经八百干不成还得这些人哩!”邹老二说:“正为这个,我来要拜托夜郎你的。你知道不知道老大把店卖了?”夜郎说:“前两天我好像在哪儿听说过这话。怎么回事嘛,你们邹家开三爿饮食店,声名在西京城里才摇响,怎的他就不干了?!”邹老二说:“我那哥能提起?他心不正嘛,先头是邹云一走,清朴在那边干得红火,他就害了气,联我要去收回清朴的那一股钱的,都是亲兄亲妹的,一个奶头吊下来的同胞,咋能那样缺德?我不去的。当然他也没弄成,却从此恶了我,两家店是紧邻的门面,我那嫂嫂三天两头来寻事,妯娌们不知黑脸红脸了几次!这我都忍了。但他这回把店一卖,就成心把我给坑了!”夜郎说:“听街上人说,老大是抽了烟,又爱赌个钱,真的染了那毛病,那谁也救不了他了。”邹老二说:“你不是外人,说了你甭笑话,老大爱抽口烟,引逗得我那侄儿也看了样。他不但是抽,还搞卖的,跟甘肃过来的烟贩子挂了钩,甘肃的那个人在东门外开了个干果铺,动不动就在电视上做广告,那广告每次一做,便是烟到了,贩烟的就去那里批发。这不是犯法吗?这样下去还了得?我去告诉了派出所,派出所人去他那儿查了几次,但没搜出个东西。我这是给他敲个警钟,老大不领情,却恶了我。他卖店一方面是欠的烟款赌债过多,另一方面派出所搜过几次,名声倒了,也办不成了。”夜郎听了,心里倒飕飕发凉,说:“噢,原来是这样。”邹老二说:“卖你就卖吧,你不办了,倒对我生意好哩,可你不能害我呀!原来买这门面房时,后院里是一个厕所,就在他的地盘上,可现在他卖了门面,后院也卖了,买主办了公司,竟不让我们用厕所!人有吃喝就得屙尿,我店里十多口人往巷口公厕去怎么能成?这不是也害我干不成吗?夜郎你是能认识银行那个李贵的?”夜郎说:“能认识。是不是李贵他们买的店?”邹老二说:“你什么都知道!老大把后院一卖,按理说厕所是公用的,可李贵他们不让用,那心思很明白,就是也要买我这地皮的,而且人家势大,鼓动得税务局三天两头来查我偷税漏税了没有,硬逼着我卖地皮呣!你与李贵熟,我来搬你,你让他心不要太大,你干你的,我干我的,相安为是,就是想要这地皮,你也让我再干几年,手里有些钱了好另寻个地方呣。厕所嘛,我月月给他交些钱总可以了吧?”夜郎低了头想,李贵是曾经帮过清朴的,现在又和信访局长的儿子做事,就是得罪李贵也得罪不起信访局长呀,而且自己也正要借着信访局长的手掀翻宫长兴的!就说:“二哥,李贵他们实在太过分了,可这事我不行。我夜郎是能办的事才敢应承,应承了的就要办成应人事小,误人事大,我不敢应承这事的。”邹老二说:“夜郎你不肯帮我,这我就没门了!”夜郎说:“我和李贵仅仅是一面之交,我说话是不顶用的。”邹老二说:“是不行?”夜郎说:“不行。”邹老二就垂了头,却咬牙切齿说道:“老大害了我了,老大害了我了!”夜郎站起来,说:“二哥,还是到家去坐会儿,我陪你喝几盅!”邹老二说:“不去啦,既然事情不行,我就回去啦。”夜郎也不硬留,送他拐过楼角,握握手,让他走了。

夜郎回到屋里,屋里的酒桌并没有收拾,颜铭却铁青着脸在椅上呆坐。夜郎说:“怎么还没收拾?”颜铭没理,反身到卧室。夜郎觉得奇怪,跟进去,颜铭却半仰着在床上点着烟吸。夜郎笑道:“你也吸烟?”颜铭说:“学哩!”夜郎说:“烟可不是美容品,把脸要吸黑了。”颜铭说:“吸黑了世上仍有白脸脸的。”夜郎说:“咦,和阿蝉致气啦?”颜铭说:“夜郎,我可给你说,以前不管你有什么事,那时咱没领结婚证,现在你要伤害我,我可是受不了了!”夜郎说:“什么事这么严重的?我送了客人原本立马就回来的,谁知却遇着邹老二,浆浆水水说了许多事,耽搁了一会儿时间你就成这样子了?”颜铭说:“你只要有事,就是忙你的一年两年我不管的,我只问你,那电话是谁打的,你明明在说家里有人有事,她还是在和你说话,她怎么就有这么大的势?你有什么短处在她手里捏着?没有什么关系她敢这样待你,你又肯这样的听话?”夜郎怔了一下,笑了。颜铭说:“你笑什么,没话说了用笑掩饰?我再老实,可我也是有血有性的,不至于就这样欺负吧?!”夜郎说:“那是虞白打的电话,虞白你知道吧?就是吴清朴的表姐……吴清朴就是邹云的男朋友,这下清楚了吧?”颜铭说:“我当然清楚,就是那一回我在你房子里,来的那两个女子吧。她们见了我那副傲慢的劲儿,好像她们与你是真熟,翻这样看那样,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当时我心里就犯疑惑,知道你们关系不一般。你们是不是过去有过什么,你对她许过什么话,现在咱们结婚了,她是气不顺还是暗里还和你来往?”夜郎说:“什么事也没有的。”颜铭说:“你看着我。”夜郎直了眼睛看颜铭。颜铭说:“真的没事?”夜郎说:“真的没事。”就把同虞白的交往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颜铭说:“噢,你和我都有了那段事情,你还爱过人家,这还不是事了?”但夜郎说:“我能这么说给你,我心里就没个鬼的。正因为咱们有了那一段事情,我心里不畅快,遇见虞白,她确实是好人,但我们相处了又都觉得做朋友是好朋友,要成那事却不行的。说真的,我也生过她气,我是经过一番比较后和你结婚的……和她在一起只觉得累的。”颜铭说:“我瓜嘛,好哄嘛。”说完了,扑哧笑了一下。夜郎说:“笑了笑了,没事了。”颜铭说:“你能把啥话都说出来,我就信着你。虞白在电话里说那样的话,她是在你和我不成的时候,犹豫这样,拿做那样,一旦得知我和你结婚了,她就又心里不畅,若是现在你和我又不行了,再去和她,说不定她又是豌豆心儿拿不了主意呢!我是没本事的人,要跟你就跟铁了心,你也别把到手的东西不当一回事。既然结婚了,我也不论你以前,只注重你以后,你不要毁了我!”夜郎说:“这我知道,青菜配豆腐,我只有寻你,你只有寻我。可话说回来,虞白确实是好人,她比我好,我倒盼望你不要吃醋,她要来了,你该以礼相待的。”颜铭说:“我再没文化,我也懂得这个理!”就走过来让夜郎抱了,说:“你说我爱你不?”夜郎说:“爱的。”颜铭就在他脸上亲吻,喃喃地说:“你是我的,噢,你只是我的。”夜郎便抱了她往床上去,在身上胡摸乱揣,解扣撕带的。颜铭说:“门,门没关!”翻起身来,一指头戳在夜郎脸上,说:“你是个惹不起!你不要命啦?也不要孩子命啦?”过去把门开了,去客厅收拾残汤剩菜。夜郎没有动,兀自地仰头看天花板,天花板是五合板装修的,上面钻有整齐的小圆孔,他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一遍和一遍数目不同。

戏班去了城北三个县扶贫义演,第四天的晚上,演的是“夜魔挂灯”的一场。说的是目连戏的主角萝卜见佛赐宝后,急急奔到铁围城,打破了铁门,众鬼在神灯照耀下纷纷逃走,萝卜之母即刘氏也在饿鬼中慌不择路,那狱官见此状,惊慌失措,连呼何因?便有一老鬼卒,似乎是什么小小头目之类,面黑如铁,眼小似豆,踉踉跄跄上来,先跌了一跤,跪在了台子左边禀告

鬼卒:老爷!不好了!

不知何来一怪僧

口儿念着弥陀经

手里擎了佛前灯

被他照破铁围城

狱中之鬼皆逃遁

此事将来怎施行

狱官:

看来收鬼最要紧

事后再来查原因

叫夜叉!

夜叉率众上

狱官

夜叉听命令:把众鬼与我叉回铁围城!

夜叉率众按名姓叉那纷纷外逃之鬼

刘氏奔跑,夜叉追

刘氏

阿鼻地狱苦受尽

神灯照射见光明

偏是夜叉紧紧跟

夜叉:内喊哪里走!

跟上穷追不舍

刘氏

前堵后截不放行

刘氏奋力前逃,夜叉举叉后跟。萝卜寻母上,金毛狮子狗迎着刘氏奔来

刘氏

惊惧铁叉寒光冷

此心一念求转轮

夜叉向刘氏发叉,她惊惶避躲入金毛狮子狗躯体内萝卜接着夜叉投出的铁叉

狱官、鬼卒上

夜叉:你是何人,竟如此大胆妄为?

萝卜:

西方大目犍连僧

为救我母刘四真

狱官:原来圣僧到此,可惜你母已经转轮。

萝卜:投向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