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本该沉默，就这样沉默数百年甚至是数千年，直到他们再度遇到需要交流的事情——然而，过了没多久，大概几十分钟。

堪称恢宏的律动响彻了世间。

这毁灭中的世界已经是崩坏的乐章，而那一声自冥冥天外传来的隆隆弦音则奏响了乐章中最大的不协音，本就濒毁的世界在顷刻间、在伏慕云的眼中崩解——首先就是天空，由乌云和雷霆组成的天空仿佛被凝固成了一幅勾勒着天灾与末日的绘卷，而天空的破碎即是绘卷的撕裂，天空如同被扯烂的画布一般四散零落，残骸砸到地上，又为大地撕开了新的创口。

几乎完全破碎的大地之中涌出的不是熔泉，而是海水，仿佛与暴雨呼应，这座浮于海上的世界失去了唯一的陆地，大海唤起海啸，汹涌而至，高达数千米数万米甚至更高的海浪仿佛要重启这没救的人间，转瞬便埋没了所有。

小白回首望去，身后，滔天海啸扑面而来，他们脚下已是最后的陆地。

而伏慕云仍凝望着天空，准确来说，是破碎天空之后的事物，他对其有着强烈的好奇，甚至是憧憬，这样的情绪难免有些莫名其妙，对他来说却又理所当然。

憧憬不在于那恢宏的律动，而在于……它来自天空。

来自天空就说明，它会飞。

他有些羡慕，就好似鱼儿羡慕飞鸟。

而不管伏慕云的心中有何感想，总而言之，那律动弦音的来源已然显现真容。

宏大的“卍”字文在金红的焰光中如烈日般燃烧，无数梵文化作破碎的日轮在太阳之文周边流转，禅音入耳，那文字与禅声组成的光轮托举着其后一个难以以肉眼观测全貌的宏大轮廓，穿过了雷云与暴雨，朝着人间坠落。

那种尺度的事物究竟是什么？

自梵文的流转与破碎之中，伏慕云凝望着那于光轮之后分崩离析的宏大之物，一个概念便自然诞生于脑中。

【娑婆净土】。

一座净土砸破了天空，庞大的质量压迫着整个世界的时空面，以至于发出了那人耳无法承受的恢宏律动，与之一同坠落的还有无穷无尽的残骸，炽热的毁灭从天而降，冰冷的死亡归寂众生。

“小白。”他问道，“这究竟是什么？”

小白看了一眼海啸就不再看，与他一同望着天。

第一座净土破碎了，那分崩离析的残骸终于褪去了先前辉煌且庄严的皮相，显露出接近本相的样貌，能让小白看到其中详细。

那是佛像的破碎，庙宇的崩塌，家园的毁灭，众生的哭嚎，僧侣的禅唱，在那冰冷的死亡到来之前，净土中最后的撰经人以破灭的天火为灯，以鲜血为墨，用颤抖的手指在泛黄经书中写下世尊入灭的法灭之相，于无间的绝望中闭上了双眸。

自佛像的眼角，众生的眼角，僧侣的眼角，撰经人的眼角，不约而同地，落下了枯黄的泪。

从天而降的暴雨中，不知混杂了有多少这样的泪。

一座净土即是一个家园，而这样坠落的净土……有千千万万个。

这一天，小白和伏慕云一同望着天，只见星落如雨，无数类似净土、却又有着不同名字的宏大之物坠入大地，在这些不同之中，总有相同的雨落。

“慕云。”终于，她说道，“那是文明的坠落。”

在这之后，他们便一言不发。

天幕的破碎使得外界星河的无限星光垂落世间，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流星，而流星的本质却又与常人认知的浪漫无关，在伏慕云与小白的眼中，他们清晰地认识到——那是尸骸从高处坠入尘埃的、燃烧的流光。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无垠星河变得空空落落，难以计数的海量文明坠入大地，这时的他们才意识到他们脚下的世界究竟有多么广大。

冰冷的潮声中，覆世浪潮终于扑面，雨水打落，他们好似要在世界的毁灭中粉身碎骨，可他们都不在乎，或者说根本没想到那边去，因为这如今的世上似乎只有他们两个活物，除了时有风拂，他们甚至觉得很安静。

他们只是看着天，凝望着死亡与毁灭，如此执迷。

寂静里，伏慕云目睹着无数文明的凋零，恍然之间，眼前似乎已然不是火烧一般的天空，落在余光里的也不是黑色的海洋，而是……一片枯黄死寂的海。

枯黄之海滚滚东逝。

伏慕云在寂静中听到了声音，那是哭泣，不止是一个人的哭泣，而是一整个世界无数文明的哭泣，文明的泪水汇聚成海，便成了他眼前的湍流。

而随着东逝之海泛起波涛，卷走无穷浪花，那泣泪之声也随着浪花远去，渐不可闻。

最后的惊鸿一睹中，伏慕云好似看到有一人影立于海中，无量庄严、无限远大，人影回眸，那双金红琉璃的眼瞳便落入伏慕云的眼中，铭刻在脑内，烙印在心中，成为了他无法遗忘的记忆与因果。

而在眼瞳的边缘，人影的眼角，却又有一滴金色的泪，仿佛汇聚了方才所有远去的泣泪，从人影的眼中划落，无穷【觉悟】落于海中，泛起阵阵涟漪。

凝望着那滴泪的坠落，自苦海的涟漪之中，便有一种认知出现在伏慕云的脑中。

神何由降？明何由出？

此乃【神】【明】。

回过神来，还未来得及向小白询问方才所见，黑色的海洋终于将他们彻底笼罩，伴随着一声通天彻地的轰鸣，这个世界彻底淹没于大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