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八十六章 我回来了,你人呢?(2 / 2)一盏孤灯照玉堂首页

“呦,爸,这次皇帝赏的酒有些特别啊,您来看看。”杨慎走过来,看到送来的酒,发现不是普通的御酒。

我走过去拿起来一看,发现竟然是二十支玻璃瓶装的西域葡萄酒。皇帝知道我喜爱喝酒,遂特意命人从关外给我带了这些葡萄美酒。哦呦,这个学生虽然经常让人看不懂,但对我那可真是没话说啊,在外巡边也没忘了我,对我这样好,我还是好好工作,别辜负了一片圣恩吧。

“你的病还没好,先不准喝。回头给杨惇、杨恒、杨忱各留两瓶,剩余的全都给你。你可想好了,真的打算离职吗?”

“我的奏疏压根就递不到陛下跟前,朝堂之中有我没我都一样。如今弟弟们都在北京陪您,芳池也在庶常馆,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我和王氏如今都病着,还是先回乡养病,把恩恩照顾好再说。”

儿子想回乡养病就回去吧,他也已近而立之年,该是大展宏图之际,没个好身体可不行。想到这里,皇帝一直在宫外飘着,吃喝住行肯定都不如宫里的供奉,身体能受得了吗?他还未留下皇嗣,若是稍有不慎,病了伤了可怎好?

牲礼就要到了,皇帝还不回来,我急得要命。便于十一月二十八日,让蒋冕陪着,亲自去关外觐见他,试图劝驾回銮。我和蒋冕拜伏于地,他赶紧让我们起身,有些吃惊问:“什么风把二位阁老吹来了?”

“臣承蒙陛下挂念,现已返京供职。隆厚恩赐羊酒等物,感激涕零。陛下巡边已多日,还望早日回宫,以安众心。”

“哎,杨先生,葡萄酒好喝吗?”皇帝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

与蒋冕对视一眼,我低下头答:“呃,御赐精品,岂有不好之理?”

“既然杨先生喜欢,那就回家慢慢品尝,酒喝好,心情才会好,才能更好地帮朕处理朝政。”

这是什么话?喊我回来帮忙处理朝政?到底你是皇帝还是我是皇帝?

“陛下龙体安危关乎天下苍生,圣驾不在宫中,臣实感忧虑。还望早日回宫深居九重,养天和,茂隆国本。格遵祖训,回銮看牲,躬行大礼,使天人上下皆有所主,祖宗神灵皆有所依才是宗社万年无疆之庆也。”

“朕在宣府待得挺舒服,那些什么生(牲)礼熟礼,你们代我去看不就行了吗?”皇帝有些不耐烦,紧接着又说:“二位先生不知,此次朕在应州会战,曾亲斩一名鞑靼兵的首级。朕这个威武大将军立了这么大的战功,等回朝后,请内阁和文武群臣商议商议,看该给他什么赏赐。呵呵……另外,朕还想让百官身着武服在德胜门外盛大郊迎,三营五府六部全都得出旗帐贺仪,朕将御帐殿受贺。”

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朱寿”把皇帝的生死置之不顾,还有脸要赏赐?我赏他几十鞭子还差不多。自古皇家仪仗皆有规制,岂能乱来?我感觉皇帝又要开始测试我的心跳速度了,赶紧溜吧,再不走,还不知道他要继续提什么过分的要求。

正月,皇帝终于凯旋回銮,文武百官还挺听话,全部戴着大帽,穿着长长的曳撒,腰束鸾带,在德胜门外迎接圣驾。团营和各部衙门都准备了几十座彩帐,几千幅彩联,上面都用金线织着字,上书“威武大将军”,谁都不敢提及皇上的尊号。众多官员把自己的名字列在下面,也不敢自称“臣”。还准备了羊酒、白银、彩色丝帛,每人手里拿着一本红色的佛经准备呈献给皇上,作为祝贺的礼物。

我觉得此事太荒唐了,皇帝亲征之师,却要屈尊使用市井之物来称贺,失礼至极。所以我跟蒋冕没理他们,几十个衙门里,唯独翰林院没有设旗帐。后来不知道皇帝是一时忙忘了,还是装作没看见,也没计较这事儿。

皇帝下马后坐在御幄之中,内阁的四个戎装老头:我捧着酒杯,梁储往酒杯里斟酒,蒋冕捧着果桶,毛纪捧着金花,给他道贺,然后跪下来叩头,长呼:“皇上英明神武,臣民们不胜庆幸。”我滴个仙人呦,那画面太“美”,“美”的我都不敢看。以往我还在心里嘲笑其他人爱演君臣大戏,现如今,我也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模样。

夜里下着大雪,皇帝回宫后,几千人从德胜门散去,长长的衣摆在泥泞中艰难地拖拽前行,全都被泥污沾湿了,直到半夜之后大家才勉强进了城。一场闹剧,让我身心俱疲,我说梁储怎么那么大度,心甘情愿就把首辅之位让出来了,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自此之后,皇帝不停地出宫巡边,在昌平、宣府、大同、榆林等地驻跸。我们四个老头的劝谏根本不管用,于是我一次次地上疏请辞,干脆跟杨慎一起回新都得了。但是皇帝始终不允、不允,就是不许走。

我非常难受,皇帝再次离开皇宫的时候,我站在文华殿前,呆呆地望着北方的天空,不知道该怎么办。鹅毛大雪在空中肆无忌惮地飘扬着,从我口鼻中呼出的气很快就凝结成了小冰粒。严寒冻住了山林湖泊,冻住了高楼殿宇,也冻住了我一颗救世济民的忠心。旧病复发,我不得不向内阁告假,回家休养。

开春后,杨慎带着妻儿和八喜离开了,我目送着他们的马车远去,很羡慕他可以回到家乡做他想做的事情。好像自儿子长大后,我就不停地目送着他离我而去,似乎没有任何办法能够阻拦住他的脚步。我终于理解为什么爸爸在古稀之年依然对我舐犊情深,无论我年纪有多大,在他的眼中,我跟呱呱落地的孩童并没什么区别。

走回家里,丁丁匆忙送来一封信递予我,打开一看,怅然落泪:二弟病逝了。

一个月后,我正在家看书,门房通传说有人来找,我走到客厅看到那人,一身素服,背对着我站着。不知道是何人,他回头见到我,连忙行了个礼:“杨先生好。”

我很好奇:“您是?”

“杨先生认不出在下了吗?”他很淡定地问我。

此人与我一般年纪,苍老干练,满鬓霜华,几缕银丝垂落在宽阔的额前。灰白的眉毛像被霜露染过,犹如星辰般的眼眸有些黯淡,轮廓分明的脸庞刻印着岁月的沧桑。他的胡须斑白,如同冬日里的瑞雪,嘴唇略显单薄,嘴角微微下垂,脸上的皱纹犹如岁月的犁铧耕出的沟壑,每一道都仿佛在诉说着他人生的阅历与坎坷。伴随着缓缓走近我的步伐,他细长脖颈上的喉结轻微晃动了一下,我才认出来:“千礼,是你吗?”

“千礼有礼了。”他再次向我低头拱手。

“你不是会驻颜术吗?怎么会变成这样?”我十分惊异。

“士为知己者死,我只为悦己者容。知己已亡,还要留着一副假皮囊给谁看呢?”

原来这才是他真正的容貌。

“廷平走了,我悲痛不已,一夜之间,满头青丝尽成华发,再无青春容颜,因为我的心也随他而去了。”千礼流下泪来,“我已将南院变卖,遣散了里面所有的人,烧了那邪门神功,这就要回新都了。我想亲自去他的坟前祭拜,在附近置一简舍了却余生。他生不能与我长伴,死后终于可以和我相依了。”

我一听他要回去为廷平守墓,顿时生出万分敬意,连忙向他施了一礼:“董君一生漂泊,如今可以告老还乡,值得庆贺。我相信廷平在天有灵,亦会感激你的这份深情。”

“多谢杨先生,此番告别,不知是否还有相见之期,先生保重。”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这位绝世名优,他的不老容颜、他的天籁歌喉终于在这个世界上永远的消失了……